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是草原。历经放牧农耕后,第一批歪歪扭扭的房屋拔地而起。夜色已深,黑暗中,河畔鳞次栉比的破屋陋舍仿若膨胀的古怪菌株,环绕在我们周围。
轻轻一震,我们已置身幽深的流水中。
在我身后,那个男人费劲地扳着船舵调整船头方向。提灯摇晃,灯光忽明忽暗。他怕我。小船滑过暗黑的流水,我从船首探身出去。
引擎油腻的轰鸣、河水轻柔的呢喃以及屋舍中窸窣的细语,被大兴土木的嘈杂声盖过。木料飒飒轻响,风拂过茅草,墙壁筑起,地板铺上,房子十变百,百变千,以河岸为起点向外蔓延,将灯火流注至整个平原。
它们环绕着我。它们不断增多。它们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越来越喧哗,石板瓦片盖成屋顶,坚硬砖块筑成墙壁。
河流迂回。城市森然闯进视野,它是个庞然大物,仿佛突兀印在平原风景上的一团浓重黑影。城市灯火辉煌,照彻四野,映在周围的石山上,仿佛斑驳血痕。城中灰蒙蒙的高塔放射出炽烈的亮光。我不得不压低身子,我没法不对这耸立在两河交汇处大片淤泥地上的古怪存在顶礼膜拜。它是一个巨大的工业废料场,臭气熏天,刺耳的汽笛声响个不停。即使在这深夜,粗粗的烟囱仍在向外喷吐烟尘。我们并不是被水流带向这座城市,而是这座城市本身,以它巨大的分量吸引着我们。微弱的呼喊声、零星的动物叫声,还有工厂里巨大机器运转时发出的刺耳撞击声。铁轨贯穿城市,好似裸露的血管。红砖与黑墙,仿若史前遗物的低矮教堂,夜色中忽闪的破烂雨篷,老城区迷宫般的鹅卵石道,死胡同,纵横交错的下水道仿佛阴森的埋骨所。这是一道新生的风景,点缀它的是荒地、破砖烂瓦、堆满尘封典籍的图书馆、老旧的医院、林立的塔楼以及从水路卸载货物的驳船和金属爪钩。
我们怎么可能对它视若不见?它的地形如此诡秘,是为刻意方便游荡的怪物或恶徒躲在拐角伺机扑向来往旅人?
太迟了,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身后的男人低声告诉我现在的位置。我没有转头看他。
此处是渡鸦门,街道狭窄、人口拥挤、暴行频发。腐朽破败的建筑互相倚靠,好似随时都会坍塌。河水在两岸的砖堤上留下黏糊的秽物,城墙从纵深处高高拔起,将水流拘成一湾。空气中一股恶臭,让人作呕。
(我好奇从空中俯瞰会是怎样,那样的话,整座城便一览无遗。如果你乘风而来,在数英里之外便能看见它——像一团污迹、一块爬满蛆虫的腐肉。我现在不应该这样想,但我停不下来,我本可以借助烟囱送出的上升气流高高飞越那些趾高气扬的塔楼,冲着下面吐口水,我本可以飞越那些嘈杂混乱,然后在中意的地方降落。我必须停止幻想,现在我不应该这样做,我必须停下来,不是现在,别想这些,还不到时候。)
我们正经过的房屋淌着灰白的黏液,这种有机质胶体糊满墙根,从天窗缓缓流下。额外加盖的楼层沦为惨白污物的展台,房屋间的空隙与胡同小巷无一幸免。就像有熔化的热蜡从房顶泼下,起伏流淌,渐渐凝固,留下道道波纹,将一切景观损毁。某些非人类的智慧生物已将此街区变为自己的领地。
紧绷的金属线横过河面与房檐,同样坠满奶糊状的黏物,如低音琴弦般嗡嗡鸣响。有什么东西从头顶一掠而过,船夫恶心地清清嗓子,朝河里啐了口痰。
他的痰消失在流水中。我们头顶纵横交错坠满黏液的金属线也渐渐变少。狭窄的街道显现眼前。
