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墙上的大限,这些铭文的出现才意味着更大的威胁。预卜未来乃虚渡之异能。
——摘自纳瓦妮·寇林的日记,写于1174年第一月第一周第一天
“……求胜,复仇终将达成。”传令员怀揣着由国王起草的诏令——已被布包的板条封起,可她显然背下了其中的内容。这不出意外,单是卡拉丁就叫她把声明重复了三遍。
“再报一次。”他坐到石头上,离第四冲桥队的篝火堆不远。许多冲桥手放下盛有早餐的饭碗,逐渐安静下来。西格吉尔在一边自顾自地复述声明中的字句,想要记进脑子里。
传令员叹了口气。她是一名年轻的光眼种女子,体态丰满,黑发中混杂着几缕红丝,表明其有雅克维德或吃角族血统。很多像她这样的女子穿梭于军营中宣读达力拿的决定,并不时辅以解释。
她再度打开诏令。 在其余的大队 ,卡拉丁心不在焉地想, 领导者的社会地位普遍较高,足以将她比下去。
“受国王之命,”她说,“轩战王达力拿·寇林特此下令:在破碎平原上,针对琼心石的收集与散发,全军要改变战法。从今往后,采集任务将依次由两位轩亲王协力进行,战利品归国王所有,国王将依据参战军队的作战效率和从命程度做出分配。
“琼心石的猎取将由各大轩亲王轮流率兵负责,相关规程已经订好,内含具体的名姓与顺序。各军组合并非恒久如一,是否调整将基于战术便利作出决断。战争法典广受珍视,在其指引下,新一轮行动必将获得全体军民的欢迎:战事的重心再归求胜,复仇终将达成。”
传令员啪的一声合上书册,抬起头,冲着卡拉丁挑起一根细长的青眉。他颇为确信她化过妆。
“多谢。”他说。她向他点点头,随后启程赶往下一支大队所在的场地。
卡拉丁起身道:“看吧,我们早就盼着这场风雨了。”
众人点头称是。昨天达力拿的住所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闯入事件,自此之后,第四冲桥队的队员在讲话时都收敛了不少。卡拉丁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迟钝,然而达力拿似乎对这起事故完全不关心。他知道的比他告诉卡拉丁的要多得多。 如果我得不到所需的情报,又该如何执行任务?
上任不到两周,他就栽在了光眼种的政治斗争和老谋深算上。
“ 轩亲王们肯定会恨死这则声明。 ”坐在火堆旁的雷滕说。他正忙着修补贝尔德的胸甲扣带,这是从军需官那里拿的,上面的搭扣变了形。“无论干什么,他们总把抢夺琼心石视作出发点。今天的风声一定会夹带满腹的牢骚。”
“哈!”石头舀了一勺咖喱给回来要第二碗的偻朋,“牢骚? 造反还差不多 。他们把战争法典都搬出来了,你没听到吗?这是在侮辱那些不听法典的人。”他笑得正欢,好像觉得轩亲王的怒气——乃至骚动——会很滑稽。
“莫阿什、德雷赫、马特和亚斯,跟我来。”卡拉丁道,“我们去和斯卡他们交班。泰夫特,你那边怎么样了?”
“进展缓慢。”泰夫特说,“那帮从别的冲桥队来的小子……他们差得远了。我们还要多上点劲,卡尔,得想个法子来激励他们。”
“我会琢磨的。”卡拉丁说,“现在,我们应该试着改善伙食。石头,目前我们只有五个当官的,所以你可以把外面最后一间屋当成粮仓。寇林说我们有权向营内的军需官征用物资,你得把库里塞满啊。”
“满?”石头问道,笑得合不拢嘴,“要多满?”
“ 全满。 ”卡拉丁说,“我们已经连着嚼了好几个月的肉汤拌炖菜,还有塑魂术变出来的大米;往后一个月,第四冲桥队要吃上山珍海味。”
“可别往里放甲壳。”马特伸手指了指石头,然后备好矛,系上制服的纽扣,“就算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烧菜,我们也不至于非得吃那种破玩意儿。”
“吸多空气的低地人,”石头说,“你不想变壮?”
“我想管好这副牙口,谢了,”马特说,“吃角族神经病。”
“我会烧两种菜。”石头一手捶胸,像是在行礼,“一种给勇士,一种给傻瓜。你可以有个选择。”
“你要做大餐,石头。”卡拉丁说,“我需要你教其他营房的人烧菜。即使达力拿的常规兵力偏少,厨子的数目有余,我也想让冲桥手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偻朋,从现在起,我指派达彼得和申做你的下手,你们一道帮石头的忙。我们得把这一千人改造成士兵,第一步就是填饱他们的肚子——和你们当初一样。”
“保证完成任务。”石头笑道,在申上前添菜时狠狠地打了一下仆族的肩膀——申最近才开始出来要求添菜,似乎不那么封闭了。“我可不会再往里面放大粪了!”
大伙都吃吃地笑起来。想当初石头往食物里下了蟹粪,结果才变成冲桥手。正当卡拉丁迈步前往国王的行宫时——今日,达力拿即将就要事与国王展开会晤,西格吉尔赶了上来。
“我能耽搁你一会儿吗,长官?”西格吉尔轻声问。
“请便。”
“你打过保证,说我可以择机评估你的……特殊本领。”
“保证?”卡拉丁问,“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说了‘嗯’。”
“我……说了‘嗯’?”
“当时我谈到了要做测试。你似乎认为那是个好主意,还跟斯卡讲我们可以帮你搞明白你的能力。”
“大概吧。”
“长官,我们需要了解你到底会哪些本事——涉及法力的强弱程度和飓光留于体内的时长。弄清楚自身的极限总会带来裨益,你同不同意?”
