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地图上未标识的区域,亦即第三处光源所在之地。再往前是一堵石墙,仿佛一排耸立的鳞片,他们必须找到出路。
科特握着带血的徽章。他知道国民卫队已经赶在他们前面,因此感觉很沮丧。 我们也许赶不及了。
此处分布着一些小水潭,只不过里面都是脏水。费赫更换了桶里的水,但他皮肤上结起硬痂。他们捕猎长耳野兔和行动迟缓的鸟。他们经过一群羚羊,又小心翼翼地从一群长着獠牙、体型大如马匹的野猪身旁走过。
科特感觉所经之处都受到他们的影响,仿佛感染了疾病。离开那个被钉在树上的国民卫队成员之后,第三天凌晨,他们抵达最后一座村落。随着他们接近,太阳已经升起,众人沐浴在玫瑰色的光辉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们一开始以为是一根石柱或者一棵枝叶稀疏的树。
接着,他们惊呼起来,他们的坐骑也脚步迟疑。
一名巨硕的仙人掌族向众人袭来,远比他们见过的其他仙人掌族更高大魁梧。普通仙人掌族大约七八尺高,然而眼前这个要高上一倍还不止。它像是更为原始的元素精灵,出自大地本身,仿佛草原的化身。
它一瘸一拐地前进,用巨硕的腿和没有趾头的双脚迈步,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倾倒。它绿色的皮肤曾经开裂又愈合过许多次,它的芒刺长如手指。
魁梧的仙人掌族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走来,步伐虽然不稳,速度却很快。它握着一棵树当作武器。它举起那树,发出一声吼,脸却几乎一动不动。没人听得懂它的喊话,可能是森格拉语的某种变体。它恶狠狠地向众人扑来。
“等一下,等一下!”每个人都在喊叫。艾尔希用手指向它,眼睛里布满血丝,科特知道,她试图用自己有限的魔法力量控制它的思维。
仙人掌族踉踉跄跄地跨步向前。费赫射出一支箭,随着“砰”的一声轻响,箭插入它的身侧,液体滴渗出来,但似乎并未造成疼痛。
“ 杀了你, ”仙人掌人用蹩脚的拉贾莫语说道,声音轻弱无力。 “凶手。” 它举起巨硕的武器。
“ 不是我们干的! ”科特喊道。他将国民卫队的徽章扔到仙人掌巨人面前,然后用连发手枪射击那徽纹,打得它一边跳跃一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直到六根枪管全都射空为止。仙人掌人停了下来,不再挥舞手中的棍子。科特朝着徽章啐口水,直到嘴里变得干巴巴的。“不是我们干的。”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仙人掌族。科特以为他一定是受到矩力的影响,被污染地带的恶性能量毒害所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最后那个空村子里,仙人掌巨人向大家解释了自己的来历。他是个“杰安”——他们将这个词译作“迟人”。
草原上的仙人掌族利用某种秘密的培育手段,让本该出生的球茎依然保持昏睡状态。当兄弟姐妹哇哇哭着从土壤里爬出来时,这些迟人依然处于胚胎状态,并继续生长。在秘术的干预下,他们虽然无法出生,身体却仍在长大。最后,当他们终于醒来,钻出泥地就变成了畸形的怪物。他们会无节制地生长。
这种异常发育影响到他们的身体,木质骨骼弯曲如弓,皮肤像是长满赘疣的树皮。他们的感官更加强化,更易感觉到疼痛。他们是守护者,是战士,保卫着自己的家园。他们成为一种禁忌,族人既崇拜他们,又躲避着他们。他们没有名字。
这名迟人的左手手指全都融合在一起。他在关节的疼痛中缓缓移动。
“我们不是泰什人,”他说,“这不是我们的战争,不关我们的事。但他们还是来了。国民卫队。”
一个骑兵排从河边而来,装备着飞轮弩和机枪。仙人掌族早就听说北方的局势,知道国民卫队在与泰什军队交战。逃亡者告诉过他们国民卫队的恐怖手段,于是,仙人掌族的村民在追捕队到来之前便已逃离。
国民卫队抵达一座没来得及撤空的村落。那里的仙人掌族曾为北方的难民提供住宿,听过许多残忍屠杀的故事,他们决定先抵抗再说。他们组建起一支凶悍的队伍,带着棍棒与石刀迎向国民卫队。那是一场屠杀。国民卫队留下一具尸体。在仙人掌族的残骸之间,“杰安”对尸体进行了惩罚。
“他们两星期前来的。然后追杀我们,”迟人说,“他们把跟泰什的战争带到了这儿?”科特摇摇头。
