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态专事出兵与掌权,
诸神之需,杀戮之赐。
心不知,眼不见,唯致胜之关键。
胸若怀志,方可得此。
——选自《听者形态歌》第十五节
颠簸的笼车吱嘎吱嘎地驶过石路,沙兰坐在车头的硬座上,紧挨着布鲁斯——他长着一张门板似的大脸,是图拉科夫雇来的佣兵。他赶着拉车的红甲蟹,沉默少语,然而每当他认为她移开视线后,便会用那双晶莹透亮的黑眼睛打量她。
气候凛冽彻骨。这片大地以寒冷著称,一般不会换季。沙兰盼望变天、盼望春来几许,甚至不会计较夏日炎炎。她从迦熙娜的旅行箱中取出一匹里布,改成毯子铺在膝盖上,遮住了双腿,这样既能御寒,又能挡一挡褴褛的裙裾。
她观察起周边的环境,试着转换心情。于她而言,南部霜冻之地的草木是完全陌生的。这里的草丛顺着岩石的背风面生长,随风摇曳的深草无处可寻,低矮的针叶倒是时有可见。石壳木似乎被冻麻了,藤条活动起来慢吞吞的。它们长不到一个拳头那么大,一路上无一展开外壳,就算她挑了一株浇了点水,它也无动于衷。山坡上,小型多刺灌木扎根于石缝间,松脆的枝条掠过车侧,雨滴状的细小绿叶纷纷闭合,缩回了茎秆。
灌木长势旺盛,只要条件合适,处处均可落地生根。笼车驶过一片高大的灌木丛,沙兰伸手折下一根中空的管状枝条,其质感粗糙如沙。
“这种植物生命力太弱了。”沙兰举起枝条,“一旦刮起飓风,它该如何存活?”
布鲁斯一声闷哼。
“布鲁斯,”沙兰说,“人在旅途,总要和伙伴聊点有趣的话题,这没什么不正常的。”
“下诅咒之地吧!”他凶巴巴地说,“如果我能搞懂半句你讲的话,我就跟你聊。”
沙兰吓了一跳,压根没想到他会回答。“那么我们扯平了。”她说,“你也用了一堆我搞不懂的词。诚然,大部分想必都是粗话……”
她只是随口说说,结果他的脸色却愈发阴沉了。“你觉得我跟那根树枝一样蠢。”
别侮辱我的树枝,她转念一想,话到嘴边,差点脱口而出。鉴于她的身世背景,她本该管好自己的口舌,不过一旦获得自由——不用再担心父亲会伫立于每一扇紧闭的大门之后——她的自制力就大幅度地下降了。
这一回,她咽下了不敬之词,改言:“要论一个人蠢不蠢,得看环境。”
“你的意思是,我是因为家教差才显得蠢?”
“不对。我的意思是,在某些情况下,人人都会变蠢。船沉了之后,我发现自己漂到了岸上,却不会生火取暖。你说我蠢不蠢?”
他瞟了她一眼,但没有吱声。对暗眼种来说,这问题似乎是个套。
“好吧,我承认我蠢,”沙兰说,“在很多方面都是如此。但也许谈到高雅的遣词造句,蠢的就是你。为什么做学问的和赶车的一个都不能少?原因就在这里,布鲁斯护卫。我们可以弥补彼此的蠢。”
“我明白为什么得有人懂得打火,”布鲁斯说,“可我不明白世上怎么容得下爱磨嘴皮子的人。”
“嘘,”沙兰说,“别说得那么大声。如果被光眼种听到,他们可能会省下赋新词的时间,转而去打搅老实人。”
他又看了看她,粗眉下的双眼甚至没有闪现出一丝笑意。沙兰叹了口气,还是把注意力拉回到植物上。它们是如何熬过飓风的?她真应拿出素描本——
不。
她赶走思绪,让大脑放空。不久后,已是午休时刻,图拉科夫叫停车队,沙兰乘坐的笼车越驶越慢,另一辆笼车也在附近停下。
这辆车的车夫是塔格,两名仆族坐在后面的笼子里,一言不发地用一大早捡来的芦秆编着草帽。人们经常会把杂活交给仆族,以此确保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为主人赚钱。到达目的地后,图拉科夫会把草帽卖出去,赚几个小齐普。
笼车作停,他们仍在干活。仆族做事不但需要受人指使,还需要为每一门工种接受专门的培训。不过,一旦完成了培训,他们便能毫无怨言地进行生产劳动。
可沙兰还是很难不把他们不出声的服从看作是威胁,她摇摇头,对布鲁斯挥了挥手。他未经催促便搀着她下了车。踏上地面后,她扶住车侧,紧咬着牙猛吸一口气。飓风之父在上,她的脚到底怎么了?扭动的痛灵从身旁的车中钻出,它们呈橘色,布满了肌腱,如同扒去皮肤的小手。
“光明女士?”图拉科夫摇摇摆摆地朝她走来,“我们是穷商人,买不起好吃的,恐怕无法为您端上像样的饭菜。”
“你们有什么,我就吃什么,不强求。”沙兰试图掩盖脸上的痛苦之情,但身边的灵体已经出卖了她,“请找个人帮我卸下旅行箱。”
图拉科夫毫无怨言地照做了,不过当布鲁斯把箱子搬到地上时,他还是目露贪欲。如果让他看到里面的行李,似乎格外不明智。他知道得越少,她就越安全。
“这几辆笼车的顶上安着锁扣,”沙兰望了望车尾,“那些木挡板好像能固定在围栏外面。”
“是的,光明女士。”图拉科夫说,“喏,为了防风。”
“这边有三辆车,你手上的奴隶只能塞满一辆。”沙兰说,“仆族在另一辆车里,而这辆恰恰没人坐,这么好的旅行条件我怎能错过?把挡板拉上吧。”
“光明女士?”他惊道,“您想进笼子?”