前方,一辆火车拉响汽笛,沿着愈升愈高的铁轨穿越河道上空。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看向南边和东边,看着点点微光照亮的铁轨势不可挡地伸向远处,然后被这片黑夜笼罩的土地、这头腹中容纳无数子民的庞然巨兽悄然吞没。我们即将经过工厂区。吊车林立在暗夜之中,好像腿脚细长的禽鸟。它们此起彼伏,夜班工人正在忙碌。不堪重负的链条旋转晃荡,仿佛使不上劲的残肢,以僵尸迈步的节奏咯咯作响着卷入啮合的齿轮和飞旋的调速轮。
众多掠食者的身影在夜空悄然盘旋。
隆隆声在空气中激起无穷回响,仿佛整座城是一个中空的果核。我们黝黑的小船轻快地超过一大群同类——它们因为满载煤炭、木材、钢铁和玻璃而吃水很深。此处的河面浮满杂质、工业废水和化学废料,映着星光,折射出奇异的虹彩,恶臭扑鼻,水流也因此变得迟缓而混乱。
(噢,飞越这一切,不用闻到这些垃圾这些废渣这些秽物不用穿过这个大粪坑进入这座城市我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不能,我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我必须停下。)
引擎的转动慢了下来。我转头看向身后的男人,他移开视线摆弄船舵,假装没有看到我的目光。他正将我们带向码头,码头上的货栈堆满货物,巨大的货箱甚至溢出扶垛,倾泻下来,在地面布成一个迷宫。船夫小心地在其他小船间穿过。河里升起交错的屋顶,一溜地势低矮的房屋紧贴河岸建在水中,以围墙与河水相隔,刷了沥青的青砖上水滴直淌。我们脚下是一片混乱。河水仿佛烧开了一样剧烈翻滚。不乏倒霉的鱼和青蛙闷死在这锅浑浊恶臭的泥汤里,它们的尸体在驳船和河岸之间疯狂打旋、载沉载浮。船靠岸了。我的船夫一跃上岸,系好缆绳。他脸上的解脱神情显而易见。他轻快地粗声絮叨着,迫不及待地引领我上岸离去。我慢慢地踏上码头,就像踩上烧红的煤炭,小心翼翼地在垃圾和碎玻璃间寻找落脚处。
他高兴地收下我给他的那些矿石。他告诉我说,我现在在烟雾弯。当他为我指点方向的时候,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这样他就不会识破我完全不辨东南西北,不会看出我初来乍到这个城市,不会看出我害怕这些阴森可怖的巨大建筑,不会看出我正因为幽闭恐惧和不祥预感而恶心欲呕。
往南一点的地方,两根巨大的方尖石柱从河中升起。那是通往旧城区的大门,一度庄严壮观,现在已然斑驳废弃。柱面曾经遍布讲述石柱由来的雕刻,现在已被时间和酸雨抹去,只余石坯上螺旋状的线条,就像古旧螺丝钉上的残痕。石柱后面是一座低矮的桥梁(杜娅德渡口,他说)。我将船夫热切的解说抛在身后,大步向前,穿过这片白灰漂染的区域,经过一扇扇大敞的房门,门里一片漆黑,似乎正向人们轻声保证:里面很舒适,里面没有河水恶臭的侵扰。船夫的声音现已几不可闻,知道再也不会见到他,我心中泛起一丝喜悦。
天气不冷。一盏街灯在东边闪亮。
我将循着铁轨前行。我将走在它们投下的阴影里——它们横亘城中房屋、高塔、棚舍、厅堂和监狱时投下的阴影,我将从那些将它们固定在大地上的拱门出发。我必须进入这座城市。
我的斗篷(由极不舒适的粗重布料制成,蹭得我皮肤生疼)沉沉地坠着,我能感觉到钱袋的重量。它能在这儿保护我,它,还有我热切的狂想、我心中悲痛与羞愧的源泉,以及将我带到这座庞大城市的强烈痛苦。这是座由白骨与砖块建造而成的肮脏城市,一个工业与暴力结合的巨大阴谋。它历史悠久、满蕴力量,是我无法理解亦毫不熟悉的罪恶之地。
新克洛布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