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未料到奴隶中可能混有仆族智者派来的奸细。这种情况又是一条漏网之鱼。
——摘自纳瓦妮·寇林的日记,写于1174年第一月第一周第二天
沙兰走上船甲板,又在箱子上落座,不过眼下她已加了顶帽子,长裙裹在外衣里,闲手戴着手套,禁手自然藏于左袖内。
广海上寒气袭人,如虚如幻。依船长之言,南方的远洋实为冰海。这听上去相当不可思议,她想亲眼一睹。在雅克维德,待不寻常的冬季降临,她才能偶遇冰天雪地之景。可是一整片海都结成了冰?简直神乎其神。
她已将先前那只灵体命名为“图腾”。她一边观察他,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写字。正在此刻,他从甲板的表面升起,形成一个旋转的黑球——无数线条缠绕交错,她无法将之捕捉到纸面上。然而,她写下了很多描述性文字,还配上了相应的素描。
“食物……”图腾在说话时略为颤动,发出嗡嗡的响声。
“没错,”沙兰说,“我们吃食物。”她从身边的碗里拣出一颗小栗麻果送到嘴里,作了番咀嚼才咽下去。
“吃,”图腾说,“你们……把食物……吞进去。”
“没错!正是如此。”
他往下一落,钻进了木制船甲板,黑球随之遁形。他化作一块凸起,再次与木料合为一体,仿如水纹。他在甲板中滑行,转移到她身边的箱子上,躲进了一只盛有小青果的碗。他在里面不停挪动,图形出现在水果上,使得果皮微微起皱。
“重!”碗内传来他的颤音。
“重?”
“重创!”
“什么?不,我们靠吃维生。所有活物都要吃东西。”
“吃是重创!”图腾的语气大为惊骇。他从碗里移到了甲板上。
图腾的思维愈发复杂了 ,沙兰写道, 他极易掌握抽象的概念。早前他曾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而活?按我的理解,这些问题事关我存在的意义,于是我回答:“为了找寻真相。”他似乎很快就听懂了我的话。但是,他并不具备某些简单的常识,诸如人为什么要吃饭——
稿纸突然变得凹凸有致,图腾贴在纸面,身上的细线顶起了她刚写下的字母。她放下笔。
“为什么这么做?”他问。
“我要记下来。”
“记。”他依样学样。
“意思是……”飓风之父啊,她要如何解释记忆的概念?“意思是你知道以前做了什么。不是现在,而是几天前。”
“记。”他说,“我……记……不起……”
“你记起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沙兰问,“你一开始在哪里?”
“一开始,”图腾说,“和你在一起。”
“在船上?”沙兰边说边写。
“不。绿绿的。食物。没吃的食物。”
“植物?”沙兰问。
“对,很多植物。”他的身子晃了晃,她觉得自己能听见大风穿林的飒飒声。沙兰吸进一口气。 她隐约看见 面前的甲板化为泥泞小路,她的坐箱变作石凳。物象恍惚,并不真实存在, 可一切栩栩如生 。父亲的院子灰尘满地,一幅图隐现其间……
“记起来。”图腾声若游丝。
不 ,沙兰惊恐地想, 不!
幻景消失了。那画面本来就不是真的,对不对?她扬起禁手摸摸胸口,呼吸急促,喘息未定。不。
“嘿,小姐!”后方传来幺伯的声音,“快跟新手讲讲卡哈巴兰斯的新鲜事!”
沙兰回过身,心跳不止。幺伯和他所说的“新手”结伴而来,后者是个身高达六尺的壮汉,起码比幺伯大五岁。他们在上回泊靠亚美拉腾港时把他招了进来。目前船只距新纳塔楠只剩最后一程,托兹贝克想要确保他们在此行期间人手充足。
幺伯走到她的坐箱旁,蹲了下来。他不顾严寒,只套着一件袖管早已穿旧的衬衣,还用一根头巾包住了耳朵。
“光明女士?”幺伯问,“您没事吧?您看上去就像刚吞了只王八,而且是一整只。”
“我没事。”沙兰说,“你刚才……有何诉求?”
