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为悲痛所伤,我还希望自己能早点察觉到危机的逼近。不过老实说,无论我们做出什么,可能都无力回天。
——摘自纳瓦妮·寇林的日记,写于1174年第一月第一周第三天
卡拉丁带头下至深渊。
他们用的是绳梯。在撒迪亚斯军中干活时,他们也借助相同的工具,那些梯子破烂不堪,毛糙的绳子上长满了苔藓,经过飓风的百般捶打,踏板已遭磨损。卡拉丁的手下从未被那些风操的梯子夺走过性命,可他总是提心吊胆的。
他知道眼前这条梯子是全新的。对于卡拉丁的要求,军需官林德有些摸不着头脑,最后只好按指示订做了一款上好的牢固绳梯,品质能与达力拿军的相比。
卡拉丁爬到崖底,最后一跃而下。他举起一颗润石,打量着深渊,茜尔趁机飘落在他的肩头。单单一颗蓝宝石布罗姆的价值就要超过他在冲桥手时期所挣到的全部薪水。
撒迪亚斯军中的冲桥手经常会被打发到沟底。卡拉丁还是不了解其中的目的究竟是要把破碎平原的可用物资搜刮个遍,还是真要给冲桥手在出桥间隙找点可以摧毁其意志的杂活。
不过沟底自是浑然天成,未经清理,地上满是飓风留下的狼藉,苔藓丛生的崖壁上没有刻痕,无人留下字句或路标。这片深渊与其余深渊相似,形如花瓶,上方的裂口偏窄,由于飓风期间会发大水,所以崖底更宽。此处的地面较为平坦,飓砂沉积硬化后填平了坑洼。
沟下垃圾遍地,卡拉丁只得一边向前走,一边小心地落脚。四周散落着碎裂的石壳木外壳,无数干枯的藤蔓相互交错扭结,就像一股股废弃的纱线。飓风吹倒了平原上的树木,将残枝断木裹挟进崖底。
除此之外,当然缺不了尸体。
许多人的生命终结于深渊中,沦为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每当高地失守,被迫撤退的军队只好抛下亡者。风操的!就算打了胜仗,撒迪亚斯也时常会把死人留于身后不予过问;就算冲桥手仍有获救的可能,他也不会料理他们的伤情,只会任他们自生自灭。
飓风平息后,逝者将长眠于沟下。由于飓风向西吹拂,直指军营,所以这些尸体也会被水冲过去。崖底落满了好几层与骸骨相缠绕的树叶,卡拉丁发觉自己一个不注意就会踩上去。
他毕恭毕敬地迈开步子,尽可能地选择安全的路线。这时,石头第二个来到谷底,悄声道了一句母语,卡拉丁听不出那是诅咒还是祈祷。茜尔飞离卡拉丁的肩膀,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接着降至地面,化为素裙翩翩的少女,裙摆在膝下遁入雾气——他认为这是她的真正形态。她来到树枝上,紧盯着一根从苔藓中探出头来的股骨。
她不喜欢暴力。直到现在他还吃不准她能否理解死亡,一讲起这个概念,她就像个孩童想要搞懂某个捉摸不透的道理。
“脏死了,”下至崖底的泰夫特说,“谁受得了!这地方根本没人管。”
“就是座坟,”石头说,“我们走在里面。”
“沟下全是坟。”泰夫特的嗓音在湿冷而密闭的深渊中回荡,“这里只不过脏一点。”
“死人很少有不脏的,泰夫特。”卡拉丁说。
泰夫特鄙夷地一哼,然后开始招呼下沟的新兵。莫阿什和斯卡正在看护出席光眼种宴会的达力拿和他的两个儿子,卡拉丁欣然回避,转而与泰夫特共赴崖底。
共有四十名冲桥手与他们会合——每一支整顿一新的队伍中各取两人——泰夫特希望这些人能成为各队的优秀士官,因而才带着他们训练。
“小家伙们,看好了,”泰夫特对他们说,“这儿才是我们的地盘,有的人叫我们‘骨之队’也不是盖的。我们不会让你们重走我们的老路,开心点!本来,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飓风刮跑,现在有达力拿·寇林的读风者引路,基本上没多大危险,可我们还是得离上崖的口子近一些,以防万一……”
卡拉丁抄起双臂,看着石头在泰夫特上课时向新兵分发练习用矛。只有泰夫特没有握矛。虽然他比围在身边的冲桥手都要矮上一截,可那些穿着简朴军装的新兵似乎完全被他震住了。
你还在奢望什么? 卡拉丁想, 他们是冲桥手,一阵狂风就能吹得他们魂不守舍。
然而,泰夫特还是把新兵牢牢控制于手心,显得驾轻就熟。他做得对,举手投足就是如此……得法。
一群形似金色球体的小光珠在卡拉丁脑边现身。他一愣,看着四处飞窜的傲灵。风操的,他惊觉自己仿佛已有多年未见过此景了。
茜尔冲到空中,与傲灵一起曼舞。她在卡拉丁脑边打转,笑得正欢,还问:“感到自豪吧?”
