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征组的组员一共二百三十四人,从板桥宿出发,向京都行进。到文久三年二月八日,已经是他们启程后的第四天了。
新征组下设七个小队,每个队伍的队长被称为“伍长”,能成为伍长的人,必是蒙山冈和清川青眼有加。他们大多名声赫赫、武艺超群。例如一小队队长就是江户远近驰名的浪人,名叫根岸友山。其实,也只有这样武艺高超的剑客,才能控制住手下闲散惯了的浪人。然而,也有例外。山本仙之助本来是甲州一带赌徒无赖们的首领,大伙给他取了个诨号,叫“佑天仙之助”。也不知道是看中了他身上的什么才能,清川竟让此人当了五队的队长。
芹泽鸭被授予的官职是“取缔付笔头役”
,这职位与各队长同级,故而可以免于他们的辖制,根据情况甚至可以反过来控制、指挥对方。以芹泽的性格来说,这是相当令他心满意足的位置了。
混混出身的人都能当上队长,可是近藤一派八人却遭到了异常的冷遇。要论武艺,近藤以下,土方、永仓、冲田、藤堂、山南、井上,个个都是不输给组内其他人的高手。可是,这种实力还不为人知。这不得不说是寂寂无闻者的悲哀。他们八人一起被安排在六队队长村上俊五郎的麾下,排着队沿木曾街道,默默地走向京都。当初道场虽小,近藤也是一馆之主,现在却成了普通队员,他心中大概觉得非常屈辱吧。到京都以后,他就和新征组分道扬镳,所以说这时所受的冷遇的影响,大概不可小觑。
幕府方面派遣鹈殿鸠翁、山冈铁太郎带领队伍进京。托二人的福,昨天还不过是流浪汉、无赖团体的新征组,一路上却获得了直参
才有的待遇。
他们的队伍里每到一处,本阵
、旅笼的主人总是亲自诚惶诚恐地出来迎接。
他们每到一处,旅馆门上都会贴上奉书纸
,写道:
鹈殿鸠翁大人御宿
山冈铁太郎大人御宿
新征组御宿阵
见到这种排场,有的队员兴奋得好像小孩子。这样的人基本是乡士
、足轻、农民或町人。正经武士家庭出身的人,很少有这么大惊小怪的。
按照惯例,当大名、旗本出行,仪仗走在驿路上的时候,会有一名家臣预先把主人和家臣团的住处按照他们各自的身份安排妥当。干这种工作的人被称为“宿割”。这次新征组上京,路上也安排了这样的人先行一步。在前几天里,各组的一般队员轮流充任“宿割”。他们从板桥驿出发,经过了蕨、浦和、大宫、上尾、桶川、鸿巢、熊谷、深谷,这天晚上应该在本庄过夜,结果正巧赶上近藤负责“宿割”。
岁三担心他没有处理这种杂务的经验,恐怕办不好,就对近藤说:“不能让您来干这种卑贱的差事。请您称病,让别人替您吧。”
“没关系。”
“那请允许我和您同去吧。”
“这种工作要带上助手,不太好看。”近藤显得有点不高兴,“这种工作是谁都要做的,我也应该试着做。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单独负责,还有其他人帮忙,不会干不好的。”
“到底行不行啊。”土方还是放心不下。后来正如他担心的那样,近藤的工作到底还是出了纰漏。
提前赶到驿站的近藤,按大家的身份和官职顺序,逐一安排一行人的住处。首先是幕府官员鹈殿和山冈,他们自然是住在本阵。居中负责协调联络的清川则安排在高级旅馆;七个分队的队长分别安排在各队泊宿的旅笼里的上房。最后他又订好了剩下的一般队员的房间,自以为万事大吉。可是,等大队一行人马赶到,大家各安其位,却独独缺了那个难缠的芹泽鸭的下榻之处。
“这事情可怪了!真奇怪!”芹泽一面用刻着“尽忠报国”四字的大铁扇敲着自己的脸,一面走进近藤的屋里说道:“我的房间在哪里?”近藤听罢,脸上一下褪了血色。
“没有我的房间吗?”