“在卡哈巴兰斯,”幺伯伸手朝背后指了指,“我们见过国王吧?”
“我们?”沙兰问,“见他的人是我。”
“我是您的随从。”
“你当时在外面。”
“没区别,”幺伯说,“在您见他时,我当过听差的,对不?”
听差的?当时他领她上山入宫,仅是在好心帮忙。“大概吧……”她说,“我记得你的鞠躬礼行得有板有眼。”
“听到没?”幺伯起身对魁梧的大汉道,“我说过我鞠了一躬,是吧?”
“新手”低声应和。
“还愣着做啥,快去刷碗。”幺伯话音刚落,“新手”的眉头便扭成了一团。“不要给我板着张脸,”幺伯说,“ 我跟你讲过吧 ,在厨房打杂这种活,船长盯得可紧了。你要是想融入集体,就得好好干,能者多劳嘛。 这样船长和其他船员就会对你刮目相看 。你瞧,我给你创造了多好的机会,你一定得感谢我。”
大汉像是得到了安慰。他转过身,迈着重步走向下层甲板。
“诸念啊!”幺伯说,“那家伙蠢得根本找不出闪光点,就像两颗用烂泥捏成的润石。我真为他犯愁,哪天肯定会有人打他的主意,光明女士。”
“幺伯,你又在说大话了?”沙兰道。
“如果话中有真意,就不是大话。”
“其实,要说大话, 这正是必备的要素。 ”
“敢问,”幺伯扭身对她说,“您之前在干什么?为啥玩弄颜色?”
“颜色?”沙兰突然浑身发冷。
“对啊,甲板变绿了,是不是?”幺伯说,“我发誓我看到了。这和那只怪灵体有关系,对吗?”
“我……我想弄清楚它是哪种灵体。”沙兰保持着平稳的语调,“我在做研究呢。”
虽然她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但幺伯仍然抛出一句“我想也是”。他朝她亲切地一挥手,随后跑开了。
让图腾暴露在众目之下是件烦心事。为了保密,她曾试图待在船舱里,不让船员发现他的存在,可她很难做到闭门不出,况且他会不了她的意,没办法避开他们的视线。因此,这四天她只得进行公开研究。
他的出现令船员不安,这情有可原,但他们没有多嘴。今天,他们正在做准备,以便船只能够整晚航行。一联想到夜间的大海,她便心生忐忑,然而这就是远离文明、出海远航的代价。两天前飓风来袭,迫不得已,他们甚至驶进了沿岸的海湾。水手们都留在船上,迦熙娜和沙兰则上了岸,撒下重金才躲进一座防风要塞。
那海湾并非真正的港口,不过至少有一堵防风墙可以为船只提供遮掩。而下一场飓风一旦刮起,就连这样的庇护也将无处可寻,他们须得自己找地方尽力渡过风暴,但是托兹贝克有意把沙兰和迦熙娜送上岸,叫她们在山洞里避风。
她回身看向图腾,他已经变换成悬空状,有如水晶枝形吊灯在墙面上投下的细碎光芒,只不过他通体发黑,造型立体,不是光的产物。所以……他可能与之不尽相同。
“谎。”图腾说,“幺伯说了谎。”
“是啊,”沙兰叹道,“有时幺伯的功力十分过人,只要是为了自己好,他什么说辞都想得出。”
图腾哼着调子,似乎相当得意。
“你喜欢谎话?”沙兰问。
“好谎话。”图腾说,“那个谎说得好。”
“什么样的谎话才算好谎话?”沙兰仔细地做着笔记,将图腾的话一字不差地写下。
“真谎话。”
“图腾,这两者是相对的。”
“嗯……有光才有暗、有真才有谎。嗯。”
迦熙娜称它们为谎灵 ,沙兰写道, 这一诨名显然不受它们的欢迎。在我首次施行塑魂术时,一个声音曾向我讨取真相。事到如今,我还是不知道这有何意义。迦熙娜的点拨极其有限,她似乎也不明白该如何界定我的经历。我认为那个声音不是图腾发出来的,可我无法下此结论,因为他好像淡忘了不少关于自己的信息。