“同意。”卡拉丁勉为其难地说。
“好极了。那么……”
“再等几天,”卡拉丁说,“找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然后……好吧,没问题,你来测试就行。”
“太好了。”西格吉尔说,“我已经在筹备测试了。”他停在半路,任由卡拉丁一行人把他甩在后头。
卡拉丁把矛架到肩头,活动了一下手掌。他动不动就把武器握得太紧,连指关节都发白了,仿佛心结仍未彻底解开。事到如今,他还是很难相信自己可以当街携带武器,也害怕别人会再次将其夺走。
茜尔按照日常惯例绕着军营飞了一圈,随后飘落在他的肩头,出神地坐了下来。
在达力拿帐下,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士兵从不懈怠,始终有事可做,保养武器、取食、运货、巡逻,忙得不亦乐乎。营中投入了大量巡逻兵,纵使军力不济,卡拉丁还是在一行人走向营门之时经过了三支巡逻队,他在撒迪亚斯军中从未见过此景。
他又发现了那种空虚感。整片营地弥漫着哀恸之情,无须死者化为虚渡前来侵扰,光是空荡荡的营房就能带出这种气氛。他路过一个在空营房附近席地而坐的女子,她抬头望天,抱着一叠男装不放。两名幼童站在一旁的走道上,安静得出奇。那么小的孩子不该默不作声。
这一大片营房构成环形,中心地带热闹非凡,人口更为稠密——达力拿和各路领主将官的住所均建于此处。达力拿的营堡形似石丘,上方军旗飘扬,文书员怀抱一摞摞账目快步穿行于其间。不远处,几位军官已经搭起征兵帐,有意入伍者排成了长龙。他们有些是跑到破碎平原混饭吃的佣兵;另一些人则是应和了召唤,前来填补灾难之后的军力缺口,其中不乏面包师,或是从事类似职业的民众。
“你怎么不笑?”茜尔打量起征兵长龙。卡拉丁绕过队伍,走向营门。
“对不起,”他回应道,“你做了什么我没发现的趣事?”
“我是说前面,”她说,“石头和大伙笑的时候,你板着张脸。在又苦又累的那几个星期,我明白你在强颜欢笑。我以为,情况好转之后,你没准就会……”
“我现在不仅要看管整整一个大队的冲桥手,”卡拉丁目视前方道,“还要保住一位轩亲王的性命。这座军营遍地都是寡妇,我身在其中,想想也笑不出来。”
“但对于你和你的手下而言,”她说,“ 日子好起来了 。想想你都做了什么、都成就了什么。”
高地上的血战持续一日。风、人、矛三位一体。他借此杀戮,只为保护一名光眼种。
他是个例外 ,卡拉丁想。
他们永远都这么说。
“我怀疑我只是在等待。”卡拉丁说。
“等待什么?”
“响雷。”卡拉丁悄声道,“闪电划过总有雷鸣,有时你得等一等,可它终会到来。”
“我……”茜尔嗖嗖地窜到他身前,立于半空,在他行路时不断后退。她没有飞——她不长翅膀——也没有上下飘动。她仅是站在虚渺的空气中,与他保持同步,似乎不把惯常的物理法则放在眼里。
她歪过脑袋看着他。“我听不懂你的话。讨厌!我以为我全想通了。飓风?闪电?”
“你心里有数。彼时,你鼓励我投身战斗拯救达力拿,而当我杀了人,你依旧很痛苦吧?”
“是的。”
“就是这种感觉。”卡拉丁柔声说着,侧头望了望,手中的矛又一次被他紧握。
茜尔两手叉腰,紧盯着他,企盼他再说几句。
“坏事即将临头,”卡拉丁说,“我的好日子长久不了。人生本不至于如此,昨天达力拿的墙上出现了铭文,像是倒计时,可能与之有关。”
她点点头。
“你以前见没见过那样的事?”
“我想起了……一些不对头的东西。”她低声说,“预见未来很危险,和荣誉不相干,是另一码事,卡拉丁。”
这下可好。
他不再言语。茜尔叹了口气,划着圈飞到空中,化作一条光带。她在风中游弋,紧跟他的步伐。
既然自称荣灵 ,卡拉丁想, 她为何还要继续与风玩耍?
他想问问她。假设她有答案,又假设她愿意回答。
*
托洛尔·撒迪亚斯盯着那把被他一手插在桌心的碎瑛刃,交叉的十指置于身前,手肘贴着华贵的石桌。他的脸映现在剑刃上。
该下诅咒之地的。他从几时开始变老了?如今,他已年届半百,却总把自己想象成二十出头的青年。 风操的五十岁 。他咬咬牙,目视瑛刃。
渡誓。它是达力拿的碎瑛刃——剑身弯曲,形似拱起的背部,剑尖处带有钩状凸起,护手附近探出一排锯齿,整把剑仿如从大洋深处涌起的波浪。
对于这把剑,他究竟渴求了多久?一旦拥有,他才发现它虚有其表。达力拿·寇林虽为悲痛所伤,几近疯癫,身心支离破碎,只剩下对战争的恐惧,但他依然活着。撒迪亚斯的老友就像他养过的某只斧狐犬,在他被迫终结爱犬的生命后,却发现它在窗口哀鸣——毒剂并未完全见效。
更糟的是,他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 达力拿业已设法占据了上风 。
起居室的门开了,雅莱悄悄地走了进来。他的妻子生着细长的脖颈和大嘴,向来不是众人口中的美女——况且岁月不饶人。他不在乎。在他认识的女人当中,雅莱是最危险的一个,比起只有漂亮脸蛋的花瓶,她更具魅力。
“看来你已经毁掉了我的桌子。”她看了看陷在桌心的碎瑛刃,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的小躺椅上。她扬起手臂搭在他的后背,还把双脚翘到了桌上。
对外,她是阿勒斯卡女性的模范;对内,她却不顾姿态。“达力拿正在大肆招兵买马。”她说,“在他的后勤人员中,我已趁机安插了几名亲信。”
“都是士兵?”