“不可以吗?”沙兰盯着他,“图拉科夫商人,有你做监护,我肯定没危险。”
“呃……好吧……”
“你们一行人肯定已经习惯了旅途的劳顿,”沙兰沉住气道,“但我另当别论。大晴天的坐在硬座上,时不时地被太阳炙烤,我可承受不了。但是,一旦有了辆好马车,情况就大大改观了,本次山野之旅也不会有多难挨。”
“马车?”图拉科夫说,“这是装奴隶的笼车!”
“我刚才只是换了种提法,图拉科夫商人。”沙兰说,“帮帮忙好吗?”
他轻叹一声,但吩咐了下去,他的手下从车底拖出挡板,将之覆在围栏外,并钩上了锁扣。他们没有安装车尾板,那里开着笼门。虽然改装的效果不尽如人意,却仍能营造出些许私密空间。眼见布鲁斯乖乖地把沙兰抱上笼车,图拉科夫很不高兴。紧接着,她爬进笼子,关上门,从围栏的缝隙里伸出手,向图拉科夫示意。
“光明女士?”
“给我钥匙。”她说。
“哦。”他从口袋里取出钥匙,对着它端详了片刻——不止是片刻——然后才递给她。
“谢谢。”她应道,“到了饭点,你可以叫布鲁斯为我送餐。现在我想马上要一桶清水来。你最通融了,还肯这么效劳,我不会忘记。”
“呃……谢了。”听这口气像是在提问,他直到走开后还在疑惑,很好。
她等着布鲁斯送水,在密闭的笼子里爬了爬,不让脚掌落地。车内弥漫着灰尘味和汗臭,一想到曾有奴隶关在这里,她就直犯恶心。下次得叫布鲁斯派几名仆族来洗一洗。
她来到迦熙娜的旅行箱前,用膝盖点地,小心翼翼地掀开箱盖。注过光的润石放射出辉泽,图腾也待在箱内——她命他不要被人发现——一本书的封皮上现出他那隆起的身姿。
截至目前,沙兰还活得好好的。她的人身安全肯定得不到保证,可她至少不会立马受冻或挨饿。这样一来,她总算得面对更为重大的难题了。她把手放到书上,一时间忘却了抽痛不已的双脚。“我必须把这些材料送到破碎平原。”
图腾发出一声困惑的鸣响,想要探个究竟,语调中透出好奇。
“得有人接手迦熙娜的研究。”沙兰说,“我非找到乌有斯麓不可,还要说服阿勒斯卡人,告诉他们虚渡的回归是件火烧眉毛的事。”一想起长着大理石般皮肤的仆族就在另一辆笼车里干活,她就浑身发颤。
“你……嗯……接手?”图腾问。
“对。”当她执意要求图拉科夫带她去破碎平原时,决心就定下了。“在沉船的前一晚,我见到了迦熙娜毫无设防的一面……我清楚自己必走的路。”
图腾嗡嗡低语,又流露出不解。
“这事关人性,”沙兰说,“难以解释。”
“好极了。”图腾赶忙说。
她朝他抬抬眉毛。他转变得很快,已经不再是那只会在屋子中央转圈,或是在墙上爬上爬下的灵体了。
沙兰取出几颗润石做照明,移走了迦熙娜的包书布。这块布干净无瑕,沙兰把它浸到水桶里,开始洗脚。
“那一晚,迦熙娜不顾疲惫和我交谈,”她解释道,“我看到了她的神情,还隐约感到她心里堵得慌。在此之前,我掉进了学者的认知陷阱。迦熙娜头一次讲起虚渡时,我尽管很害怕,却将之一概视为烧脑子的谜题。迦熙娜的性格不外露,我还以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沙兰从脚底的伤口中拔出一粒石子,她疼得龇牙咧嘴,越来越多的痛灵爬出笼底,来回摆动着。她一时半会儿是无法走远路了,不过还好没见着一只腐灵。她最好找点消毒剂来。
“我们所面临的危机不只停留在理论阶段,图腾。前情堪忧,毋需置疑。”
“是的。”图腾用沉重的声调说。
她抬起头,发现他挪到了箱盖里,色彩各异的润石将他照亮。“关于仆族和虚渡,你对这场危机是否了解?”兴许她的语气太过敏感了,他不是人类,语调的抑扬时常不合规律。
“所以……”图腾说,“我才回来了。”
“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
“说……讲……想……都太难了。现在好多了。”
“你来到我身边的缘故是虚渡?”沙兰往箱子边上靠了靠,忘了手上还捏着那块沾满血迹的碎布。
“是的。图腾们……我们……很担心。我们派了一个来。就是我。”
“为什么选择我?”