“不,马上给您安排。”
近藤战战兢兢与同伴商量办法,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如何先去道歉。他从屋里一出来,就四处寻找芹泽,孰料后者正盘腿坐在大路中间,抽着旱烟,不知道心中作何盘算。近藤无法,只得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下。
“这次的事情,真是非常抱歉,都是我粗心大意才铸成了大错。”说着,他跪在地上,双手触地,行了个大礼——对这个男人来说,这是无法容忍的屈辱。“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
芹泽依旧侧着身子,也不作回答。让近藤在路口跪了半天,他才开口道:“没什么,您千万别为我这样的人费心。对在下这条丧家之犬来说,这条大路就挺符合在下的身份。不过夜晚寒气袭人,请准许在下点起一堆篝火。鄙人的篝火也许会弄得很大,为免各位受惊,所以先把话说在前面。”
说罢,他立即叫来了自己的党羽:新见锦、野口建司、平山五郎和平间重助。他们拆掉了附近的一间小屋,以拆下的木板作柴,在路中间点起了巨大的篝火。不久,天已经黑尽,篝火映红了天空,火星木屑纷纷落在邻屋的屋顶上。附近村里的人还以为这里着火了,都跑来看热闹。
从带队的鹈殿、山冈,到整个队里的队员,都担心万一发生意外来不及反应,所以大家都衣不解带地干躺了一宿。近藤更是难堪极了。半夜,藤堂平助提着刀,一边大叫:“我去砍了那家伙!”一边杀气腾腾地冲向门口,可是半路就被近藤制止了。两人就这样反复折腾了好几次。
冲田跑到了二楼,饶有兴致地从窗户眺望那束巨大的火柱。土方则一声不吭地盯着天花板——这天夜里只有他,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二月二十三日,一行人终于踏上了京都的土地。但因京都中心没有适合的房屋,所以全体队员都住到了京都郊外的壬生村,在那里租了几间乡士的房屋作为宿舍。而办公地点则设在新德寺。
不过,他们在京都仅仅停留了二十天,事情就起了变化。表面上的理由是因为发生了“生麦事件”
,继续让浪人团留在京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其实这中间另有内情:清川正暗地里和公卿款曲襟抱,企图将新征组转卖给对方。鹈殿等知悉此事,就准备再率众返回江户。然后不愿离开者出现了,嚷嚷着要“贯彻初衷”。不肯回乡的就是以近藤为首的八人。不过奇怪的是,芹泽竟然也响应了这个口号,宣布:“老子也要留下。”
于是,两派人马合起来一共十三人。他们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的派阀斗争,就此拉开了序幕。
两派人还住原来新征组给他们安排的宿舍,即八木源之丞的空房里。不过今时今日的他们已经失去了幕府的认可和当局的庇护,成了无业者的集团,失去生活来源,不得不忍受贫困的痛苦。
三月十三日,京都正值绿肥红瘦的暮春时节。这天,近藤勇一伙人给京都守护职
松平容保递上了一封联署的请愿书。意想不到当天就得到了回音,特许他们挂靠在会津中将(容保)麾下继续为幕府效力。这样一来,无论是大义名分,还是经费用度,一下子都有了保障。
因此可以说新选组就是在这一天诞生的。
生计问题一旦解决,他们就马上着手四处招募同志,充实新血。结果到了初夏时节,这支新生的组织就有了一百多人的规模。
在编制上,局长是队伍的最高领导。新选组成立之初,局长共有三个人,首席为芹泽、次席是近藤,末席则为芹泽的心腹新见锦。显而易见,在最高领导权上芹泽一派处于优势。