“你把我想成了什么人?那样做太过暴露,新兵都会受到周密的监控。然而,就在应征者拾起长矛,响应增兵号召之时,营内后勤部队的管理不免会产生疏漏。”
撒迪亚斯点点头,目光不离瑛刃。他的妻子张罗着军中最为精绝的间谍情报网,说精绝是实至名归,因为鲜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她挠了挠他的后背,引得他的皮肤阵阵发凉。
“他公开了声明。”雅莱道。
“我听说了,反响如何?”
“不出所料,声明引发了众怒。”
撒迪亚斯颔首道:“达力拿早该归天了,虽然他仍活着,但下场无疑是自取灭亡。”撒迪亚斯眯起了眼睛,“把他铲除,为的是挽救王国的崩溃之势。现在,我倒动摇了。于我们而言,崩溃说不定是最好的结果。”
“什么?”
“我的本意并不在此,亲爱的。”撒迪亚斯小声说,“起初,我还能借着高地上的蠢人儿戏发挥发挥,可我快厌烦这种小打小闹了。雅莱, 我们要开打全面战争 。花几个小时行军,连碰上几场小型遭遇战的机会都很渺茫,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些小型遭遇战是我们的财源。”
这也是他饱受困扰的原因。他起身道:“我得和另外几个人会一会,叫上亚拉达和鲁特哈。针对达力拿的企图,我们要煽风点火,激起轩亲王的公愤。”
“终极目标是?”
“重振旗鼓,雅莱。”他轻轻地按住渡誓的剑柄,“重新踏上征服之路。”
这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缘由:奋力冲上战场,与人展开近身厮杀,为攫取战利品赌上一切,荣光耀世的激越感随之迸发。称霸。胜利。
只有这样,他才感到自己重回正茂风华。
现实很严酷。然而,最有力的真相往往一目了然。
他握紧渡誓的剑柄,霍地将其拔出了桌面。“目前,达力拿有意扮演政客,这不奇怪。他暗地里总想成为他的兄长。所幸达力拿并不擅长此道,其余人获悉了他的声明,便会躲得远远的。他会逼迫轩亲王降服,而他们会拿起武器加以对抗,造成王国的分裂。自此之后,我将踏着满地血光,在火与泪之中,手持达力拿的利刃开创一个全新的阿勒斯卡。”
“要是他后程发力,最终得逞,该怎么办?”
“那时候,亲爱的,你手下的刺客就有用武之地了。”他遣走碎瑛刃,令其化为雾气,消失不见,“我会重新征服这个王国,下一个目标是雅克维德。总而言之,我活了这一辈子,只为训兵秣马。我只是在执行神的旨意。”
*
从营房走向国王的行宫——国王已经开始称其为巅宫——要花上约摸一小时,卡拉丁在路途上思绪万千,却遭遇了一批为达力拿服务的手术师。他们在侍从的陪同下来到野地,收集可做消毒剂的陀灵草汁。
见到他们,卡拉丁不仅记起了自己收集草汁的经过,还记起了父亲李伦。
如果他在现场 ,卡拉丁在经过他们时想道, 肯定会问我为什么没有走进手术师的行列。在达力拿准我入伍的条件下,我却未曾提出加入医疗队的要求,他必然会寻根究底。
其实,卡拉丁本可以说服达力拿将第四冲桥队的所有队员征用为手术师的助手。卡拉丁有能力向他们传授医术,这就和他施展矛法差不多容易。达力拿会允诺的,军中优秀的手术师向来不算多。
这一点他连想都没想到。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更为干脆——要么成为达力拿的贴身护卫,要么离开军营。卡拉丁决定将他的手下再度送上风雨征途,为的是什么?
他们终于抵达了国王的行宫。整座宫殿建在一座高山的山腰上,岩体内部打通了隧道,国王的居所坐落于制高点,需要卡拉丁和几名部下花大力气爬上去。
他们沿着之字形的步道上山。卡拉丁仍然在埋头沉思,脑海中尽是父亲和自己的使命。
“那样不太公平,你懂的。”莫阿什在他们登顶时说。
卡拉丁瞅了瞅别人,发现他们碍于长途跋涉,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卡拉丁早已趁着旁人不注意时吸入了飓光,因而一点也不喘。
他看在茜尔的分上笑了笑,望向巅宫内洞穴般的走廊。几名守卫站在大门外,身穿国王亲卫队的蓝金色制服。这支队伍自成体系,与达力拿的卫队分庭抗礼。
“士兵。”卡拉丁向一名低等光眼种守卫点点头。即便卡拉丁的军阶更高,他的社会地位却要低于这类士兵。他对等级制度理解得并不透彻,这不是第一次了。
守卫对他打量了一番。“听说你直面数百仆族智者,几乎靠一人之力守住了一座桥,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下级应当使用“长官”来称呼军尉,可他丝毫不给卡拉丁面子。
“想知道?”莫阿什在后方厉声说,“我们可以单独给你开开眼。”
“闭嘴。”卡拉丁瞪了莫阿什一眼,随即回过身凝视着士兵说:“我命大,没别的花样。”
“感觉有道理。”士兵说。
卡拉丁等着。
“长官。”士兵终于加上一句。
