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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莱丝

莱丝违心地承认她那罐取自深国的青草其实不傻,只是太耽于冥思了。她靠着筏子的头部端坐,手捧小罐置于腿上。身后的向导划着桨,平静的雷希海面泛起了涟漪。四周的空气温暖而潮湿,在莱丝的额头及脖颈上催出颗颗汗珠。

天上大概又要下雨了。海上的雨水既不像暴风雨那么强劲,又不像平时的阵雨那么绵延,是最难受的情况。这里一旦变天,降下的朦胧水汽形成一片氤氲,胜似于雾,却比霡霂更弱,足以毁掉发型、妆容和衣裳——诚然,于做生意的姑娘而言,所有维持颜面的努力都是徒劳。

莱丝稍微动了动腿上的小罐。她将里面的青草唤作提甫纳克,取郁郁寡欢之意。她的巴布斯对这名字嗤笑不已,他都明白。上一年他在深国做成的生意可谓收益颇丰,借着给草命名,她承认自己当时出了错,而他是对的。

尽管此事毫无疑义,莱丝硬是没摆出郁郁寡欢的样子。她选择让植物来表现心情。

他们已在海上航行两日,之前在某个港口休整了几周,直到飓风消停下来,才驶向邻近的内海。今天,水面平静得摄人心魄。这安分的程度快赶上淳湖了。

在层次错落的船队里,乌斯提姆所坐的船与莱丝所坐的船有两船之隔。新来的仆族负责划桨,十六只狭长的筏子满载着上一趟生意换来的货品。乌斯提姆仍旧躺在船尾休息,神似一捆布袋,在成堆的货品中很不起眼。

他会好起来的,人孰能无病。虽然病了,但他会恢复健康的。

可他手帕上的血迹呢?

她压下思虑,倏地转身变换坐姿,把提甫纳克埋进了左手的臂弯。 这罐子被她打理得干净极了。 虽说青草靠土壤存活,可那玩意儿比飓砂还讨厌,很容易就弄脏了衣服。

船队的向导叫顾,他与她同船,就站在她身后。他颇像淳湖人,手长脚长,皮肤如皮革般粗糙,头发乌黑。她见过的淳湖人没有一个不对他们的神顶礼膜拜的, 但她怀疑顾有没有把什么事放在心上过。

这包括能不能把他们按时领到目的地。

“你讲过我们快到了。”她对他说。

“哦,没错。”他边说边扬起船桨,把它浸入水中,“快了,快了。”船队是看在他泰勒拿语说得不错的分上才雇佣他的,显然没考虑他是否守时。

“定义‘快了’这个词。”莱丝道。

“定义……”

“‘快了’有多快?”

“快了。也许今儿就能到。”

也许。喜闻乐见的答案。

顾继续划桨,他只管着船的一侧,却能防止它打转。莱丝的船上,卫队长凯尔姆站在尾端,正在摆弄她的阳伞,一张一合不亦乐乎。他似乎奉其为伟大的发明, 尽管它们已经在泰勒拿时兴好一阵子了。

看来乌斯提姆手下的人员罕有回归文明世界的时候。 这点也让人玩味。她拜乌斯提姆为师,就是出于对行至异域的渴望,而此处确实是异域。她以为异域的概念与那些著名地点联系在一起,要是她能有半点聪明劲——近日,她并不确定自己机敏与否——就该意识到真正成功的生意人不会前往大家都想去的地方。

“难哟,”顾发言,还在了无生气地划船,“这几天路线不太对啊,神仙都不走原来的道了。我们会找到她的。一定会的。”

莱丝掩住一声叹息,面向前方。乌斯提姆再度病倒后,她就得负责起整个船队。她一心想搞清楚他们在往哪个方向行驶——更别提如何才能抵达目的地了。

那些会动的岛屿才是问题所在。

船队经过一片滩涂,海面上伸出大簇树枝。风儿扬起的微波轻拍着僵硬的枝条,它们高出水面的部分形似溺水者挣扎的手指。这片海比浅得惊人的淳湖要深一点。长在水里的树木起码有几十尺高,外皮如岩石一般。 顾把它们称作异木 ,意思是邪门。它们会划过船体,造成损伤。

某些树枝隐藏在如镜般的水面下,几乎目不能睹。他们有时会驶过这些植物,她不知道顾是怎么回避的。一到这种情况,他们就只能指望他了,其他时候也常是如此。在这宁静的海上,假如他把他们引入别人设下的埋伏,又该如何是好?忽然间,她深感乌斯提姆的做法是正确的,他会吩咐护卫架起法器,探测是否有人靠近。这——

陆地。

莱丝在筏子上一跃而起,船身摇摇欲倾。 前方的确显出了什么东西 ,一根黑线浮现在遥远的海平面上。

“啊,”顾说,“看到没?快了。”

细密的雨丝飘了下来,莱丝站着不动,招呼人为她递上阳伞。尽管在表面糊了层蜡以便晴雨两用,可它还是挡不了多少雨。不过她几乎没有多加在意,也没有去理头上逐渐打结的发丝。她精神一振。 终于到了。

岛屿比她预期的要大得多。她总把它的形状想象成一艘大船,而非眼前这块从水中兀自突起的巨石。它太像野地里的石头,和她见过的其他岛屿大不相同。高高耸起的岛上没有沙滩的影子,地势崎岖不平。时间难道就没有在这座石峰的侧缘和顶部留下任何痕迹?