她重新为图腾画起素描,将他的悬浮状和平面状一一描绘下来。只有绘画时,她的心灵才会得到放松。等到完稿,她依稀记得自己曾在研究中读到过几段适于引用进笔记的文字。
她走下阶梯,来到船舱,图腾紧随其后,引来船员的目光。水手们普遍抱有迷信思想,有些人将他视作恶兆。
进了卧舱后,图腾挪到她身边的舱壁上,用无形的双眼盯着她。她在翻找记忆中的那个段落,文中提及了会说话的灵体。它们不仅仅能像风灵和河灵那般学人话、出戏言——虽然后者已比普通的灵体高出了一个层次,但还有一类极为罕见的灵体能和人展开真正的交流,就如图腾。
沙兰将艾蕾依的原话做了如下抄录: 夜妖显然是其中之一。且不论阿勒斯卡的乡野传说有何种版本,她是女性的观点不容置疑,相关记载数量庞大,来源可靠。舒蓓莱将其一访夜妖的经历逐字整理成文,决意向学术界公布第一手报告……
沙兰继续查阅下一处引文,很快便完全沉浸于研究中。几个小时过后,她合上书籍,把它放到床头柜上。她的润石逐渐变暗,飓光行将耗尽,亟需注光。沙兰顺心地叹了口气,仰面躺倒在床上。她的笔记引用了十来种不同的文献,稿纸全部摊在小卧舱的地板上。
她感到……心满意足。她的兄长都赞成将修好的魂器物归原主,听闻希望并未破灭,他们似乎精神大振,心想既然有计可施,就能再坚持一阵子。
沙兰的人生在渐渐好转。她有多久没有静心地坐下来读书了?无须为家族而担心,无须想法子盗取迦熙娜的魂器,更无须为之惴惴不安。父亲的死是由一连串可怕的事件导致的,在此之前,她已身陷焦虑。这就是她当年的人生。她一度认为自己不可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学者。飓风之父! 她一度认为自己不可能行至家族领地之外的城镇。
她起身取出素描本,翻阅着绘有龟壳水母的作品,其中就有几张是她根据脑海中的水下记忆画出来的。看罢她笑了笑,回忆起自己爬上甲板的情景:全身湿透,一脸欣喜,全体水手明显以为她病得不轻。
现在她不仅要坐船去位于天涯海角的城市,还和处尊居显的阿勒斯卡王子订了婚,就连学习的自由也唾手可得。她见到了无数新鲜事物,成天忙着作画,一到夜晚则扑进书山大肆啃读。
她一不小心就得偿所愿,过上了完美的生活。
沙兰从左袖的禁袋内摸索出几颗润石,用以替换高脚杯里那些不再明亮的润石。然而,她刚拿出的润石也已散尽华彩,不含一丝一缕的飓光。
她眉头一紧。在上一场飓风中,这些润石被船员放进系于船桅的篮子,已经注满了飓光;装在高脚杯里的那几颗错过了两场飓风,已有许久没有注光,因而正在失去光泽。置于禁袋内的润石为何暗得更快?简直难以理喻。
“嗯……”贴在墙上的图腾说,“谎。”他的声音从她脑边传来。
沙兰把润石塞回禁袋,随后推门走过狭窄的舱口,来到迦熙娜的船舱前。这里通常为托兹贝克和他的妻子所用,但是为了给迦熙娜营造更为宜居的环境,他们搬进了第三间、也是最小的一间船舱,将原先的舱室腾了出来。尽管迦熙娜没有要求,人们还是会为她送上此类待遇。
迦熙娜应该会借几颗润石给沙兰用。正处夜航的船只上下颠簸,吱嘎作响,微微摇晃的舱门开了条缝,迦熙娜正在舱内伏案而坐。沙兰探头朝里一望,突然变得迟疑不决。她究竟要不要打扰这名女子?