卡拉丁招呼部下前进,他们很快路过了光眼种守卫。宫殿的内堂被墙上成排的润石灯点亮——蓝宝石和钻石的光芒交相辉映,投下蓝白色的辉熠。润石虽小,却足以提醒人们:世事已然历经了变动。通常,冲桥手不被允许接近这些用作日常照明的润石。
卡拉丁还是不太熟悉巅宫的位置。迄今为止,他基本上都是在军营内守护达力拿。不过,为确保万无一失,他翻阅过行宫的地图册,所以知道上山的路。
“你刚才干吗打断我?”莫阿什追上卡拉丁,想问个究竟。
“你的态度不端正。”卡拉丁说,“莫阿什,你现在是军人,要学着尽好本职,不能寻衅滋事。”
“我不会再向光眼种摧眉折腰了,卡尔。绝不。”
“我没有让你摧眉折腰, 可我着实希望你能管好自己的口舌 。第四冲桥队的成员不会成天把坏话和恐吓挂在嘴边。”
莫阿什往后退了几步,不过卡拉丁看得出他依旧很窝火。
“奇怪,”茜尔又落在了卡拉丁的肩头,“他好生气。”
“在我接管这帮冲桥手时,”卡拉丁悄声道,“他们就像受尽鞭打的笼中困兽般逆来顺受。我重新在他们身上唤起了野性,可他们还是摆脱不了束缚。眼下牢笼的门户大开,莫阿什等人仍需时日才能适应。”
他们会习惯的。在冲桥手时期的最后几周,他们学会了如何用精准的动作和严明的纪律来执行任务。在滥用职权的显贵行军过桥时,他们总是立正站好,从不语出嘲讽。他们训练有素,有如利器在手。
若想成为真正的士兵,他们还要多学习。不, 他们早前就是真正的士兵 。现在,撒迪亚斯的压迫已成过去时,少了这层动力,他们就得学着如何改换思路。
莫阿什走到他身边。“真抱歉,”他声如细丝,“你是对的。”
这回,卡拉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不会装作我不恨他们,”莫阿什说,“但是我会放客气点。我们有任务,我们必须好好干,要超过所有人的预期。我们是第四冲桥队。”
“很好。”卡拉丁说。他不知不觉就对莫阿什打开了心扉,因而在交往中,得格外注意分寸。大部分冲桥手都崇拜卡拉丁,莫阿什则不然:他是卡拉丁被贬为奴后,所认识的最真诚的朋友。
他们朝着王室会议厅走去。叫人吃惊的是,走廊里的装饰变得华丽起来,墙上甚至出现了一排刻有令使的浮雕,石面缀有发光的宝石,布局恰到好处。
越来越像座城市了 ,卡拉丁暗想, 不久后,这里很可能会变成有模有样的王宫 。
他碰上了斯卡和他的队伍,他们正站在王室会议厅的门外。“有何要上报的?”卡拉丁低声询问。
“早上很太平,”斯卡说,“再好不过。”
“那么你白天就空了。”卡拉丁说,“开会时我会守在这里,然后换莫阿什值下午的岗,到了晚上我会回来交班。你和你的小队去睡一会儿,夜里再回来,一直干到明天早上。”
“明白,长官。”斯卡敬了个礼,召集手下一同离开。
大门后的会议厅铺有厚毯,房间的背风面开凿出了不加遮拦的窗户。卡拉丁从未进来过。为了保护国王,行宫的构造图中只标出了最基本的走道和途经侍从住处的路线。这间屋还有另一扇门,也许通往阳台,可是除了卡拉丁刚刚穿过的那扇门,会议厅内就再没有别的出口了。
两名身着蓝金色制服的卫兵紧靠房门两侧站立。国王在屋内的会议桌旁来回踱着步。他的鼻子比画像中的描绘要大上几分。
达力拿正和轩贵女纳瓦妮交谈着,后者仪态优雅,发中渐生银丝。发生在国王的母亲和叔叔之间的风流韵事可是军中的热门话题,只是撒迪亚斯的背叛暂时盖过了这阵风头。
“莫阿什,”卡拉丁用手一指,“看看那扇门通往哪里。马特和亚斯,守住门厅,除了轩亲王,不准任何人进入,除非和我们事先通过气。”
莫阿什没有向国王鞠躬,而是行了个礼。他检查了一下门面,这扇门的确通往环绕顶室的阳台,卡拉丁在山下就发觉了。
达力拿打量着忙活不已的卡拉丁和莫阿什。卡拉丁敬完礼,遇上他的目光。他不能再像昨天那样失职。
“这些守卫我不认识,叔叔。”国王抱怨道。
“他们是新来的。”达力拿说,“外人上不到阳台,士兵。这里有百尺高。”
“很好。”卡拉丁说,“德雷赫,和莫阿什一起站到外面的阳台去,关上门,好好看着。”
德雷赫点点头,立即行动。
“我刚才讲过外人没法从外面上到阳台。”达力拿道。
“那么我就会想法子闯进来,”卡拉丁说,“前提是我动了这种念头,长官。”
达力拿被逗笑了。
国王倒是连连点头。“说得好……说得好。”
“要进这间屋,还有没有其他门路,陛下?”卡拉丁问,“比如密道之类?”
“要是真有其他门路,”国王道,“我不会告诉别人。”
“如果我们不知道该把守哪里,我的部下就保障不了室内的安全。假设这里有几条不为人所知的通道,便无法排除风险。如果您能松动口风,我保证只派我手下的军官站岗。”
国王对着卡拉丁端详片刻,然后转身对达力拿说:“ 我看他挺顺眼 ,你以前怎么就没把他放到卫队长的位置?”
“我没这个机会。” 达力拿用深邃稳重的目光审视着卡拉丁 。他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放在卡拉丁肩上,把他拉到一边。
“慢着,”国王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那是军尉的标志? 戴在暗眼种身上?这种事是何时起的头?”