“太他妈混乱了,”他说,“我们追踪的国民卫队——他们不是要对付这些可怜的家伙,而是在追捕我们的同伴。村里的仙人掌族被传闻吓坏了,让自己成了攻击目标。
“听我说,”他对绿皮巨人说道,“屠杀你们村子的人,他们在找一个人。他们要阻止他传递一条消息。”他抬头看着那张硕大的脸,“他们会派更多人来。”
“泰什也会派人来。跟他们打。也跟我们打,两边一起打。”
“是的,”科特语气平淡。他等了很久才继续道,“但假如他成功了……假如他能够逃脱,那么,除了这场战争,国民卫队……大概就有别的事需要担心了。所以你也许应该帮助我们。我们得阻止他们,以免那个人受到阻拦。”
迟人用畸形的手捂住嘴,发出一声吼,仿佛动物因疼痛而产生的本能呼号。他的悲鸣在草原上回响。炎热的黑夜里,野兽暂时停止了活动,沉静中传来一声回应。那吼声来自远处,震颤了科特的五脏六腑。
迟人一遍遍地呼喊,宣告自身的存在,那一晚,在短短数小时内,一小队“杰安”迈着痛苦而巨大的步伐聚集到他身边。他们一共有五个,体态各异:有的超过二十尺,有的还不及这一半,有的曾经断肢,然后歪歪扭扭重新接上。一群强壮的残废。
旅行者们感觉自己很渺小。迟人们用自己的语言哀悼死者。“如果各位愿意帮我们,”科特谦逊地说,“或许可以一劳永逸地阻止国民卫队。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有机会跟他们算这笔账,也就是复仇。”
迟人们围成一圈,互相交流,用低沉的嗓音讨论了许久。他们沉重的四肢移动起来小心谨慎。 迷失的战士,真可怜, 科特心想,但他依旧心怀敬畏。
最后,会议召集者对他说:“他们离开了,那群国民卫队。去了北方,去追捕。我们知道是哪里。”
“就是他们,”科特说,“在寻找我们的同伴。必须赶上他们。”
迟人们拔下身上的部分针刺,然后提起科特及其同伴,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能驮载着众人前进。被遗弃的黑羚羊目送他们离去。这群仙人掌族大步跨过树丛,在地面上摇摇晃晃地行走。科特感觉离太阳好近。他看到鸟,甚至看到鹰人。
“杰安”跟他们交谈。披着羽毛的身影在他们上方盘旋,发出波涛般的声响。他们的话语短促而严肃。“杰安”仔细聆听,低声回应。
“国民卫队在前方。”驮着科特的那个说道。
他们以仙人掌族特有的步态蹒跚而行,极少休息。有一次,当月亮及其女儿都位于低矮的空中,他们停了下来。西方有一点光亮在移动,位于大草原的边缘。一支火炬或者一盏灯。
“他是谁?”驮着科特的迟人说道,“骑马的人,他在跟踪你们?”
“是吗?嘉罢在上……追上他!赶快。我得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
“杰安”跌跌撞撞地快速奔跑起来,扭曲的步伐仿佛喝醉了酒。然后,那点光熄灭了。“没了。”迟人说。科特的耳边响起低语,吓了他一跳。
“别干傻事,” 那声音说道, “仙人掌人找不到我。你在浪费时间。我不久就会与你见面。”
等到他们继续沿原先的方向走,那光亮又回来了,在西边与他们保持同步。
除了稍作休息,或就近寻找水源给费赫冲洗,他们鲜少止步。两晚之后,“杰安”停了下来。他们指向一条植被遭到严重破坏的小径,然后奋力前进。
广阔的草原前方有苍翠的丘陵,干枯的草地里升起雾霾,科特一开始以为是尘土,然后发现其中夹杂着灰黑色的烟,仿佛有人用沾着油污的手指在窗玻璃上涂抹。
“是他们,”驮着科特的“杰安”说道,“国民卫队。是他们。”
迟人们没有计划。他们连根拔起草原上虬结的树充当棍棒,然后继续朝着杀害族人的凶手前进。
“听着!”科特,坡摩罗伊和艾尔希一起喊道,试图说服他们采用策略,“听着,听着,听着。”
“留一个活口,”科特说,“看在嘉罢的分上,留个活口给我们盘问。”然而迟人毫无反应,仿佛没听见,或者根本就不在乎。
草原颤动起来,热浪在房屋般大小的岩石之间震荡。“杰安”的脚步就像树木倒地一般震撼,动物在他们面前四散奔逃。迟人们踏上一处高地,止住脚步。科特望向下方的国民卫队。
那里有超过二十个细小的灰色身影。他们有狗,还有一件冒着烟的东西:跟迟人一般高的铁塔,由改造过的马拉着。塔的顶端装有梁托,两个人从垛口向外张望。它扯烂了灌木丛,在大地上留下残痕与油污。
迟人们缓缓地放下搭客。科特和同伴们各自检查了一下武器。
“这太蠢了。”坡摩罗伊说。一只灰色的猛禽从头顶飞过,发出兴奋的啼鸣。“看看他们的火力。”