“泰夫特,”卡拉丁道,“他是个领导。”
“这还用说,你都给他军衔了,是不是?”
“不,”卡拉丁说,“那是他应得的,不是我给的。我们走吧。”
她点点头,从空中降下,躬身落座,交叠两腿,仪态优雅,就像坐在一把隐形的椅子上。她仍旧悬停在原处,与他亦步亦趋。
“你又打破了自然法则,连样子也不装了。”他说。
“ 自然法则? ”茜尔觉得这个说法很滑稽,“法则是人编出来的,卡拉丁,不是自然的产物!”
“如果我把东西往上一扔,它会掉下来。”
“除非它掉不下来。”
“这是法则。”
“不,”茜尔仰头道,“这更像……更像朋友间的约定。”
他看着她,眉宇上挑。
“重力的事必须看起来始终如一,”她狡黠地凑近身子,“否则人们会绞尽脑汁的。”
他哼了一声,绕过一堆腐烂的骨头和被矛刺穿的枝条,上面污迹斑斑,形似一座纪念碑。
“哦,拜托,”茜尔抚弄着秀发,“我都那么说了, 你至少该笑笑。 ”
卡拉丁的脚步没有停下。
“ 鼻孔里出气才不是笑呢。 ”茜尔说,“我这么机智,口齿这么伶俐,你该趁现在恭维一下!”
“达力拿·寇林想要重组光辉骑士团。”
“没错,”茜尔悬浮在他的眼角余光可及之处,高傲地说,“是个绝妙的主意。我希望我也能想到。”她得意地一笑,然后皱了皱眉。
“什么?”他转过身去。
“灵体不能吸引灵体,”她说,“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 我刚才真该被几只傲灵环绕着。 ”
“我得保护达力拿。”卡拉丁没有理会她的怨言,“尽管我没能阻止别人溜进他的住处,但我还是得干。不仅是他,他的家人也在内,或许还要加上国王。”他还是想不通外人怎么就进得了屋,除非作案者不是人类。“墙上的铭文有没有可能是灵体的杰作?”茜尔曾经携带过叶片, 她具有一定的实体 ,只是不够完全。
“不知道。”她扭头侧望,“我曾看到……”
“什么?”
“长得像红色闪电的灵体。”茜尔低声说,“那些灵体好危险,我从没见过。我远远地瞄到过它们几次。是不是飓灵? 危险不远了 ,在这方面,墙上的铭文没什么错。”
他对这席话作了番细品,最后打住思路,把目光投向她。“茜尔,有没有人和我一样?”
她一脸严肃地说:“哦。”
“哦?”
“哦, 你在问那个啊。 ”
“看来你一直在等我发问?”
“算是吧。”
“那么你一定花了不少时间来思考。”卡拉丁抱起双臂,靠在岩壁上某个略为干燥的地方,“我倒好奇了,你想出了什么好答案?你是准备给我一个妥帖的解释,还是准备扯个大谎?”
“谎?”茜尔大为惊骇,“卡拉丁!你以为我是什么?秘灵吗?”
“秘灵是什么?”