“因为谎。”
她摇摇头。“我不懂。”
他不悦地鸣叫道:“你。你的家族。”
“那么早以前你就在关注我和我的家族了?”
“沙兰,记起来……”
回忆重又涌现。这次不是花园里的石凳,而是一间了无生气的白屋。父亲唱起摇篮曲,地上洒满血迹。
不。
她回过身,再度清理起脚伤。
“我……不怎么懂人类。”图腾说,“他们全崩溃了。你没有崩溃,只是有伤。”
她仍在洗脚。
“说了谎,你才得救。”图腾说,“我是被谎吸引过来的。”
她把布浸到水里。“你有没有名字?虽然我叫你图腾,不过这更像对外表的描述。”
“名字是数目。”图腾说,“许多数目。难讲。图腾……图腾就挺好。”
“只要你别反过来叫我‘傻兰’就行。”沙兰说。
“嗯……嗯……”
“这反应是怎么意思?”她问。
“我在想。”图腾说,“我在思考那个谎。”
“我刚刚开的玩笑?”
“对。”
“拜托了,别钻进去想。”沙兰说,“那玩笑开得没什么水平。假如你想琢磨一个货真价实的笑话,就想想这个:我没准就是全人类的指望,肩负阻止虚渡回归的重任。”
“嗯……嗯……”
她竭尽全力,把双脚擦了个干净,然后从箱子里抽出几块布,把它们裹在了脚上。她既没有凉鞋,也没有便鞋,或许可以从某位奴隶主那里买双靴子来?光是想到这点,她的胃就翻江倒海的,可她别无选择。
接着,她开始整理箱内的行李。迦熙娜带了很多箱子,这仅是其中之一,但沙兰认出来它就是她放在卧舱里的那只,后来被一位刺客掳走了。迦熙娜在此箱中置放了一叠又一叠簿册,里面写满了笔记,此外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一手资料,迦熙娜早已把有关的段落细心地誊写了下来。
沙兰把最后一本书放到一边,察觉到箱底躺着什么东西。一页散出来的稿纸?她好奇地抓起纸张,而后吃了一惊,差点松开手。
那是一张由沙兰亲手绘制的肖像,画中人为迦熙娜。当时,迦熙娜同意收她为徒,沙兰便把大作送给了她。她料想那名女子已经把它丢掉了——她并不欣赏视觉艺术,认为那是奇技淫巧。
相反地,她却把这幅画和她最为贵重的物品放在一起。不。沙兰不愿回想、不愿面对。
“嗯……”图腾说,“你不能保留所有谎,只能守着最重要的。”
沙兰抬手揉了揉眼睛,发现眼眶里噙着泪。她为迦熙娜而哭。她一直在逃避伤感,为此还压制着自己的心意,并束之高阁。
等凄怆的劲头过去后,沙兰感到另一份苦楚袭了上来。比起迦熙娜之死,这一轮情感的意义显得微不足道,却足以给予沙兰同样的打击,甚至会把她伤得更深。
“我的素描本……”她低语,“全没了。”
“是的。”图腾难过地说。
“我珍藏的每一幅图,我的兄长、父亲、母亲……”这些作品一概沉入了海中。她潜心创作的点点滴滴:动物素描、物种亲缘关系的揣测、关于生物学和大自然的念想,统统荡然无存。
这个世界并不指望沙兰为飞鳗画上几张可笑的素描。无论如何,她感到世间万物都已决堤。
“你能再画。”图腾低吟。
“我不想画。”沙兰眨眨眼,挤去了愈发汹涌的泪花。
“我还会动。风还会吹。你还会画。”
沙兰用指尖抚过迦熙娜的肖像。画中的女子生有一双炯炯有神的明眸,几近成活——这是沙兰为迦熙娜画的第一张图,完成于她们相遇的那一天。“坏掉的魂器装在我的行李里,现已沉到海底,再也收不回了。我没法修它,也没法寄给兄长们。”
图腾嗡嗡地响成一片,在她耳中传达着闷闷不乐的心情。
“他们到底是谁?”沙兰问,“那些人闹事,先是把她杀死,还夺走了我的画。他们为什么会干出这么可怕的勾当?”
“我不知道。”
“可你坚信迦熙娜是对的吧?”沙兰道,“虚渡不是要回归了吗?”
“没错。灵体……他的灵体。它们来了。”
“那些人,”沙兰说,“他们杀了迦熙娜,可能和卡波萨是一伙的,而且……而且我父亲也参与其中。他们为何要杀害最接近真相的人?迦熙娜了解虚渡回归的方式和原因。”
“我……”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真不该问起,”沙兰说,“我已经知道答案了。那些人本性毕露,企图掌控相关的知识,这样他们就能从中获益、靠着世界末日发家,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她放下迦熙娜的画像,把它夹进书中好好保存。
剑姿卷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