沙兰看得清迦熙娜的脸。迦熙娜正用手挤压太阳穴,盯着铺在面前的纸卷出神,面容憔悴,双眼写满忧虑。
此人不是沙兰司空见惯的迦熙娜。 她疲态尽显,不再充满自信,往日的沉着被烦恼所替代。迦熙娜开始写稿,没写几个字便搁下笔。她闭上眼,用手按揉着太阳穴。几只宛如沙柱的疲灵升至半空,出现在迦熙娜脑边,外形令人目眩。
沙兰后退几步,猛然感到自己仿佛闯进了迦熙娜未作设防的私密时刻。沙兰准备静悄悄地回舱,却没料到地板上传来一个声音:“真!”
迦熙娜一怔,随即抬起头,发现了沙兰。沙兰的脸自然是唰的一下就红了。
迦熙娜低头看了看趴在地板上的图腾,然后重整颜面,端正地坐好。“什么事,孩子?”
“我……我想求几颗润石……”沙兰说,“我口袋里的全褪了光。”
“你是不是施了塑魂术?”迦熙娜单刀直入地问。
“什么?不,光明女士。我保证没有施过法。”
“那你想必运用了第二种能力。”迦熙娜说,“快进来,把门掩好。我得和托兹贝克船长反映反映,这扇门怎么都闩不牢。”
沙兰走进船舱,把门关紧,不过插销上不了。她握紧双手走上前去,感到窘迫不已。
“你做了什么?”迦熙娜问,“难不成用了光?”
“我好像变出了植物,”沙兰说,“嗯,其实只有植物的颜色。有名船员看到甲板成了绿油油的一片,可当我不再去想那些植物时,画面就不见了。”
“看来没错……”迦熙娜将一本书翻到带插图的一页。沙兰以前见过图中所绘的图形,它与沃林教一样古老:十个圆圈由线条相连,形成平放的沙漏状;位于中央的两个圆圈极像瞳孔,乃是全能之主的双瞳眼。
“十元素。”迦熙娜低声念道,用手轻抚书页,“十飓能。十大骑士团。灵体最终决定将起誓之力返还给我们,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还能抓住多少光阴?时不久矣……”
“光明女士?”沙兰问。
“在你投师前,我还觉得自己遗世独立。”迦熙娜说,“我一度认为飓能术没能大规模地重返人间。很快我打消了这种想法。你是受了秘灵的驱使,才来到我身边的,对此我毫不怀疑,因为它们知道你需要人指导。这一点给了我希望:至少在那些先驱者中,我也占据一席。
“我不明白。”
迦熙娜抬眼望望沙兰,两人凝神相视。由于劳累,迦熙娜的双目布满血丝。她天天都忙到多晚?每当沙兰就寝时,迦熙娜的舱门底缝总会透出光亮。
“老实说,”迦熙娜道,“我也不明白。”
“你还好吧?”沙兰问,“在我进门前,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迦熙娜稍微顿了顿。“我仅是湎于钻研罢了。”她转过身,从旅行箱中掏出一只装满润石的黑布口袋。“拿去用吧。我建议你每时每刻都要随身携带润石,以便适时施行飓能术。”
“你能教我吗?”沙兰接过布袋。
“难说,”迦熙娜道,“但我会尽力。在这张示意图中,有一种叫作‘光启’的飓能,专事光的操纵。现在,你最好多花点心思研习该飓能。塑魂术很危险,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先放一放。”
沙兰起身点点头,却在告辞前有点不舍。“你确定你没事?”
“当然。”迦熙娜的答话脱口而出。在她泰然自若的外表下,却也挡不住显而易见的疲惫。她的面具已碎,沙兰看得出她的真性情。
她不想让我担心 ,沙兰忽然意识到, 她把我当成被噩梦惊醒的孩子,先是摸摸我的头,再把我送上床。
“您在发愁。”沙兰注视着迦熙娜。
迦熙娜别过头,用书本盖住了桌上的某样东西——一只扭来扭去的小型紫色惧灵。虽然唯有一只,却仍可说明问题。
“不……”沙兰低语道,“你没在发愁。 你吓坏了! ”飓风之父啊!