可是从中级干部开始就是另一番情况了。局长以下又设有副长,分别是山南和土方。在实战中领导队伍的“副长助勤”共计十四人,其中的冲田、永仓、原田、藤堂、井上都是和近藤一同自江户来的心腹。加上经土方周旋招募来的大阪浪人山崎蒸、松原忠司和谷三十郎,还有明石浪人斋藤一。由此看来,在从江户出发时还籍籍无名的近藤一党,现在的势力却能与芹泽派平分秋色了。
芹泽派的人,在副长助勤一职上只占四个。芹泽为人粗鲁豪迈,性格大而化之,而且缺乏政治敏感,在组里扶植势力拉拢人心这种细致的工作,他根本不屑去做。然而土方和山南却是这方面的高手。尤其前者一直在队员中间暗地活动,以近藤的名义拉拢人心;又时不时地讲一些近藤的逸事,诱导队员对他产生仰慕之情。
有次,土方又以“我说呀,近藤兄……”这种聊天似的口吻,巧妙地向近藤献策。
顺便说一句,如果没有第三人在场,岁三就会毫不拘束地使用这种伙伴间用的亲热口气和近藤搭讪,这次就是这样。近藤也同样,两人独处的时候,他就“阿岁、阿岁”地叫着土方的小名,和在江户时一样亲热地待他。
这两个人都出身于多摩的农家,近藤的家在武州多摩郡上石原,离家不远有个供平民习武强身的道场,流派是天然理心流,道场的主人叫近藤周助。近藤被过继给他作养子,从十八九到二十出头,他走遍了八王子一带,挨家挨户地劝说下乡的年轻人进道场学习剑术。
因缘际会,同在多摩郡,日野村有个乡士叫佐藤彦五郎,他不但是天然理心流的赞助者,还是土方的姐夫。便是此人,将以后要成为新选组局长和副长的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话说这二人初次见面也是在这个佐藤的家里。当时近藤二十二岁,土方也不过二十一岁。屈指算来,从那时起两人已一起度过了十个春秋。他们携手共度的这段青春岁月,让彼此间产生了一种他人无法介入的亲密情谊。
“我想,新选组总有一天会掌握在你的手里。”
其实,就连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需要先做好哪些事情,土方都一一考虑好了。而他这话甫一出口,听者就立即露出一副心里有数的样子,嘴角也挂上了浅浅的笑意,看来他对这话很是赞赏。
见此情形,岁三接着说道:“我这么想可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为了成就一番大事,也可以说是为了这天下。新选组目前正处于万丈狂澜的中心,情势要求我们须将新选组确立在和诸藩、公家平等的位置上。要达到这个目的,让芹泽、新见这种匪类领导组织,是万万不可的。”
近藤慎重地答道:“此计甚妙,但不可操之过急。”
“我也知道,可是近藤兄,”后者继续劝说,“我以前就曾说过,您在组中什么都别说,只管笑容可掬地坐着。这才是您目下的要务。唯有如此,方能令众人自然而然地对您产生仰慕、爱戴之心。”
“我明白了。”
土方觉得近藤具备成为一军统领的素质。而居于幕后,辅佐他成就霸业,对于岁三来讲,也别有一番难以言喻的乐趣。
况且促使他进行这个计划的还有别的原因。
首先是他对芹泽这个人本身的憎恶。更重要的是,就像坚信近藤的将才一样,他对自己运营组织的才能充满信心。而这一点恐怕才是驱使他孜孜不倦地筹谋策划的根苗。
早在多摩郡时,二人就是这么分工的:土方走访三多摩的四乡八镇,招募喜好剑术的年轻人,进道场研习。近藤则负责在道场坐镇。本来天然理心流只是默默无闻的乡下剑术,但在多摩一带却极富盛名,这些都是岁三一手建立的。
现在他又以同样的热情,把心血投入到比以前的道场更为复杂、坚固的作品中去了。这就是新选组。甚至可以说土方正准备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它。
然而,妨碍他完成这件艺术品的只有一个人——局长芹泽鸭。不过,要除掉他却并非易事。芹泽只要喝了酒,就像发狂了一样,令旁人无法近身。加上他那一身神道无念流的武艺,还有让人胆寒的膂力,都让土方不敢贸然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