“岛上有好多树啊。”莱丝说。他们的船越驶越近。

“泰拿是个长树的好地方,”顾说,“也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打仗的时候除外。”

“也就是两座岛靠得太近的时候。”莱丝道。她事先读过相关文章,不过鲜有学者会费神为雷希文化著书立说,他们的兴趣点不在这里。几十乃至数百座岛屿在海中漂移浮动,上面的岛民过着简单的生活,将岛屿的活动理解为天意。

“不总是这样。”顾咯咯直笑,“离泰拿太近,有时是好事,有时是坏事。”

“谁来决定?”莱丝发问。

“还用问,泰拿自己呗。”

“让岛屿作决定。”莱丝脱口而出,迁就着他。不愧是蛮夷。 她的巴布斯究竟想在这儿做什么买卖? “怎么能让一座岛——”

眼前的岛屿开始活动。

接下来的场景出乎她的意料。岛屿并未漂移,而是外形大变,表面扭曲起伏,一大块岩石渐渐升起,显出宏伟的架势。

莱丝猛地落座,瞠目结舌。 那座岛屿长出了一条石头做的腿 ,它把腿缓缓抄起,成股的海水如雨般淌下。岛屿蹒跚而前,很快又轰地一声沉入水中,力道大得惊人。

泰拿贵为雷希群岛的神,竟是巨壳生物。

这是她见过的最庞大的野兽,她以前甚至闻所未闻。它的体型能把神话里才有的怪物给比下去,与它相比,来自遥远的纳塔纳坦的深渊恶魔不过是一把小石子而已!

“怎么没人对我提起?”她诘问道,回望船上另两位乘客。凯尔姆至少应该说上几句。

“眼见为实才好呢。”顾以他一贯的慵懒姿势划桨。她不太喜欢他脸上的窃笑。

“你难道不想亲力亲为?”凯尔姆问,“我还记得自己头一回见到岛屿会动时的光景。破坏这份惊喜太不值。每逢新护卫报到,我们绝不会向他们透露一个字。”

莱丝收起愠怒,望向那座“岛”。书里记载的东西太不准确,几乎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欠缺实地考察。居然从未有人写下实情,她感到难以置信。看来,她只是没找对材料。

天上降下的迷蒙雨雾笼罩着巨兽,透出神秘气息。这只庞然大物吃什么为生?它是否注意到背上有人居住?它在乎这点吗?克勒克在上…… 这些怪物怎么交配?

它一定很古老。船只驶进巨兽打下的阴影,它的外壳生满嶙峋怪石,青葱草木遍布其间。页岩皮木长势旺盛,形成一大片亮色区域。苔藓覆盖了巨兽的身躯。不少小树在甲壳的罅隙中生根发芽,树干被藤蔓和石壳木缠绕。

顾指引船队绕过巨兽的后肢,沿着它的身侧前行,并与其保持较远距离,这让她大松一口气。这一边,生物的外壳直入水中,形成一座平台。她听见有人在附近吵吵嚷嚷,大笑声和水花飞溅声交相辉映。可她愣是没见着人影。雨停了,莱丝收起阳伞,在海面上抖了抖。她终于发现了那些人,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正在攀爬巨壳上突起的岩架,然后从那里跳入海中。

这并不那么奇怪。与淳湖类似,雷希海的水温相当宜人。在故乡的岸边,她曾有一次勇敢地跳进了一片海。海水刺骨般冰冷,用正常的思维想一想,论谁也不会一头扎进去。通常情况下,只有那些被酒精扰乱心智或是忙于逞英雄的人才会涉险一试。

她以为在这里游泳是司空见惯的事,只是,她从没想到那些人身上竟一丝不挂。

一队人在巨兽如码头般突出的外壳上跑过,身子像刚出世的婴儿一般光溜溜的。这帮年轻男女一律对旁人的目光毫不在意。莱丝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她并不是死脑筋的阿勒斯卡人,但是……克勒克啊! 他们就不能穿点什么吗?

她的反应引得愧灵在四周现身,它们形似在风中飞舞的红白花瓣。顾在她身后暗自发笑。

凯尔姆也跟着笑起来:“这是另一件我们对新人守口如瓶的事。”

这群蛮夷 ,莱丝心想。她不该这么害臊。她已经成年了。不对,还差一点。

船队继续驶向巨壳上一处形似码头的区域——一片低悬的石板,距水面只差毫厘。船队停在原地,她不清楚他们在等待什么。

片刻后,石板突然一斜——海水从上面淌下来——巨兽又缓缓跨出一步,掀起的波浪拍打着船身。等周边都安稳下来,顾引着船开向码头。“上去吧。”他说。

“我们需要把船拴上吗?”莱丝问。

“不需要。这岛动来动去的不安全,我们先撤。”

“大晚上的?你怎么找地方泊那些船?”