“真的没关系,沙兰。”迦熙娜说,“我只需小睡一会儿。请你回舱做学问吧。”
沙兰来到迦熙娜的几案旁,在椅子上坐下。那位更为老成的女人回望着她,身上的伪装愈发撑不住台面。迦熙娜抿紧嘴唇,面露愠色,握着笔的右手攒成了拳头,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你说过我可以参与,”沙兰道,“迦熙娜,如果你在为什么事而烦恼……”
“我的烦恼从始至终。”迦熙娜靠回到椅背上,“我怕做得太迟,对即临之灾束手无策——我想迎面拦下这场飓风, 却唯恐做不到。 ”
“虚渡。”沙兰说,“仆族。”
“从前,”迦熙娜说,“令使的回归标志着虚渡横行的灭世已起,人类必须在其协助下做好准备。他们会训练光辉骑士,骑士团的人员组成也会经历大换血。”
“可是虚渡已被俘获,”沙兰说,“我们奴役了它们。”这原是迦熙娜的假设,沙兰在一睹研究成果后也表示赞同。“你由此认为仆族即将揭竿而起,与我们反目,历史将重演。”
“是的,”迦熙娜翻阅着笔记,“指日可待。你成为飓能者,我不感快慰,这让我联想起太多往事。但在古时,依照代代相传的惯例,新加入的骑士均配有导师,而我们一无所有。”
“虚渡已成瓮中之鳖,”沙兰说着,瞅了一眼图腾。他一言不发地伏于地板,近乎隐形。“仆族几乎不具备交流之力,它们怎么能揭竿而起?”
迦熙娜找到了所需的一页纸,将其递给沙兰。这是一份有关破碎平原高地战的记录,出自一名军尉妻子的记录,由迦熙娜亲笔写下。
“在仆族智者之间,”迦熙娜说,“无论相隔多远,都能同时歌唱。他们拥有我们无从理解的交流能力,我只能认定他们的近亲仆族也能做到这一点。若要造反, 他们或许无须耳听号召便可行动。 ”
沙兰读着报告,缓缓颔首道:“迦熙娜,我们要提醒别人。”
“你以为我没有做过尝试?”迦熙娜问,“我给全世界的学者和国王写信,多数人将之贬为杯弓蛇影。你所欣然接受的证据,他人却认为站不住脚。
“虔诚者曾是我最大的希望,但是他们的双眼已被神权统治的阴影所蒙蔽。这还不算,虔诚者拘泥于我的个人信仰问题,对我的言论一概报以怀疑态度。我的母亲希望为我的研究把关,她那边好说话,而我的弟弟和叔叔没准会相信,所以我们这才赶去见他们。”她顿了顿,“前往破碎平原的另一大原因即为:找寻能够说服所有人的证据。”
“乌有斯麓?”沙兰说,“那座您苦苦追寻的城市?”
迦熙娜对她投以匆匆的一瞥。沙兰偷看过迦熙娜的笔记,她就是因此才首次得知这座古城的存在。
“你和人对阵时还是太容易害羞。”迦熙娜指出。
“不好意思。”
“而且太容易认错。”
“那我要……呃,生点气吗?”
迦熙娜捧起绘有双瞳眼的卷籍,不禁莞尔。她审读着书页道:“破碎平原的某处隐藏着一个有关乌有斯麓的秘密。”
“你曾告诉我这座城市不在那里!”
“没错。不过,我们也许能找到连接乌有斯麓的通道。”她抿起双唇,“传说只有光辉骑士才能开路。”
“幸好已经有两个人够格了。”
“我再强调一遍,你我还未成为光辉骑士。再说他们的本事说明不了什么,我们既没有沿袭他们的传统,也没有继承他们的学识。”
“看来人类文明有可能会走向终结,是吗?”沙兰悄声问。
迦熙娜暂不予作答。
“关于灭世,”沙兰说,“我懂得很少,可是传说中……”
“每一次灭世终结之后,人类均会遭受重创:大都市燃为焦土,工业被彻底摧毁,人类的认知水平与社会的发展程度复归史前阶段——欲重建往昔的文明, 我们得花上若干个世纪 。”她顿了顿,“我总希望自己看错了。”
“乌有斯麓。”沙兰试着思考答案,而不是光提问,“你说光辉骑士团的大本营设于该市。在跟您探讨之前,我没有听说过这种讲法,估计书中少有提及。相关的情况会不会被神权统治封禁了?”