达力拿没有回答,反而将卡拉丁领到会议厅的一侧。“你该知道,”他小声说,“国王非常担心刺客。”
“人要是患上了疑心病,护卫的工作会简单很多,发作一下很合理,长官。”卡拉丁说。
“我没说这很合理。”达力拿道,“你叫我‘长官’,而常用的称呼是‘光明贵人’。”
“要是您有令,我就那样用,长官。”卡拉丁注视着达力拿,“可是,若要称呼直属上级,就算是光眼种,‘长官’也是个合适的叫法。”
“我是轩亲王。”
“我就敞开来讲了。”卡拉丁未经允许便开了口。是达力拿将他摆到了这个职位,所以卡拉丁默认自己享有某些特权,除非另有吩咐。“那些被我称作‘光明贵人’的人都背叛了我,而几个被我称作‘长官’的人至今还能取得我的信任。用后一个称呼更显尊敬,长官。”
“你有点不寻常,孩子。”
“寻常人全死在了深渊里,长官。”卡拉丁悄声道,“都怪撒迪亚斯。”
“好吧,叫你的部下守在阳台的另一端,离门远一点,以防他们从窗口偷听。”
“那么我会和其他人在门厅等候。”卡拉丁留意到两名国王亲卫已经走出了房门。
“我没有下此命令。”达力拿说,“把守大门,不过请站在屋内。我想让你听听我们的计划,切记不要对外人讲起。”
“遵命,长官。”
“与会者还有四人,”达力拿说,“分别是我的两个儿子、考尔将军,以及考尔之妻光明女士忒夏芙。他们方可进入,其余人士在会议期间一律不得入内。”
达力拿返身继续与王母谈话。卡拉丁命莫阿什和德雷赫找好站位,之后向马特和亚斯说明了会议的准入条件。稍后他得教教他们,当光眼种表示“其余人士一律不得入内”时,他们的言下之意并非是字面理解,而是“倘若任一其余人士得以入内,其人最好有要事相求,不然你就有麻烦了”。
随后,卡拉丁在紧闭的大门边就位,背后的墙壁上镶有雕花木板,其材质是一种他认不出的稀有木材。 不就是一条木板吗 ,他无所事事地想道, 我一辈子所挣到的钱可能还值不上这玩意儿 。
轩亲王之子阿多林·寇林和雷纳林·寇林来到了会场。卡拉丁在战场上见过前者,不过一旦脱下碎瑛甲,他的样貌就变了,少了份英姿,多了份富家子弟的傲气。他也穿着和他人相似的制服,但是上面的纽扣刻满花纹,还有那双簇新的靴子……它们是昂贵的猪皮制品,皮面毫无磨损,大概是花了天价才买下来的。
然而他确实在市场上救了那个女人 ,卡拉丁回想起几周前与阿多林的偶遇, 别把这件事忘到脑后。
卡拉丁说不上来他对雷纳林的印象有几何。这个年轻人戴着眼镜,恍如一道影子般跟在兄长身后。他或许比卡拉丁大几岁,却不显成熟,手脚细瘦,十指纤长,必定没有打过仗或是干过实在的活。
茜尔在屋内一会儿飘上一会儿飘下,把头探进各个角落,还钻进了花瓶。她飞临国王的专座,停在供女子使用的写字台上。她戳了戳置于桌面的水晶纸镇,里面嵌着一只形似螃蟹的古怪生物,它身上是不是长着翅膀?
“他不该待在外面吗?”阿多林朝卡拉丁扬起头。
“我们的动作会把我直接推进危局。”达力拿的两手交握于背后,“我想让他了解详情,这或许对他的工作很关键。”达力拿没有看向阿多林或卡拉丁。
阿多林走上前抓住达力拿的胳膊,悄声说:“我们和他不熟。”他的嗓音压得不算低,尚能入耳。
“我们得相信一些人,阿多林。”他父亲以稀松平常的语调说,“如果军中有谁绝对不会为撒迪亚斯卖命,我能担保是那名士兵。”他扭过身窥了卡拉丁一眼,又换上了令人难以捉摸的神色。
他没有看见我运用飓光 ,卡拉丁竭力劝服自己, 他并未察觉,根本不知道。
是这样吗?
阿多林摊了摊手,走到会议厅的靠边处,向他的弟弟小声嘀咕着什么。卡拉丁站在原位,维持自如的稍息姿势。 没错,这厮明显被惯坏了。
稍迟抵达的考尔将军是一名腿脚灵光的秃头男子,腰背挺得很直,瞳孔是浅黄色。他的内人忒夏芙面容消瘦,黑发中隐现出缕缕金丝。她在写字台前入座,纳瓦妮这回没有动身执笔。
两名来人进屋后,门咔的一声被关上了。“请作汇报。”达力拿在窗边说。
“以下内容想必您已经有所知晓,光明贵人。”忒夏芙说,“他们义愤填膺,诚挚地希望您能三思。命令的下达激起了诸多不满,唯有轩亲王哈萨姆公开宣布:他打算——我就引用原话了——‘劝阻国王,驳回这项考虑不周的鲁莽决定’。”
国王哀叹一声,坐到椅子上。雷纳林和将军也马上落座,阿多林迫于情势,这才坐下。
达力拿站着没动,往窗外望去。
“叔叔?”国王问,“你听到他们的反应了吗?你先前考虑过要在声明中做得更绝, 责令他们必须遵守战争法典,或是直面资产被收缴的命运。 我们即将身处内讧的中心,还好你没有放出全部内容。”
“反对的声浪总会出现。”达力拿说,“我仍在想,当时是否应该将之一股脑地公布出去。当你中了箭,有时最好一下子就把它拔出来。”
实际情况下,当你被箭射中,在寻医问药前最好放着它别动。扎在肉里的箭会止住血,人不至于死去。不过,在轩亲王面前,不去多嘴破坏他的隐喻,或许才是至上之举。
“飓风在上,这画面该何其可怕。”国王用手帕擦了擦脸,“你有必要口出此言吗,叔叔? 我们会引上杀身之祸,怕是挨不过一个星期。 ”
“我和你父亲熬过的险境较之更甚。”达力拿说。
“那时你们有盟友!你们获得三位轩亲王的支持,只须与六人角力,而且你们从未在同一时刻与所有对手作过斗争。”
“要是余下的轩亲王串通一气来对付我们,”考尔将军说,“我们将无力坚守阵线,只得撤下声明,没有选择的余地。王室的威严将大受影响。”
国王往椅背上一靠,用手扶住额头。“杰泽雷泽在上,事态快要演化成灾……”
卡拉丁扬起了眉毛。
“你有意见?”茜尔化作几簇翻飞的叶子,向他飘来。听见这般形体传出她的声音,他有点迷惑。当然,屋内的其他人不仅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说话。
