沙兰的新丝裙质感柔滑,胜过她以前穿过的万千服饰。它轻触肌肤,宛如徐徐清风拂过。裙装的左袖用夹子夹好,盖住了手掌;她已经到了需要遮掩禁手的年纪。她曾经畅想过身披女性霓裳的美景。她和她母亲……
她母亲……
沙兰的思维化作一潭死水,如烛火瞬熄。她停下思考,靠着椅背盘膝而坐,双手搭在腿上。阴沉的石餐厅人声鼎沸,达瓦府正准备迎宾。沙兰不知客人的来头,只知父亲力求大堂的完美无瑕。
但她什么忙都帮不上。
两个女仆匆匆而过。“她瞧见了。”其中一人对另一个新来的妇女咬耳朵,“事发时那个小可怜就在屋里,后来连着五个月没说过话。老爷杀掉了自己的老婆和她的情人,只是别把这话……”
她们喋喋不休,可沙兰没去理睬。
她的双手还是放在原位。房间里唯一称得上色彩的只有她裙子上的那抹亮蓝。她坐在主桌旁的台子上。五六个褐衣女仆正在擦地、打理家具,禁手一律戴着手套。仆族又拖来了几张桌子。一个女仆敞开窗户,让新鲜空气通入室内,上一场飓风带来的湿气还没散去。
沙兰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些女仆显然以为她既然不讲话,便也不会竖起耳朵。有时,她怀疑别人看不到自己。兴许她并非真人,那样也不坏……
大堂的房门猛地被人撞开,长子赫拉兰踏了进来。她的长兄极富男子气概,高大健壮,脸形方正,而其余弟妹……他们还是孩子,就连已经成年的次子巴拉特也无法与其相比。赫拉兰环视餐厅,也许在找寻父亲。之后他向沙兰走去,腋下夹着一只小包裹。女仆们殷勤地让开了道。
“近来可好,沙兰?”赫拉兰挨着她的椅子蹲下,“来这儿监督别人啦?”
沙兰乐意待在这里。父亲不喜欢她离开他的视线、脱离管教,不然他会担心。
“我给你捎了点东西,”赫拉兰边说边解开包裹,“专门在北爪城订做的,货主刚刚路过。”他取出一只小皮包。
沙兰怯怯地接过。赫拉兰大笑起来,红光满面;在这种场合,想皱眉头也难。只要他在身边,她几乎就可以假装……几乎……
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碰碰她,问:“沙兰?”
她打开小包,里面装着一大捆厚厚的高档画纸,还有一套炭笔。她扬起藏好的禁手捂住嘴巴。
“我想念你的画,”赫拉兰说,“我觉得你会成为大师的,沙兰。你该多练练。”
她伸出右手抚摸纸面,接着握起炭笔。她开始作画,恍如隔世。
“我希望你能恢复常态,沙兰。”赫拉兰柔声道。
她俯身下笔,炭笔在纸面上沙沙作响。
“沙兰?”
她不予作答,只是潜心画图。
“未来几年我会经常离家。”赫拉兰说,“我需要你帮我照顾其他人。我很担心巴拉特,我送了他一只新的小狐斧犬,结果他……没能好好养它。沙兰,为了他们,你要变得坚强起来。”
赫拉兰的来访令女仆们管住了口舌。窗外,成片的藤蔓无精打采地爬满了墙壁。沙兰还在不停落笔,纸上渗出血一般的炭色,仿佛不是她画的,而是从纸里冒出来的。
赫拉兰起身一叹,瞅见了她的画作:尸首伏地,七横八竖——
他抢过画纸,把它揉作一团。沙兰一怔,身子往后一仰,握笔的手指颤抖不已。
“你该画些花草,”赫拉兰道,“还有动物。画些无害的东西,沙兰。不要被往事所困。”
泪水滑过她的两颊。
“报仇的时刻还未到来。”赫拉兰轻声说,“巴拉特无法当家,而我必须抽身。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会把这笔账算干净的。”
这时,大门洞开,现出父亲的身影。他是一位彪形大汉,脸上的胡须毫不避讳地藐视着时尚审美,雅克维德式的衣着一反现代设计的常态。他身裹一袭名为士绅袍的丝质服装,类似半裙,还在贴身衬衫之外套了一件礼袍。虽然他并未披上祖辈常穿的貂皮大氅,可当前的款式已是相当之传统。
他异常魁梧,比赫拉兰和领地里的各色人等都要高。若干仆族跟着他进屋,抱着一包包食材。他们的皮肤犹如大理石,三人中两者黑中带红,一者白中带红。父亲很中意仆族,他们不会回嘴。
“听说你擅自找到车夫,命他备上我的车,赫拉兰!”父亲吼道,“我不会再放任你游手好闲了!”