“说得好。”迦熙娜道,“我觉得真相在此之前就销声匿迹了,但教会的行为显然也是雪上加霜。”
“照你这么说,假如乌有斯麓果真在神权统治之前就存在于世、假如通向该处的道路果真在光辉骑士堕落之后就被封闭……那么有些记载可能未被当代学者研究过。这些传说会保持原汁原味,也会道出虚渡与飓能术的真谛。”沙兰浑身发颤,“ 这才是我们前往破碎平原的真实原因。 ”
尽管身心俱疲,迦熙娜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好极了。虽说在帕拉奈图书馆所花的时间没有白费,但我仍感失望。我证实了有关仆族的猜测,却发现不少馆藏文献也经过了篡改,其中留有些许痕迹,和我在别处读到的书卷有异曲同工之处。这种所谓的‘历史大清洗’剔除了明文涉及乌有斯麓或光辉骑士团的段落,只因其有损于沃林教的颜面,着实令人发指。事已至此,人们还敢问我为何要仇视教会!第一手资料不可或缺。在某些故事中——我斗胆相信——乌有斯麓被誉为圣地,不会受到虚渡的侵害。这也许只是一厢情愿,但即使身为学问家,心怀这样的希望也并不过分。”
“那仆族呢?”
“我们会设法规劝阿勒斯卡人莫要再使唤他们。”
“这可不简单。”
“近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迦熙娜起身收起书籍,将它们摆入防水的旅行箱,准备就寝,“仆族既温驯又恭顺,是理想的奴隶。我们的社会早已对其产生了强烈的依赖。若想在我们之中作乱——这份‘乱’在所难免——仆族无需动粗,只消离开各自的岗位,经济危机将因此而生。”
她取走一本书,合上旅行箱,转身对沙兰说:“如果手头没有更多证据,我们是无法说服别人的。即使我弟弟能听进我的话,他也无权迫使轩亲王遣散仆族。老实说,驱逐仆族可能会导致王国的崩溃,我弟弟恐怕不太敢冒险。”
“可是只要他们反叛,王国迟早要崩溃。”
“有理,”迦熙娜说,“你我都能领悟。我母亲大概也会相信。然而我们不能犯错,我们顶着极大的风险……反正一定要寻得有力的证据,让别人无法辩驳。总而言之,无论付出多少代价, 我们都得找到那座城市。 ”
沙兰点点头。
“孩子,我不想把这份重担强加在你的肩头。”迦熙娜重又落座,“不过我得承认,能够和人谈论此事着实是一种慰藉,你不像某些人,不会处处和我针锋相对。”
“我们会办到的,迦熙娜。”沙兰说,“我们会去破碎平原找到乌有斯麓。我们会觅得让所有人心悦诚服的证据。”
“啊,年轻人就是乐观,”迦熙娜说,“偶尔听你们来上几句还是挺振奋人心的。”她把书递给沙兰,“在光辉骑士团中,有一个名为‘织光骑士团’的分支。我对此所知甚少,但在我已阅的书籍中,这一本囊括了最为丰富的信息。”
沙兰连忙接过书册,其名曰《光辉真言》。
“请回吧,”迦熙娜说,“好好读。”
沙兰望了她一眼。
“我要就寝了。”迦熙娜一锤定音,嘴角扬起笑容,“别想哄我,就算对方是纳瓦妮,我也不准她这样。”
沙兰点点头,叹着气离开了迦熙娜的卧舱,方才全程保持安静的图腾紧随其后。她一走进船舱便发觉自己的心情比先前离开时沉重了几分。迦熙娜眼中的惊恐之色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迦熙娜·寇林应该无所畏惧,难道不是吗?
沙兰爬上小床,怀抱着迦熙娜指定的书籍以及那袋润石。她的一部分自我急于展卷阅读,可她着实累坏了,眼皮沉沉。天色真的不早了,要是她现在开始读书……
或许还是好好地睡上一晚为妙,起床后才有精力投入新一天的研究。她把书放到小床头柜上,蜷缩起身子,伴着船只的颠簸渐渐入眠。
她一觉醒来,发现舱内黑烟弥漫,惨叫声和呼喊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