“没有。”卡拉丁低语道,“听上去,这则声明像是掀起了大风大浪。我就是没料到国王会……嗯,有这么多怨言。”
“我们必须确保有盟友做后盾。”阿多林说,“结盟势在必行,撒迪亚斯肯定会拉拢一派,因此我们也要和他对着干。”
“将王国一分为二?”忒夏芙摇摇头,“我看打内战于王室无益,况且我们赢不了。”
“这场仗如果打起来,阿勒斯卡的末日就到了,王国将不复存在。”将军持同一说法。
“几个世纪前,阿勒斯卡便不再是统一的王国了。”达力拿眺望窗外,喃喃道,“我们建立的国家不是阿勒斯卡,阿勒斯卡意味着正义。我们不过是继承父辈衣钵的无知小儿。”
“可是叔叔,”国王说,“ 王国至少还有个样子 ,比几个世纪前好得多!假如我们败在这个节骨眼上,放任王国分裂为十个战火纷飞的公国,我父亲孜孜以求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孩子,你父亲孜孜以求的既不是破碎平原上的追逐玩乐,也不是令人作呕的政治闹剧。”达力拿说,“迦维拉尔的高瞻远瞩绝非如此。灭世风暴将临……”
“什么?”国王问。
达力拿总算从窗口回过身,走向众人。他把手搭在纳瓦妮的肩膀上,说:“我们要设法把命令推行下去,不然就得走上灭国之路。我不会再装模作样了。”
卡拉丁抱起双臂,用一根指头轻敲手肘。“达力拿的言行有点王者之气。”他动动嘴,用只有茜尔听得见的声音说:“所有的光眼神都是这样。”他十分烦恼,因为亚马兰也有过类似举动:即使眼前的权力不属于自己,也会一把抢过来。
纳瓦妮抬头看看达力拿,按住了他的手。从她的表情判断,不论他有什么计划,她都知其一二。
国王还蒙在鼓里。他微微叹出一口气。“ 你显然拿定了主意 ,叔叔。怎么样?一吐为快吧。这场戏太累人了。”
“说句真心话,”达力拿直言道,“我想把他们统统打蒙,面对不愿从命的新兵手软不得。”
“ 若想靠打的方式让轩亲王服帖 ,我想你会碰上重重的困难,叔叔。”国王语中带刺。出于某种原因,他神情涣散地摸了摸胸口。
“你得解除他们的武装。”卡拉丁不禁插了一句。
在场的所有人纷纷转开视线,向他看过来。光明女士忒夏芙冲着他皱起眉头,好像卡拉丁无权发话似的。也许他真不该张嘴。
达力拿却朝他点点头。“士兵,你有建议?”
“请原谅,长官。”卡拉丁说,“请原谅,陛下。恕我一言,如果哪支小队犯了事,您首先要把队员们分开,解散队伍,将人手编入更好的小队。不过我觉得您现在做不成。”
“怎样打破轩亲王的联盟还是未知数,”达力拿说,“只怕我无法阻止他们相互勾结。或许,等赢下这场仗,我可以为诸位轩亲王分配不同的职务,将他们打发掉,然后再个别教育。不过眼下我们还做不到。”
“那好,处理问题士兵的第二种方法便是解除他们的武装。”卡拉丁说,“您要是勒令他们上交长矛,就更易管制他们。没了武器是耻辱,他们会感到自己又成了新兵。照此来看……您能否夺取他们的部队?”
“恐怕不能。”达力拿说,“士兵宣誓效忠的是光眼种,和王室没有直接的联系——宣誓效忠王室的只有轩亲王。话说回来,你的思路很对头。”
他捏了捏纳瓦妮的肩膀,说:“前两周,我试着想过如何定夺这个难题。我有种直觉,要对待轩亲王和阿勒斯卡的全体光眼种,必须沿袭训导新兵的方子,用纪律说话。”
“他来找过我,我们商量了一下。”纳瓦妮道,“为了将轩亲王控于掌心,达力拿希望降低他们的等级。 可是说真的,我们无能为力 ,最多只能造造势,叫他们好自为之,以免身上的权财被我们全数掳走。”
“他们听到这项声明,不气疯才怪。”达力拿说,“ 我就是想惹恼他们。 那些人是得反思反思了。这场战争意义何在?他们的角色又何在?我想让他们记起迦维拉尔的遇刺事件。一开始我要施施压,敦促他们拿出军人的样子,即便他们举起武器和我作对,我也不管。接着,我才有可能把他们劝下来;在士兵这一边,我可以以理服人。无论如何,我的计划重在恫吓,要是他们将权威用在不正当的地方,我就会剥夺他们的好处。正如卡拉丁军尉所言,我们的首要手段就是解除他们的武装。”
“ 解除轩亲王的武装? ”国王问,“这是哪一出滑稽戏?”
“这不是滑稽戏。”达力拿笑道,“我们虽然遣散不了他们的军队, 却可以另寻渠道 。阿多林,我打算撤销禁令,你的剑可以出鞘了。”
阿多林皱着眉思索了一阵,随即绽出了笑颜。“您的意思是,我获准再上决斗场了?当真?”
“是。”达力拿转身对国王说,“长久以来,鉴于法典严禁军官在战时为名誉而决斗,我始终都不许他参与重要的比试。然而,我愈发认识到其他人根本不觉得自己在打仗,他们玩的是游戏。现在是时候让阿多林在正规的比试中与营内的碎瑛武士决斗了。”
“这样他就能羞辱他们?”国王问。
“这和羞辱无关,夺去他们手中的碎瑛武器才是重点。”达力拿走到一排椅子之间,“如果我们握有军中所有的碎瑛刃和碎瑛甲,轩亲王们就很难再撼动我们了。阿多林,我希望你能和其余轩亲王手下的碎瑛武士一较高低,展开以名誉为先的比试,奖赏则是碎瑛武器。”
“他们不会买账,”考尔将军说,“反倒会推掉比试。”
“他们必须买账。”达力拿说,“我们要想想办法,逼不了的,就冒犯一下,总之他们得应战。我还想着,假如我们能找出知策的去向,过程可能会轻松一点。”
“要是那孩子输了该怎么办?”考尔将军问,“要下这个套,风险性似乎太大了。”
“等着瞧。”达力拿说,“这只是计划的一小步,却也是最显眼的棋子。阿多林,你的决斗技术是有口皆碑的,不仅如此,你还百般恳求我松动禁令。排除我方,军中共有三十名碎瑛武士,你能不能打败这么多人?”