茜尔仍坐在无形的椅子上,她挺直身子,歪过头说:“其实……呃,我也不太清楚。
“茜尔……”
“ 我没骗你 ,卡拉丁!我真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她用双手抓住半透明的白发,分别往两边猛拉。
他皱皱眉,抬手一指。“这……”
“我在市场里看到有个女人做了一回。”茜尔又拉了一次头发,“这表明我很沮丧,我觉得应该会痛。所以……哎哟喂?不管怎样,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知道些什么。我只是…… 不知道我知道些什么。 ”
“你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
“看吧, 想想那有多沮丧! ”
卡拉丁叹了口气,继续沿着深渊行走,经过了一摊摊满是污秽的死水。一侧岩壁上长着零星几株幼小的石壳木,它们在此顽强地扎根,肯定吸收不到太多光线。
他深吸一口气,鼻腔中充溢着繁盛的生命气息。崖底覆有苔藓和霉斑,多数尸体仅剩骨骼,不过他还是绕过了一块地方,那上面爬满了点点殷红的腐灵。旁边,一簇褶花展开纤柔的扇形花叶,在半空中随风摇摆,和宛如绿色光点的生灵共同舞动。在深渊中,生与死相互交融。
他探明了几条岔路。从前,比起撒迪亚斯的军营,他更为熟悉距离营地最近的深渊,现在他也要了解这片区域。他越往前走,深渊就变得越幽邃,地势也逐渐开阔起来。他在石壁上留下了几个标记。
在一条岔路上,他发现了一处呈圆形、鲜少有杂物的空旷地带。他将该处的位置记在心里,之后返回,在石壁上作好标记,接着去往下一个口子。最终,他们来到了另一片深渊,这里的悬崖向两边退开,辟出了宽敞的空间。
“来这里好危险。”茜尔说。
“下沟?”卡拉丁问,“这里离军营这么近,不会有深渊恶魔。”
“不,我指的是我自己进入这个界域的时候,在遇到你之前。好危险。”
“那你之前身在何处?”
“另一个地方,和很多灵体一起。我记不清了……空中有光,活生生的光。”
“就像生灵。”
“对,不过也说不上。来这里得冒着生命危险,没有你,就没有来自这个界域的思想可以依附,我也就无法思考,只能成为一只孤单的风灵。”
“可你不是风灵。”卡拉丁在一个大水塘旁边跪下,“你是荣灵。”
“对。”茜尔说。
卡拉丁把润石握在手心,空荡荡的深渊缓缓被黑暗笼罩。现在正处白昼,头顶上的一线天却遥不可及。
染血的废物垒成小山,没于阴影之中,仿佛就要重获肉身。成堆的骨头形似软弱无力的胳膊,接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上。卡拉丁立刻回想起了那一幕:他一声怒吼,冲向严阵以待的仆族智者弓箭手;高地贫瘠荒芜,他的同伴在血泊中苦苦挣扎,行将死去。
马蹄蹬踏石地,响声如雷;诡谲的吟唱仿如天外之音;光眼种与暗眼种齐齐呼喊。这个世界对冲桥手漠不关心。他们是废物、是牺牲品,终会被人丢进深渊,被抹煞一切的大水冲走。
这里地裂为渊,最为低洼。这里属于他们,是他们真正的家园。他的双眼适应了昏暗,有关死亡的追忆渐渐淡去,但他绝不可能忘怀。他将永世背负着记忆的创伤,就像皮肉上的道道疤痕,以及他额前的烙印。
他身前有一方泛着深紫色光芒的水塘。他早有留意,可是在润石的光照之下很难看清。眼下深渊中暗幕沉沉,水塘焕发出瘆人的亮泽。
茜尔降落在水塘边缘,好似立于海岸的少女。卡拉丁蹙着眉俯下身,以便更仔细地观察她。她显得……不一样了,是脸型改变了吗?
“ 的确有人和你一样 ,”茜尔低语,“我不认识他们,但我知道其他灵体正在试着以自己的方式挽回损失。”
她看着他,脸型恢复了原状。这改变稍纵即逝、甚为细微,卡拉丁怀疑自己是不是萌生了臆想。
“在前来的灵体中,我是唯一的荣灵。”茜尔说,“我……”她似乎在竭力回想,“本来我有禁令在身,但为了找到你,我还是来了。”
“你那时就知道我是谁了?”
“不,但我知道我会找到你。”她莞尔一笑,“我和我的同类共度了一段时光,到处寻人。”
“风灵?”