“睡觉时,我们把船划走,拴在一起,就在那里睡。明儿一大早再去找岛。”

“哦。”莱丝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检查了一下那罐青草,确保它还乖乖躺在筏子底部。

她站起来,这地方不好走路, 而她那双鞋还是挺贵的 。她预感雷希人不会挑三拣四。她搞不定可以光着脚去见他们的国王。诸念啊!从她的所见来推测, 她甚至可以光着胸脯去见他。

她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爬,巨壳仍有一两寸泡在水里,但一点都不滑,正合她意。凯尔姆跟上来,她把收好的阳伞递过去,后退一步,等着顾遣走他的船。另一位桨手则把自己的船稳住,它比一般的筏子要长,撑船的活儿需要仆族来帮把手。

她的巴布斯蜷在船内,不顾炎热裹着毯子。他的脸贴在船尾,皮肤如蜡般惨白。

“巴布斯……”莱丝心痛地唤道,“我们应该回去。”

“瞎说。”他虚弱地吐出话语,努力挤出笑容,“我遭过比这更坏的灾。这生意做定了。我们的投入可不小呢。”

“我会前去拜见岛上的国王和商人,”莱丝说,“请求他们来码头和您谈生意。”

巴布斯用手捂住嘴巴咳个不停。“不行,这里的人不像深族。我的病会坏事儿的。勇敢点,你一定要大胆地和雷希人交涉。”

“大胆?”莱丝望向船上无所事事的向导,他正把手指泡在水里,“巴布斯……雷希人这么无忧无虑,我想他们不会太在意什么事情。”

“那你会大吃一惊的。”乌斯提姆说。他循着她的目光打量起附近的泳客,他们在跳水时哄笑成一团。“这儿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人们对这儿趋之若鹜,就像战争吸引痛灵。”

吸引……一个女人连蹦带跳地在莱丝眼前经过, 她震惊地发现此人竟长着泰勒拿长眉 。她的皮肤已被晒黑,因而光靠肤色无法立即判断人种差异。莱丝还在这群泳客中辨出了不少外国人。其中两个大概来自赫达孜,甚至还有…… 一个阿勒斯卡人? 不可能。

“人们专程光临此地,”乌斯提姆说,“他们喜欢雷希人的生活。在这里,他们只消随岛而动。当岛与岛之间打起仗来,他们也跟着干;剩下的时候,他们则悠闲地休憩。任何国家都不缺这样的人,社会嘛,总是由个体组成的。你要明白这点。别让你对某个国家的成见成为你评判国民的绊脚石,不然你就会失败。”

她点点头。他身体虽弱,但语气坚定。她努力不去顾忌那些泳客。她的同胞显然也混迹其中,而且不止一个, 这使她备感尴尬。

“假如您无法和他们谈生意……”莱丝说。

“那必须由你出面。”

尽管天气很热,莱丝还是浑身发冷。然而这不就是她师从乌斯提姆的目标吗?她到底幻想过多少次他能让她打头阵?为什么现在却战战兢兢的?

她瞥向自己的船,那艘船载着她那罐青草渐渐驶远。她回望巴布斯道:“请老师不吝赐教。”

“他们对外人了解甚多,”乌斯提姆说,“远胜过我们对他们的了解,这是由于外来混居者人数太可观了。许多雷希人像你说的那样没有烦恼,不过也有不少人偏离此道,他们喜欢打仗,对他们而言……商场即战场。”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莱丝评论道。

“我了解这些人。”乌斯提姆说,“我们得怀着塔里克不在这儿的信念。他是他们之中最能干的,经常跑到别的岛上做生意。无论你碰到哪位商人,不管男女,对方都会把你视为敌人。在他们心中,虚张声势就是兵法。”

“有一次我倒了大霉,正巧在打仗时登上了一座岛。”他顿了顿,不住地咳嗽,但谢绝了凯尔姆递来的汤药,“两座岛正在气头上,岛民也纷纷爬进船只,自吹自擂、互相侮辱。双方的首发阵容均是最没出息的人物,只会夸夸其谈、叫唤个不停。接着局势不断升级,双方唇枪舌剑,人人都亮出看家本领。再后来,弓箭和枪矛全用上了,他们或在船上扭打成一团,或在水里推来搡去。所幸他们嘴上功夫虽厉害,倒也不会轻易伤人。”

莱丝咽下口水,点了点头。

“你还没准备好,孩子。”乌斯提姆道。

“我知道。”

“很好,你终于开窍了。快去吧。在这座岛上,如果我们不同意跟他们过一辈子,他们也不会让我们逗留太久。”

“我要怎么做?”莱丝询问。

“嗯,第一,在他们的国王面前,你要倾你所有。”

“好极了,”莱丝起身道,“我真想看看他们穿上我的鞋会成什么样。”她深吸一口气,“您还是没告诉我这是一桩什么样的买卖。”

“他们知道,”她的巴布斯说着,又是一阵咳嗽,“你不需要和他们谈,条件几年前就定好了。”

她向他转过身,眉头紧锁。“什么?”

“此行无关所得,”乌斯提姆说,“事关他们能否认可你。你要说服他们。”他略微顿了顿,“愿诸念指引你,孩子。好好干。”

这一席话带有恳求的意味。要是船队被挡在门外……生意的开销并不在木材、布料和便宜简陋的补给品上,而是在船队的维护上。船队远航至今,破费请来向导,等待飓风歇息,为了找寻登陆地点更是花去大把的时间。万一她失手遭拒,他们依旧能卖掉手上的货品,却无法借此权衡旅途的高昂代价,不可挽回的损失业已造成。

她告别乌斯提姆,沿着巨壳一侧码头状的凸岩行走,护卫凯尔姆和纳伦特紧随其后。既然他们已经靠得这么近了,也就很难再把这座岛单看成生物。她脚下青苔遍布,将甲壳和岩石一举遮蔽,叫人难以分辨。周边树木林立,盘根错节直扎水中,擎天的枝杈围成密林。