“您问我能不能?”阿多林大笑道,“只要能从撒迪亚斯起手,完全是小事一桩。”
他果然是个狂妄自大的公子 ,卡拉丁想。
“不,”达力拿说,“撒迪亚斯不会接受以个人名义发起的挑战。但是,我们设下此局,也是为了逐渐搞垮他。起先,我们要从几名等级较低的碎瑛武士入手,再一点点地打上去,争取最后和他决斗。”
会议厅内的其他人似乎都在纳闷,包括光明女士纳瓦妮。她抿紧双唇,望了望阿多林。她兴许拥护达力拿的谋略,却不太乐意送侄儿去决斗。
她没有把想法说出口。“一如达力拿的意思,”纳瓦妮道,“这不会是计划的全部,但愿阿多林无须在决斗之道上走得太远。让他参与这些比试,大体是为了唤起他人的恐慌,同时给那些唱反调的小团体施加点压力。我们的重大要务牵涉到复杂的政治层面,一旦发现有望向我方靠拢的势力,就要毅然决然地争取过来。”
“我和纳瓦妮会尽力在轩亲王之中游说,解释真正统一的阿勒斯卡有何优越性。”达力拿颔首道,“但是我信不过自己的政治头脑,办起事来不像阿多林在决斗时那样得心应手。飓风之父才晓得我们将何去何从,可也没办法。面对众人的压力,我们要软硬兼施,由阿多林重拳出击,我则动之以利。”
“到时会有刺客,叔叔。”艾尔霍卡的语气很疲惫,“我认为考尔的观点有误,阿勒斯卡不会马上被搅得乱七八糟。都说王国要统一,轩亲王已经渐渐认同了这一观点,可是他们同样撇不下竞技、享乐和琼心石。所以,他们会静悄悄地派出刺客,起初或许不是直奔你我而来,但我们的家人就得遭罪了。撒迪亚斯等人会试图伤害我们,迫使我们作出让步。你真愿意赔上自己的儿子?母上又该如何?”
“是,你说得不假,”达力拿道,“我没有……也对。他们的思维就是这样。”在卡拉丁听来,他的话中满是愧疚。
“而你依然有心将计划执行到底?”国王问。
“我别无选择。”达力拿转身走回窗边,遥望西部大陆。
“那至少和我说说,”艾尔霍卡道,“你要打出怎样的底牌,叔叔?你最终想从中收获什么?一年后,假设我们收拾好了这个烂摊子,你又打算把我们变成什么?”
达力拿把手放到厚实的石制窗台上。他凝视着窗外,似乎能看见某些在别人目力之外的风景。“我会把我们变成从前的模样,孩子。我想打造一个真正统一的阿勒斯卡,一个能够抵御风暴的王国。在这里,光耀四方、黑暗遁形,轩亲王忠诚而正义。不光如此,我的设想更为远大。”他拍了拍窗台,“我欲重组光辉骑士团。”
卡拉丁大吃一惊,差点把矛摔在地上,幸好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他们纷纷起身,直盯着达力拿。
“光辉骑士?”光明女士忒夏芙质问,“您疯了吗?那些叛徒把我们出卖给了虚渡,你想重建这一团体?”
“余下的几句宣言听着不错,父亲。”阿多林上前道,“我知道您时常想起光辉骑士,但是您对他们的看法……和别人不太一样。如果您宣称要效仿他们,必然收不到什么好风评。”
国王把脸埋进手心,叫苦不迭。
“世人误解了他们。”达力拿说,“就算大众的观点是对的,原初由令使所创设的光辉骑士团也一度讲道德、重公平,甚至得到了沃林教会的承认。我们需要提醒世人:光辉骑士团象征着宏图伟业。要是他们没有这份气度,就不会像传说中那般‘堕落’。”
“ 但这是为什么? ”艾尔霍卡问,“何必呢?”
“我非办不可。”达力拿顿了顿,“至于原因,我还无法完全肯定。我只是得到了指示,为即将来临的风暴做好准备和防护工作。这场风暴的源起或许就是轩亲王和我们反目,这不是不可能。”
“父亲,”阿多林把手按在达力拿的胳膊上,“这样也好,您说不准就能改变人们对光辉骑士的看法,可是……艾沙的冤魂啊,父亲!他们的能耐非吾辈可及,单单给人赋上光辉骑士的名头唤不回传说中那些稀奇古怪的法术。”
“光辉骑士不但身怀绝技,”达力拿道,“还奉行着没落于今日的信条。虽说我们可能掌握不了他们的远古飓能术,然而要效仿光辉骑士,我们可以另寻他法。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不容置疑。”
其他人似乎没有被他打动。
卡拉丁眯起双眼。原来达力拿对卡拉丁的本领有所认识?又或者他事实上不谙其意?会议的议题转向了日常事务,诸如怎样劝诱碎瑛武士和阿多林交手,以及怎样在周边地区派遣巡逻队。达力拿认为,军营的安全是实现谋划的先决条件。
会议终于告一段落,多数与会者陆续离场,去执行命令了。卡拉丁还在思虑达力拿口中的光辉骑士。达力拿并未领悟真相,但他的说法很到位。光辉骑士团确实有一套行为准则,他们称其为不朽真言,内含五大信条。
身先死 ,卡拉丁从衣袋里掏出一颗润石,把它玩弄于指尖, 强护弱,行胜果。 这三句真言构成了五大信条中的第一信条。他对此只有模糊的概念,可无知不妨事,他还是念出了风行骑士的第二信条:保护那些无法自卫的人。
茜尔不肯告诉他剩下的三大信条。她说时机一到他就会知道,否则无法更进一步。
他想不想更进一步?进一步又如何?变作一员光辉骑士?以前,卡拉丁没有挪用他人的信条来框定人生,他只想活下去。现在,他却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一条已有几个世纪无人涉足的道路。以后,他可能会成为柔刹人憎恶或尊崇的对象,受到众生的关注……
“士兵?”达力拿在出门前问。
“长官。”卡拉丁又挺直身子,向达力拿致敬。找对位置、立正站好, 感觉不错 。他说不清是好是坏,他当年喜欢过这种生活,可斧狐犬被重新拴上皮带后,也会产生类似的反应。
“我侄儿说得对。”达力拿看着国王在走廊上渐行渐远,“别人可能会谋害我的家人,他们的想法不难猜。我需要有人随时守护纳瓦妮和我的两个儿子。请你派上最好的人手。”
“我拿得出二十来个人,长官。”卡拉丁说,“若要全天紧密看护你们四位,这样的配置是不够的。我应当在短期内训练更多人,但是持矛的冲桥手不一定是好兵,更别提好护卫了。”
达力拿点着头,揉揉下巴,神情疑惑。
“长官?”