“他们怕什么?”科特朝着那群迟人点点头,“他们只想复仇。而我们怀有更多目的。我才不会挡在他们跟前,阻拦他们实现愿望,不过我也得挡得住啊。”迟人隆隆地冲下斜坡,奔向国民卫队。“我们最好赶快行动起来。”
众人散开队形,他们不需要躲藏。国民卫队眼里除了迟人什么都看不到。科特在仙人掌族巨人扬起的尘土中奔跑。
机枪响了,子弹从旋转的枪管中倾泻而出。国民卫队的人马都处于惊恐之中。他们已经离开仙人掌族居住的区域,以为自己安全了。子弹如同碎石一般射向迟人,炸出一小股一小股的树液,却无法减缓他们的速度。
一名“安杰”抛出手中的武器,就像是投石机。在她手中,那是一根棍子,但当它在空中旋转时,又呈现出原形:一棵树。它击中高塔,砸弯了护板。科特趴在地上,朝着团团打转的国民卫队开火。
国民卫队开枪射击,表现出令人惊叹的愚勇。他们坚守阵地,迟人只需连续抬腿跨步,即可将他们连人带马残忍地踩成肉泥。仙人掌族用巨树一扫,树根边缘砸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手持步枪的国民卫队撤到配备飞轮弩和火焰喷射器的同伴身后。迟人抬起手来。火焰喷射器迫使他们踉踉跄跄地后退,皮肤被烧得焦黑,渗出汁液。
个子最小的“杰安”被飞旋的锯轮击中,锋利的金属切入植物性肌肉,割断了他的手臂。他一边用左手捂住断臂,一边踢向骑马的人群,有两人被踢死或给踢断骨头。然而疼痛使他跪倒在地,一名狙击手用锯轮击中了他的脸,将他杀死。
费赫的箭和坡摩罗伊的枪声暴露了他俩的位置。高塔上的枪指向费赫藏身的矮树丛。科特大声呼喊,但机枪已开始旋转,锁链与齿轮发出的声音犹如铁锤般响亮,暴雨般的子弹将植被打得稀烂。
此刻,四名迟人处于亢奋的杀戮状态,一边踩踏,一边抓扯。高塔歪歪斜斜地转动。机枪又击倒了一名“杰安”,她从臀部到胸口被一排子弹穿透,这条新的裂缝让她站不稳。她笨拙地转动身体,姿态怪异。
坡摩罗伊站了起来。他在高声呼喊,科特知道,他叫的是费赫奇里林的名字。坡摩罗伊一边猛冲,一边不断开火。狗群一片疯狂,畸形的下颚到处乱咬。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枪,铁塔顶端的一个人坠落下来。
那声音紧贴着科特耳边说: “趴下。你被发现了。” 科特匍匍在地,从细长的草丛望出去。他又听见远处的枪声。一名国民卫队成员从马上坠落。
科特看到一个领队的魔学士,皮肤上满是凸起的血管与筋腱,全身发出黯黑的火花。科特开了一枪,但没打中。这是最后一颗子弹。
魔学士发出一声喊,他的衣服燃烧起来。地面底下冒出一束乳白色的能量,穿透那最高大的“杰安”,射向天空,然后消失了。她挥舞着双手,树液喷涌而出。黑色的火焰吞没了她。魔学士站在原地,眼中淌出鲜血,但神情得意。接着,他也被那名看不见的狙击手击毙。最后的两名“杰安”将国民卫队成员蹂躏至死。
其中一个抱住枪塔,抓着它剧烈地摇晃翻转。与此同时,他的族人踩扁了其余的人马和变种狗。高塔倾斜失衡,吱嘎作响,让托运的马匹惊慌失措。它缓缓地倾倒,扭曲开裂,里面的人无论生死,都跌了出来。
他们中还能跑动的人,都奋力奔逃,两名迟人继续追赶踩踏,姿态犹如怪异的畸形儿。战场边缘可以看到一名骑手,正朝着他们奔来。科特再次听见他的耳语——“ 把狗留着,看在嘉罢的分上,别让他们杀死狗 ”——但这并非命令。他不予理会,而是跟同伴们一起奔向费赫所在的方位。他们发现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
悬浮的人不断向前,以僵硬的姿态在空中飞驰。他穿过支流河道与湿地,穿过低矮的岛屿,穿过藤蔓缠绕的红树林,穿过泥泞的河岸,最后进入一片喀斯特地形,到处是嶙峋突兀的石柱。
他的同伴包括一只鸟,一只野兔,一只鸽子大小的锯齿蜂,一条鳕鱼,一头狐狸,以及一名仙人掌族幼儿。在高耸的石柱之间,仙人掌族幼儿的动作令人称奇,它时而攀附着悬浮的人,时而紧跟其步伐,斑驳的皮肤底下是一团涌动的肌肉。悬浮的人进入草原。此时,他下方的动物是一头羚羊,其奔跑的姿态与同类均不相同。
他们不断前进,飞速越过长着稀疏灌木的灼热荒原。他们一路向北,在低矮的树丛与焚毁的村庄之间穿行,速度越来越快。途中有各种动物与那人做伴,有的尾随着他,有的攀附着他,有的在他上方飞翔。他们持续加速,搜寻目标,留意观察空中与地面,寻找只有他们能看见的踪迹,不断缩小搜索范围,不断追踪跟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