她犹豫不决地踏上唯一一条从水中通上来的小路。这里的“地面”辟有台阶,形状过于方正,并不天然。

“他们在巨壳上开工?”莱丝边爬边说。

凯尔姆低声一哼。“红甲蟹感受不到它们的壳。这头巨怪大概也差不多。”

跋涉途中,他一手不离葛泰剑。这是一种传统的泰勒拿式武器,巨大的刀刃呈倒三角形,底边处连着把手,需要一拳握住,让手腕靠在上面,长长的剑身则从指节下延伸而出。现在,他把入鞘的剑配于身侧,背上还挂了一把弓。

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兮兮的?雷希族不属于危险物种。可作为拿薪水的护卫, 兴许还是把一切外人都视作威胁为妙。

迂回向上的小路直通密林,林中苍木成荫,枝垂叶荡,随岛而动。巨兽迈开步,万物簌簌摇晃。

摇动的藤蔓从树枝上垂下,在路面郁结缠绕。她一走近,它们便收缩退却,随后迅猛地归于原位。渐渐地,大海从视线中消失,她甚至再也嗅不到海风捎来的咸味。密林一手遮天,包容万物。一簇簇粉黄相间的页岩皮木点缀着葱郁的树丛,已然繁衍生息了好几个世代。

她早前就忍受不了海上闷热的环境,殊不知林中的情况愈演愈烈。她感到自己仿如在湿气中游泳,身上轻薄的亚麻裙、衬衫和背心也显得笨重不已,堪比泰勒拿高地的老式冬袄。

在一番没完没了的攀爬之后,她听到了声音。右边的树林开出一个口子,露出大海的一隅。莱丝屏住了呼吸。无垠的湛蓝海水之上,云朵洒下片片雨雾,显得无比清晰。而远方……

“那是另一座岛?”她问道,手指海平面上的一处阴影。

“对,”凯尔姆说,“但愿它会往别的方向去。要是它们决定开战,我可不想在这里待着。”他握紧了剑把。

喧嚣从上方远远地传来,莱丝只好将就着又爬了一阵,腿部由于吃力而酸痛不已。

尽管位于左侧的树丛依旧密不可探,右侧的林木倒是相当稀疏,巨壳生物凹凸不平的侧体清晰可见,形如陡峭的山脊,蔚为壮观。她瞥见一些人围着帐篷或坐或躺,面对大海极目远眺。他们只对她和两名护卫投来一两眼目光。她越往上爬,就能见到越多雷希人。

这些人正在跳水。

他们不分男女——一个比一个穿得少——轮流从巨壳的石面上一跃而下。他们在半空高声欢呼,接着一头栽入海中。光看着他们跳水就害得莱丝直犯恶心。 他们到底站在多高的地方?

“他们在吓唬你呢。外人一来,他们就老爱耍弄高台跳水。”

莱丝点头示意,突然一怔,意识到这不是某个护卫在说话。她扭过身,发现左侧的林木已经退到了后头,中间露出一块宛如石丘的巨大岩壳。

一名男子倒挂在岩壳边,双脚被绑在顶端。他体形纤长,仅裹着一条缠腰布,苍白的皮肤微微发蓝,爬满了成百上千种细密繁复的文身。

莱丝向他走近一步,但凯尔姆抓住她的肩膀,一手将她拉了回来。“艾米亚人。”他咬牙切齿道,“离他远点。”

他蓝色的指甲和深蓝色的眼眸验证了这一身份。莱丝不禁后退,但她没看到他的影子,那种跟虚渡相同的朝向迥异的影子。

“你们确实得离我远点。”那人说,“明智之举,永不出错。”他的泰勒拿语还挺溜,只是口音不像她听过的任何一种。他面露欣喜的笑容,全然不顾自己的处境,上下颠倒的世界仿佛与他毫无关系。

“你……没事吧?”莱丝问他。

“嗯?”他说,“哦,不犯晕的时候就没事,我好着呢。我想我的脚脖子都快发麻了,这下就不痛了,真爽。”

莱丝把手埋在胸前,不敢再靠近。艾米亚人。运气背到家了。她并不十分迷信,有时甚至会质疑诸念是否存在,但是…… 见鬼,他可是个艾米亚人啊。

“你给当地人带来了什么可鄙的诅咒,异种?”凯尔姆诘问。

“我开了些不合时宜的玩笑,”那人慢吞吞地说,“而且这里吃的东西又不消化,放出来的屁很臭。那么,你们打算去见国王?”

“我……”莱丝说。在她身后,另一个雷希人大喊着从岩架上跳下。“是的。”

“听着,”那人发言,“不要问他们有关神明灵魂的事情。他们不愿谈起,就是这样。真了不得,这种灵体居然能让巨兽长到那么大,比寄居在普通巨壳生物体内的灵体强多了。嗯……”出于某种理由,他似乎相当怡然自得。

“别对他心软,商主,”凯尔姆低语,把她从倒挂的囚犯身前拖走,“只要有这个心,他随时都能逃脱。”

另一名护卫纳伦特颔首致意。“他们能掰下四肢,也能蜕皮,而且没有实体,就是个长着人形的邪恶化身。”这个矮墩墩的护卫在手腕上佩戴了一圈祈求勇气的护身符,他把它取下,紧紧攥在手心里。这道符自然生不出什么效力,却能让人联想起胆念:要心怀希望,接受现实,方可觅得人之所需。