“这世上的要务多了去了,”赫拉兰道,“比你和你的罪孽更打紧。”
“不准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父亲阔步向前,指尖直冲赫拉兰,“我是你老子。”女仆们仓皇地退至墙边,不加掺和。沙兰把小包紧紧抱在胸前,拼命往椅子里躲。
“你是杀人犯。”赫拉兰心平气和地说。
父亲呆立在原地,络腮胡下的脸庞涨成了猪肝色。“放肆!你估摸着我不会把你关起来?别以为你是我的传人,我就——”
某样东西正在赫拉兰的手中成形,一道雾气化为银光闪闪的瑛刃,厚重的钢制剑身长约六尺,不很锋利,剑刃高低起伏、蜿蜒曲折,形如烈焰、又似波浪,剑柄处镶有宝石,金属刀面闪过寒光,凹凸有致的剑缘似乎动了起来。
赫拉兰是碎瑛武士。飓风之父啊!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
父亲的话戛然而止。赫拉兰从低矮的台子上一跃而下,抬起碎瑛刃直指父亲,剑尖触到了他的胸脯。
父亲高举双臂,掌心向前。
“你是一个无耻的家族败类。”赫拉兰说,“我真该挥剑刺穿你的胸口,而这还算仁慈之举。”
“赫拉兰……”父亲大惊失色,脸面煞白,不见了锋芒,“你并未看透那些你自认为了解的真相。你母亲——”
“ 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 ”赫拉兰晃晃手腕,碎瑛刃一阵扭动,剑尖仍然抵着父亲的前胸。“要杀你,简直易如反掌。”
“别。”沙兰低语。
赫拉兰把头一侧,继而扭过身子,没有挪动剑刃。
“别。”沙兰说,“求求你。”
“你现在倒是吭声了?”赫拉兰说,“ 替他求情? ”他纵声狂笑,迅速地将剑尖从父亲身前撤走。
父亲在餐椅上落座,惨白的脸色仍未退去。“怎么回事? 这可是一把碎瑛刃。 你是从哪弄来的?”他的视线突然上移,“不对,这是另一码事。瑛刃是你的新朋友送的?他们把这等宝物委托给你了?”
“我们有大业待办。”赫拉兰转身走向沙兰,慈爱地把手放在她肩上,措辞愈加温和:“改天我会告诉你的,小妹。离家前能听到你再开金口,无疑是个好兆头。”
“别走。”她悄声呼唤,二字如鲠在喉。她已经接连数月没有发过声了。
“我必须走。在这段时间多为我画些图吧,画点好看的、明快的东西,行不行?”
她点点头。
“再会,父亲。”赫拉兰回首道,大步走出房间,“我将在外漂泊,请您尽量别把家里搞得太天翻地覆, 我必定会定期回来检查的。 ”他的嗓音飘荡在走廊里。
光明贵人达瓦起身大肆咆哮。仅剩的几名女仆从边门逃开,躲进了花园。沙兰拼命往后蜷缩,万分惊恐。父亲擎起自己的座椅,往墙壁大力砸去;他狂踹小餐桌,还扛起别的椅子,把它们接二连三地摔向地板,蛮横的重击声声入耳。
他喘着粗气,转头看她。
那双眼睛泯灭了人性。在父亲的盛怒下,沙兰不住地呜咽。他注视着她,眼神再次浮现出生气。父亲背对着她,扔下一把断腿的椅子,似乎愧怍难当。之后,他悻悻地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