“如果没有纽带的羁绊,我算得上是它们的一员。”她说,“不过它们不具备我们的能力。我们要做的事很重要,所以我违抗了飓风之父的命令,不顾一切地前来。在飓风之中,你看到他了。”
卡拉丁的手臂上汗毛直立。他确实在飓风里看到过一张浩瀚如苍穹的脸。不论那到底是灵体、令使还是神,在他被倒挂着受刑的那日,飓风并未因此而减弱。
“大家需要我们,卡拉丁。”茜尔柔声道。她向他招招手,他见状放低手掌,横在紫色水塘的岸边——这汪小海在深渊中发出微光。她走到他手上,他便站起身,将她举起。
她走向他的指尖,他竟能感受到一点实在的重量,这很不寻常。他转了转手,这时她步步上行,最后坐在了一根指头上。她把双手背在身后,直视着他。他将手指抬至眼前。
“你呢,”茜尔说,“你要成为达力拿·寇林在物色的那类人,别让他白忙一场。”
“茜尔,他们不仅会把我的能力夺走,”卡拉丁喃喃道,“ 还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
“说什么傻话,你明知道这很傻。”
“ 不,我可不这么觉得。 他们总想打垮我,茜尔。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人。我不是光辉骑士。”
“这不是我的所见。”茜尔说,“在撒迪亚斯背叛达力拿后,战场上到处是遭到围困、被人遗弃的士兵。那天我见到了一个英雄。”
他凝望着她。茜尔眼中生有瞳孔,不过它们仅是蓝白相间的雾影,与她身上的其余部位一样。她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不比近乎褪光的润石更明灿,却足以照亮他的手指。她展露笑颜,似乎对他信心满满。
他们之中,起码有一人怀有这份决心。
“我会试试看。”卡拉丁小声地应诺。
“卡拉丁?”那是石头在说话,吃角族口音很浓。他在读“卡拉丁”这个名字时往往会把“丁”字拖得老长,而一般人会重读“卡”字。
茜尔从卡拉丁的指间跃起,化为一条光缎,向石头飞去。他以吃角族的方式向她致敬,先用一只手依次拍拍双肩,再举手点点额头。她咯咯直笑,洋溢着少女般的喜悦,原先的严肃瞬时瓦解。茜尔或许只是风灵的近亲,可她生性顽皮,显然与它们有些相通。
“嗨。”卡拉丁对石头点点头,伸手在池塘里摸索了一通。他从水中掏出一颗紫晶布罗姆,并将其举起。这是一名光眼种死后衣兜中留着的财物。“假如我们还是冲桥手,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我们还是冲桥手,”石头上前夺下了卡拉丁指间的润石,“这还是一大笔钱。哈!上面拨给我们的调料太图马阿尔奇了!我保证过不给大伙的饭菜下蟹粪,可是这很难,因为士兵的伙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举起润石,“ 我会用他买点好的 ,你批不批准?”
“当然批准。”卡拉丁说。茜尔变作少女,落在石头肩上,尔后坐了下来。
石头看了看她,试图向自己的肩膀鞠躬。
“别耍他,茜尔。”卡拉丁说。
“多好玩啊!”
“赞美您,玛法利琪,感谢您助我们一臂之力。”石头对她说,“无论您有什么企求,我都会接受。现在我自由了,可以造出一座配得上您的神殿。”
“ 神殿? ”茜尔瞪大了双眼,“哇哦。”
“茜尔!”卡拉丁说,“别闹了。石头,我发现了一处适合训练的好地方,要穿过几条岔路,我在崖壁上作了标记。”
“我们看见了,”石头说,“泰夫特已经领人过去了。奇怪,这里谁都不来,还这么吓人,可那些新兵……”
“他们渐渐地放开了。”卡拉丁猜道。
“是啊。你怎么知道会变成这样?”
“他们之前也在撒迪亚斯的军营,”卡拉丁说,“当时我们被分配到沟底干额外的活儿,他们看到了我们的作为,更听说了我们在那儿训练。把他们带到此地,就像在请他们入队。”
泰夫特遇到过障碍,那些曾经的冲桥手对他的训练不感兴趣,弄得这位老兵总是恼羞成怒,不停地冲着他们大肆唾骂。既然那些人没有远走高飞,而是执意跟着卡拉丁,为什么就不肯学点东西?
他们需要别人推一把,只有劝说是不够的。
“对了,说个事,”石头道,“是西格吉尔派我来的,他想知道你是否做好了锻炼本事的准备。”
卡拉丁深吸一口气,瞥了瞥茜尔,随后颔首道:“好的,带他过来,我们可以在这里弄。”
“哈!就等你这句话了。我去叫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