但她现在需要的是巴布斯的陪伴,遇上艾米亚人让她心神不宁。她继续往上走,只见越来越多的人飞身而过,从她右边的岩架上跳下。一群疯子。

商主 ,她回想, 凯尔姆居然叫我“商主” 。她目前还算不上。她只是乌斯提姆的私人财产,直到现在仍是一名不时被拉去干苦力的小学徒。

她承不起这个名号,然而听到有人这么称呼,她心头还是一振。她步步向上,砌在巨兽外壳上的道路愈发崎岖。他们经过一道形如深渊的裂口,底下现出巨壳生物的皮肤。她无法越过这道屏障,要是她在一侧起身一跳,准会掉进去。

道上的雷希人对她的疑问无动于衷,幸亏凯尔姆知道路线,在小路分岔时,指出了往右的方向。有时坡道会放缓,并持续一大段距离,之后迎上他们的总是更多台阶。

她的腿走得火烧火燎般疼痛,汗水浸透了衣衫。他们终于爬完这段路,发现台阶已到尽头。他们把丛林甩在了脚下,不过生命力顽强的石壳木依然扎根于开阔的岩地,山顶上一片空荡荡的苍天。

我们一路攀爬 ,莱丝想, 结果登上了巨兽的头部。

全副武装的士兵沿着小路一字排开,手持系有五彩流苏的长矛。他们的胸甲和护手均由甲壳制成,刻于其上的尖刺透出一股邪气。他们全身只裹着一块布料,却也像阿勒斯卡士兵那般挺起胸膛,目光凌厉。她的巴布斯所言不虚,并非所有雷希人都是“偷个懒、游个泳”的类型。

勇敢点 ,她想道,记起了巴布斯的提点。她绝不能在这些人跟前面露怯意。道路已到尽头,瘦小的国王在护卫和石壳木的众星捧月之下伫立于岩架边缘,面朝红日。

莱丝大步向前,穿过两排矛兵。她本以为国王也会身披相似的服饰,然而他以一袭宽大的长袍蔽体,绿黄两色很是亮眼。这袍子穿起来一定热得令人发指。

莱丝步步靠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爬到了这么高的地方。下方的海面波光粼粼,莱丝要是把一块石头掷下去,这距离准保她听不到任何落水声。光是越过崖壁往下瞅一眼就令她两腿直哆嗦,胃里一阵抽动。

想要来到国王身边,就得跨上他那片岩架。她一个趔趄,就有可能从几百尺的高空坠落。

稳住 ,莱丝告诫自己。 她决心向巴布斯展示她的真正实力 。她不再是那个对深族抱有偏见的无知少女,也不再是那个冒犯伊里族的鲁莽商人。她已经吸取了教训。

不过,她或许应该问问纳伦特,能否借勇气符一用。

她登上了岩架。从背影判断,国王相当年轻。他的身材颇具青年风范,抑或……

国王转过身,莱丝惊得一激灵。 ,她暗想。国王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女子,发中掺杂着银丝,却不显老,岁月的洗礼没有将她压垮。

有个人也踏上了岩架,来到莱丝身后。他比国王年轻,身披缀有流苏的布料,与他人无二。他的头发绞成两股发辫,披在赤裸黝黑的肩膀上。他开口发言, 讲话时不带一丝口音 。“国王想知道,他的老交易伙伴乌斯提姆为何没有亲自前来,反倒差遣了一个小儿来代理。”

“请问您是国王吗?”莱丝问那位陌生的来人。

那人笑道:“你就站在他身边,还来问我?”

莱丝望向那位长袍加身的人影,此人层层束起的袍子前方是敞开的,隐现出这位“国王”隆起的胸部。

“我们受国王统治,”来人说,“其性别无关紧要。”

在莱丝眼中,“国王”一词已经包含了性别特征,不过这不值得多加争辩。“我老师体有微恙,”她告诉那个人——也就是岛上的商主,“他授予我代理行商的权力。”

来人嗤之以鼻,他坐到岩架边上,向外晃荡着两腿。莱丝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他不至于这么没常识吧?这生意没法做了。”

“我想你就是塔里克?”莱丝抱起双臂。那人故作清高的嘴脸,不再和她面对面。

“是。”

“老师叫我对你小心点。”

“那他还不算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塔里克说,“但是差得不远。”

他的发音太标准了。她不禁在他的脸上寻找泰勒拿人才有的眉毛,可他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雷希人。

莱丝恼得直咬牙,强迫自己往悬崖边上坐,挨着塔里克。她想表现得满不在乎,可就是做不到。于是她只好躬身坐倒,和时髦的裙子折腾了一番,迅速挪到他身边。

噢,诸念啊!我会从这里摔下去一命呜呼的。别往下看!千万别往下看!

她不禁向下眺望,顿觉头晕眼花。她发现巨壳生物的头部就在脚下,巨大的下颌浮现出来。在莱丝右边,巨兽的眼睛上生出一道山崖,许多人站在上面,把一包包水果从山侧往下推。人们以藤蔓作绳,扎牢大袋水果,将其送至巨兽的嘴边。

巨兽吞下水果,用两颚缓慢咀嚼,引得绳索晃动不止。雷希人拉回藤蔓补充更多水果,一切行动均在国王的检视之下。她正在监督喂食工作,其人立于巨兽的鼻尖上,就在莱丝左侧。

“神的盛宴。”塔里克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巨兽的头部,解释道,“这些都是祭品。当然了,区区几包水果满足不了我们的神。”

“什么东西才行?”