“军中不只有你的队伍处在捉襟见肘的状态,士兵。”达力拿说,“撒迪亚斯的背叛造成我方兵力大减,损失了很多优秀人才。当前的大限表明,只要过了六十日……”
卡拉丁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轩亲王把刻在墙上的潦草数目看得很重。
“军尉,”达力拿小声说,“我不会放过任何够格的壮丁,我要训练他们、重建军队,为风暴做准备。他们得上高地突击,与仆族智者正面交锋,获取作战经验。”
这和卡拉丁有什么关系?“您保证过我的部下无须打高地战。”
“我会信守承诺。”达力拿道,“然而国王亲卫队有两百五十人,我手下可指挥作战的军官幸存无几,有部分就身处其中。我需要指任他们负责新兵事宜。”
“照看您的家人已不是我唯一的职责了,对不对?”卡拉丁问道,感觉肩头又多了一份新担子,“这话背后的含义便是, 您有意把国王的安保工作也移交给我 。”
“对。”达力拿说,“会有一段交接的过程,但你得扛下来。除此之外,同时运作两支独立的卫队似乎不太稳妥。考虑到你的部下背景特殊,他们之中绝不可能混进敌方的奸细。你该了解,前一阵子有人暗杀国王未遂,幕后黑手仍未查明,我担心某些国王亲卫或许与此有染。”
卡拉丁深吸一口气。“当时发生了什么?”
“在我和艾尔霍卡猎捕深渊恶魔的时候,”达力拿说,“到了险要关头,国王的瑛甲几近开裂脱落。我们发现,驱动瑛甲的宝石八成是被人偷换成了次品,一旦受到挤压,就会破裂。”
“我对瑛甲懂得不多,长官。”卡拉丁说,“如果没有遭到蓄意破坏,它们有无可能是自身出了故障?”
“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很小。我希望你的部下能轮流守卫行宫,保证国王的人身安全。你们要和国王亲卫换个班,尽快熟悉他这个人和这座宫殿。借此契机,你们还要向老资格的护卫讨教讨教。同时,我会在他的守卫中抽调军官来训练军中士兵。”
“在接下来的几周,我们会把你的队伍和国王亲卫队合二为一,由你领头。等到你把其余队伍的冲桥手训练到一定程度,我们便重置卫队的人员组成,将前任卫兵转移进我的军队,让你的部下填补空位。”他正视着卡拉丁的双目,“你做得到吗,士兵?”
“做得到,长官。”卡拉丁虽然答应了,却挡不住心中的惧意,“交给我吧。”
“很好。”
“长官,恕我一言,您说过您准备在营外增加巡逻兵的人数,以维护破碎平原周边山岭的治安?”
“是的。此地盗匪数量庞大,叫人为难。这里已被划入阿勒斯卡的版图,得用国法来管辖。”
“我手下有一千名士兵待训,”卡拉丁说,“派他们去那里巡逻或许能帮助他们认同自己的军人身份。我可以组织大批人马,盗匪见了搞不定就会撤出这一地带。不过,我的部下不得经常动武。”
“好的。考尔将军是巡逻总长,但他现已成为我军的最高指挥官,因而有其他事情要忙。请训练好你的部下,我们终会把这一千人派去执行实打实的道路巡逻,他们的足迹将遍及本地、阿勒斯卡以及东南两向的港口。现在先做斥候,侦测盗匪的老巢位于何处,遇上遭劫的车队,必须调查清楚。你们得把盗匪的活动数据汇报给我,并说明其危险度有几何。”
“我会亲自去办的,长官。”
风操的,他该如何应对这一揽子任务?
“很好。”达力拿说完,背着双手走出会议厅,像是在冥神静思。莫阿什、亚斯和马特受卡拉丁之命迅速集结,跟在达力拿身后。卡拉丁每次都会安排两人守护达力拿,如果可行,他会再派上一人。他曾希望能追加到四至五人,可是风杀的,如今需要看护的对象大有人在,想要扩充人手根本不可能。
他究竟是什么人物? 卡拉丁目送着达力拿离去的身影,想道。在他的领导下,这片营地军纪严明。你可以通过追随者的好恶来评判一个人,这是卡拉丁的做法。
但是暴君也能培养守纪的士兵、建立高水准的营地。达力拿·寇林为统一阿勒斯卡立下了功劳——靠的是在血雨腥风中奋斗打拼。换作今日……就算和国王同处一室,他的话语依旧透出王者风范。
他想要重组光辉骑士团 ,卡拉丁想。这不是达力拿·寇林单凭毅力就能胜任的。
除非有人协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