他笑起来:“你怎么还站在这儿,小家伙?我刚才不是打发你走了吗?”

“生意还没成呢。”莱丝说,“老师告诉我条件都已经定好,我们带来的全是你要的货。” 虽然我还不知道我们到底要换什么。 “赶我走又有什么用?”

她留意到国王靠近一步,竖起了耳朵。

“都一样,人生命中的一切,”塔里克说,“都是为了讨雷鲁拿的欢心。”

这应该就是他们那只神明般的巨壳生物的名字。“你们的神岛会同意吗?一路盛邀商人前来,却放他们空手而归?太浪费了。”

“雷鲁拿赞赏胆识,”塔里克说,“还有尊重,这更为重要。如果不尊重做生意的对象,那还不如撒手不干。”

多可笑的逻辑。商人不需要彬彬有礼。除非……在她投至乌斯提姆门下的这几个月,她发现他经常和那些愿意和他做买卖的人交流,他尊重他们。这类人干出欺诈之事的概率显然更小。

也许这逻辑并不坏……只是太过片面。

要学会换位思考,为其他商人着想。 她回忆起乌斯提姆的教导——这与她在故乡听到的说法截然不同。 他们有什么需求?需求又是如何产生的?作为供货商,你有哪些凌驾他人的优势?

“傍水而居一定挺艰辛的。”莱丝说,“你们的神令人过目不忘,可你们总不能永远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我们的老祖宗就是这么过来的。”

“他们缺医少药,”莱丝说,“不能治病救人。他们也弄不到只产自内陆的布料。你们祖先是被形势所迫,而你们不是。”

对面的商主气势汹汹地逼近莱丝。

别过来!你会掉下去的!

“我们又不是呆子。”塔里克道。

莱丝蹙眉。为什么——

“我实在懒得跟你多费口舌。”塔里克继续说,“我们安于质朴的生活,可我们也没变笨。这么多年,外人一闯进来就想压榨我们,以为我们天真无知。我们快受够了,姑娘。你的话句句是真。不,与其说你讲的是真话,不如说是显而易见的表象。你的口气搞得我们好像永远不会往那方面想似的:‘噢!药啊!我们当然需要!感谢你的悉心指点,否则我就得 在原地等死了。 ’”

莱丝双颊发烫。“我没有——”

不,你就是有。 ”塔里克说,“你嘴上有股瞧不起人的劲,小姐。我们再也受不了被人钻空子了。有些外国佬带着一堆垃圾过来还想换到好货,真是烦透了。我们对内陆的市场行情一无所知,因此是看不出自己有没有受骗上当的。总而言之, 我们只会和我们了解并信任的人打交道 ,就是这样。”

内陆的市场行情? 莱丝想。“你在泰勒拿当过学徒。”她猜测。

“那当然了。”塔里克说,“想要拿下那些觊觎你的货品的人,首先得搞清楚他们的底细。”他后退一步,使她自在了些,“我打小就被父母送走,投至你们某个巴布斯门下。在返乡之前,我已经成为了一名独当一面的商主。”

“你父母是国王和王后吗?”莱丝又猜了一次。

他看了看她。“他们是国王和国王的配偶。”

“你可以直接叫她女王。”

“这生意吹了。”塔里克起身道,“去转告你的老师,我们对他的病深感遗憾,希望他能早日康复。要是他又变得活蹦乱跳的,可以趁明年的交易旺季再返回,我们会和他见面的。”

“言下之意就是你尊重他。”莱丝匆忙站起,离开悬崖,“那就和他谈生意啊!”

“他生病了,”塔里克没有看她,“这对他不公平,我们会占尽便宜。”

占尽便宜……诸念啊, 这些人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这番话竟然出自一位精通泰勒拿语的人之口。

“假如你尊重我,”莱丝说,“觉得我值得托付,你就会和我交易。”

“取得我的信任要花上好几年,”塔里克边说边移向岩架的前端,和他母亲站到一起,“快走吧,顺便——”

国王用雷希方言向他耳语了几句,他撤下了后话,抿紧嘴唇。

“怎么了?”莱丝发问,向前走去。

塔里克向她转身。“你在辩论时那么咄咄逼人,显然给国王留下了好印象。尽管斥我们为蛮夷,你倒也不像某些人那么差劲。”他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你对这场交易所发表的高论,国王想必是听进去了。”

莱丝眨眨眼,目光扫过眼前的两人。她刚才的辩白难道被国王听到了?

女人用她的黑眼睛端详着莱丝,神色平静。 初战告捷 ,莱丝想道, 一如沙场上的勇士。我奋力战斗,终获认可与至高权威迎面对峙。

国王发话,塔里克连忙翻译起来:“国王说你很有天赋,不过这场交易无法再继续了,没有回旋的余地。等到你的巴布斯决心再战之时,你可以和他一起来。过个十几年,没准我们就会同意和你们做买卖。”

莱丝搜索枯肠,回礼道:“乌斯提姆难道就是这样赢得信任的吗,陛下?” 她不能败下阵来 。她不能输!“许多年后跟着他的巴布斯回来再战?”

“对啊。”塔里克说。

“你没有翻译那句话。”莱丝说。

“我……”塔里克一叹,只好翻译她的问题。

国王听罢喜上眉梢,咧嘴一笑。她用土语讲了几句话,塔里克不由得转身面对他的母亲,一脸震惊。“我……哇。”

“什么?”莱丝追问。

“你的巴布斯曾联合我们的几个猎手干掉了一只克拉壳兽。”塔里克说,“就凭他?一个外国佬?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乌斯提姆和猎手一起宰杀过动物? 不可能。

现在的他无非是个成天埋于账本的干瘪小老头,可过去的他显然不是如此。她常把他想象为同一个形象, 只是年纪更轻些。

国王再度发话。

“我相信你不会动手杀生,孩子,”塔里克翻译道,“走吧。你的巴布斯会缓过来的,他有大智慧。”

不,他命不久矣 ,莱丝心想。她自然而然地得出这般结论,残酷的事实令她战栗。此时她顾不得山有多高,也顾不得她所知的一切。乌斯提姆快死了,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行商。

可她却搞砸了。

“我的巴布斯信得过我,”莱丝说,沿着巨壳生物的鼻梁向国王更进一步,“而您刚说您信得过他。看在他的面子上,您是否也能承认我值得托付?”

“人哪,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塔里克翻译道。

巨兽开始活动筋骨,大地随之震颤。莱丝咬牙切齿,以为他们全会跌下去。然而这里至高的地势减缓了巨兽迈步的力度,周围的一切只是在轻轻摇曳。树叶飒飒作响,她感到有些反胃,不过这种感觉就和站在一艘乘风破浪的船上差不多,并不危险。

莱丝向国王靠近,站到巨兽的鼻子旁。“身为一国之主,您明白信任下级的重要性。您的足迹无法遍及天涯海角,您也做不到通晓世事。有时,面对您了解的人做出的评判,您必须听从。我的巴布斯就是这样的人。”

“说得在理。”塔里克的口吻听来十分惊讶,“不过你有所不知,你的巴布斯早已挣得了我的信任。这就是我同意与你交谈的缘由。换做其他人,门都没有。”

“可是——”

“请回吧。”国王借塔里克之口说道,语气愈发强硬。她似乎认为此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转告你的巴布斯,你已经走到和我本人会谈的这一步,此番壮举绝对超出了他的预期。请你离开这座岛,待他病愈后再返回。”

“我……”莱丝支吾得发不出声,感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人砸了一拳。现在她还不能屈服。

“请传达我最诚挚的敬意,祝愿他早日康复。”国王背过身去。

塔里克幸灾乐祸地撇嘴一笑。莱丝向她的护卫匆匆一视,两人面色严峻。

莱丝向外退去,身子僵硬得难以活动。她吃了趟闭门羹,就像个讨要糖果却没人搭理的孩子。她经过那些装填水果的男女,强烈的愧意吞没了她。

莱丝停下脚步向左眺望,远处是一片无尽的蓝色海水。她回过身,向国王走去。“我认为,”她拔高了音量,“我需要与地位更高的权威者谈话。”

塔里克向她转过身。“你已经和国王谈过话了。这里不存在地位更高的人。”

“很抱歉,”莱丝说,“但我笃信还有人的地位更高。”

一根绳索不停地晃动,上面的祭品被巨兽吃下了肚。 这么干太蠢了,蠢到家了,实在是——

别想太多。

莱丝猛地朝绳索的方向一跃而上,惹得她的护卫惊叫起来。她紧紧抓住藤蔓,使自己翻到崖壁上, 并沿着巨壳神明的头部往下爬。

诸念啊!穿着裙子行动太不便了。她的手臂被勒得死死的,当身下的巨兽咬碎系于藤蔓底端的水果时,绳索还会跟着反复颤动。

塔里克的头从上方探了出来。“克勒克在上,你到底在干什么,傻姑娘?”他大吼。在泰勒拿求学的经历让他不知不觉地染上了当地人的诅咒习惯,她不由得想笑。

莱丝攥着绳索不放,心脏狂跳。她到底在干什么?“雷鲁拿,”她回敬塔里克,“赞赏胆识!”

“胆识和愚蠢是有差别的!”

莱丝继续往下爬,她几乎是顺着绳索滑下去的。 噢,诸念啊!心诚则灵……

“把她拉上来!”塔里克遣道,“那边的士兵,快帮忙。”他用雷希话继续下令。

几个工人对着莱丝的绳索连拖带拉,她向上望去,只见另一张新面孔出现在崖顶。国王。她正朝下俯视,扬起一只手掌,示意旁人停手。她细细打量着莱丝。

莱丝再接再厉。她并没有降下太多距离,约摸五十尺,甚至没有爬到生物的眼部。她尽力稳住身子,手指传来灼痛。“呵,伟大的雷鲁拿,”莱丝高声说,“您的子民拒绝与我交易,我遂前来恳求您的恩典。您的子民需要我带来的货品,而我却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这场交易。我无法承受掉头而返所带来的损失。”

生物自然未作回应。莱丝悬于半空,身旁是巨兽那缀满青苔及小石壳木的外壳。

“拜托了,”莱丝说,“求求您。”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莱丝甚为不解。她并未指望巨兽能有任何反应。不过此举也许能向山上的人展现她的胆识,好让他们相信她值得托付。说到底这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绳索在她手中微颤,她的视线不禁下移,而这是个大错误。

实际上,她的所作所为非常危险,很可能会造成严重的伤害。

“国王,”塔里克居高临下地说,“命令你折返。”

“我们还能再谈谈吗?”莱丝边说边抬头仰望。国王脸上显出关切之色。

“这没意义,”塔里克说,“逐客令已经下达。”

莱丝咬紧牙关贴住绳索,直视眼前成片的甲壳。“ 您意下如何? ”她悄声问。

巨兽在下方继续进食,绳索瞬间一紧,将莱丝甩向生物硕大无朋的头部。山上的工人吼成一片,国王立即向他们喊话,嗓音尖锐有力。

噢,不……

绳索越绷越紧。

接着猛然断裂。

恐惧向莱丝袭来,蒙蔽了她的感官,上空愈发狂乱的喊叫和她渐行渐远。她在呼啸的疾风中直坠而下,胃里一阵抽动,裙裾翻飞,鞋履灌风,毫无优雅之态。她到底干了什么?她——

她看到了神的眼睛。下坠过程中,她仅窥得一瞥。这只又黑又亮的眸子和一幢屋子一般大,映出她跌落的身影。

她似乎在它面前悬停了几秒,她的喉咙再也喊不出声。

世界刹那间消失了。她在呜咽的风声中尖声惊叫,随后一头扎进如岩石般坚硬的海面。

一片黑暗。

*

莱丝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漂浮在海上。她没有睁眼,但她能感觉到。她慢慢地漂浮着,随着翻涌的波浪一起一伏……

“她是个笨蛋。”她辨得出那声音,说话者是和她做生意的商人塔里克。

“那她和我同病相怜。”乌斯提姆咳嗽道,“老伙计,我要提个意见,你应该好好教她, 而不是把她扔下悬崖。

漂流……起伏……

等一下。

莱丝使劲睁开眼,她正躺在一座小屋里。天很热,她浑身轻飘飘的,视线一片模糊……因为她的头脑已成一团乱麻。他们给她喂了什么?她试着坐起,腿上却毫无知觉。 她的腿动不了了。

她倒抽一口冷气,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乌斯提姆的脸浮现在她眼前,其后是一位头绑发带的雷希女人,脸上带着关切的神色。不是王后……国王……管他呢。这个女人正用雷希话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语速飞快。

“别慌。”乌斯提姆在莱丝身边跪下,对她言道,“好好躺着……他们会给你喝药,孩子。”

“我还活着。”莱丝哑声说。

“你差一点就没命了。”乌斯提姆欣慰地说,“拜那只灵体所赐,你才没摔死。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孩子,做出沿着峭壁乱爬这种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要拿出实际行动,”莱丝说,“来证明自己的勇气。我想着……人要大胆才行……”

“唉,孩子。错出在我身上。”

“你是他的巴布斯,”莱丝说,“你教过他们的商人塔里克。你和他计划在先,这样我就能有一次出师的机会。你们精心设局,排除千难万险,你也没生那么重的病。”她一口气说出这番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犹如上百个人想要同时挤出一扇门。

“你何时看出来的?”乌斯提姆问道,咳了一声。

“我……”她不知道,种种疑惑纷至沓来,“刚刚发现的。”

“唉,你看,我觉得自己真的太蠢了,”乌斯提姆说,“我以为这是一个训练你的良机,一桩真刀实枪的生意。结果……结果你竟然从岛怪的头上跌了下来!”

雷希女人端来一杯汤药,莱丝迅速闭上眼。“我还能走路吗?”她轻声问。

“药来了,喝吧。”乌斯提姆说。

“我还能不能走路?”她双眼紧闭,没有接过杯子。

“不知道,”乌斯提姆回答,“ 但是你的生意会源源不断。 诸念啊!除了你,论谁敢逾越国王的权威,最后还被岛屿的灵魂救起?”他强迫自己笑出声,“其他岛上的人会吵着和我们做买卖的。”

看来我这一摔还算有所建树。 ”她说着,顿觉自己愚不可及。

“哦,你的确争取到了一样东西。”乌斯提姆言道。

她感到手臂传来刺痛,不禁猛一睁眼,发现有只虫子爬到了她身上。它和她的手掌一般大——长得很像飓虫,不过背上伸出叠起的翅膀。

“这是什么?”莱丝询问。

“我们来此地做生意的目的所在,”乌斯提姆说,“一种异兽。它们仍活在世上,只是鲜为人知。这类飞虫据传已和艾米亚一道灭绝了。塔里克来信,表示他们可以卖给我一只死的,于是我就携着大包小包赶了过来。世上的国王为了买到这玩意,不惜一掷千金。”

他俯身道:“我以前从没见过活的,但我如愿拿到了那只死的。这一只是给你的。”

“雷希人给的?”莱丝问道,还是理不出一点头绪。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雷希人无法使唤飓甲蜂,”乌斯提姆起身道,“它是神岛赠予你的礼物。快把药喝下,睡上一觉。你摔断了两条腿,我们会在岛上停留好一阵子,以便你养伤。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大傻瓜,在这些日子里也想求你原谅。”

她接过汤药灌进嘴里。那只小生灵飞向屋顶,停在了椽子上。它朝下看着她,纯银的眼珠闪着光。 rjWsxQv6EoyMpILckZaswjZGnNz3rT/JGip7gviV/PRwl7pvJ2hRoOtM4+uCA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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