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兰城南雍县,一个比十三线还十三线的偏远城市。它紧靠星海沙漠,气候炎热,经济条件非常差。
顾烟光是从江都到南雍县,便花了近两天的时间。她先是从江都飞到兰城,随后从兰城机场叫了一辆的士,颠簸了三四个小时,才到了南雍县城。
到了县城,顾烟找到当地最好的一家酒店,也来不及挑剔那糟糕透顶的卫生情况,倒头便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才彻底清醒过来。
穷、脏、乱,是顾烟对县城的第一感觉。整个街道给她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街道是沥青的,且有些不平,街道两旁有破旧的门面,还有附近的农户拿着自家种的菜蹲在马路两边叫卖。
整个县城青壮年少,多是老人幼童。老人黢黑的皮肤,幼童迷茫的眼神,看起来都让顾烟觉得心酸。
这个地方,落后、原始,急需外来文明的介入和帮助。
下午三点,感觉阳光没有那么强烈了,顾烟做好防晒措施,带好设备,找当地的老乡问了一下路,好不容易找到一辆三轮车,往南雍星海民宿去了——当然,这是建成以后的项目名,因靠近沙漠,沙漠又叫星海,当地人就叫它星海屋。
顾烟下车,叮嘱师傅道:“师傅,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跟着您的车回去。”
三轮车师傅答应了一声。
顾烟看了一眼时间,星海屋距离县城大概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不远不近,不会过于喧哗,也不会过于僻静,很合理。
星海屋就在前方,占地大约上千平方米。很大的院子内,有上十栋浅蓝色的二层小楼。楼房的外观上有些风化,但是整体看起来还是非常的现代化和漂亮。
太阳烤在人身上火辣辣的。幸好她准备充分,涂了厚厚的一层防晒霜,还戴了墨镜,另外再套一件防晒衣。
这里黄沙十里,放眼望去,似是看不到边。天上的云极薄极透,仿佛踮踮脚就能够到。
顾烟拿出钥匙,打开了锁,厚重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开了。
虽然当时建造这座沙漠中的度假村时,所用的材料都考虑到了沙漠的风化和侵蚀,但是这几年并未进行维护,外观还需要重新修缮,屋内当年本就未彻底完工,此刻里面更是狼藉一片。这个项目真要启动,整个度假村都必须重新装修。
顾烟一边仔细查看着,一边拍照做笔记,不知不觉,大半个小时竟已经过去了。等她意识到三轮车师傅还等在外面的时候,才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可是,人家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远远的小黑影,和隐隐可听见的“哒哒”声。
“师傅!师傅!”
自然是没有回应。
顾烟拿下墨镜,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这么远的路程,这么热的天,方圆几里,别说车了,连个人影都看不到。看来,自己得走着回去了。
突然,不远处的灌木丛动了一下,似是有什么在里面。不会是蛇吧,顾烟不由得恶寒了一下。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可伸缩的登山杖,如临大敌地同灌木对峙着。灌木动了一下,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躲在灌木丛中,滴溜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顾烟。
沙漠狐?天呐,这里居然可以看到沙漠狐!全身雪白的肉丸,让顾烟忍不住想要摸一把。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惊跑了它。沙漠狐似是听到了响动,抬起头听了两秒,随后又低下头,安心地吃着什么。
顾烟蹲下身,慢慢地伸出手,还差十厘米,五厘米……不想这里的动物居然不怕人,沙漠狐叫了一声,然后朝着顾烟冲了过去!顾烟猝不及防,吓得连忙躲闪。顷刻之间,一个黑影从她的脚底窜过,而她退让之间,右脚也从一个土堆上踩空了,崴了一下,当下便是一股钻心的疼。
不好!
顾烟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崴的地方已经有浅色的红肿。她看了看四周,只剩大漠孤城,别说人,连只鸟儿的影子都没有。此时已近黄昏,她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凉。
这些年,顾烟走过各种极端的路线,很多在未开发之前偏远不说,也极险峻,也不是没有过露宿野外的经历,但是今天不一样,她的身后没有团队,没有设备,而且在南雍县一个人都不认识。
更要命的是,她的右脚还受伤了,虽说勉强可以走几步,但是想要走到县城,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她一只手在包里翻找着手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按压着伤口。
嘶——真疼。
“喂?”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拨通了,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顾烟拿起手机,发现刚刚不小心碰到了快捷键“1”——那是任光年的号码,还是当年任光年抢过她的手机硬要存的。即便如此,她也很少用,以至于都忘了手机里有这么一个快捷方式。
眼色一暗,顾烟将手机放到耳边:“喂?”
“顾总,不知道找我们家光年有什么事?他正在睡觉,还没有起……”
脚上的伤似乎更痛了,顾烟看向地平线上的落日余晖轻轻地笑道:“本来想找他帮点忙。不过,他既然在睡觉的话,那就算了。我晚点再打给他。”
对方急了:“顾烟,你不准再联系光年!”
“你可以不接啊。”
“你……我和光年马上就要结婚了!我们一家三口会非常幸福的……你不要再……”
沈青的声音在一瞬间似乎变得非常地远。顾烟苦笑,在决定和任光年分手的那一刻,那个男人已经和自己的生活再无半点关系,但是没想到,此刻听到沈青的话,还是会觉得刺痛:“是吗?恭喜你们。”
说完,也不等沈青说话,顾烟径直挂掉电话,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太阳已经有一半跌进了地平线,她感觉自己心口似乎破了一个洞,在这烈日黄沙下,扯心扯肺地疼。
既然要断,就断得彻彻底底,顾烟将任光年的联系方式统统拉黑,把手机塞进了背包里,同时将背包里无用的东西都丢了出去,减轻背负的重量。挣扎着站起来,没有时间伤感,她得赶快回去。沙漠里,昼夜温差很大,且蛇虫鼠蚁很多,她并没有带过夜的装备,最起码得走到有人的地方。
拄着伸缩登山杖刚走了两步,右脚只是微微地落地便钻心地疼,额头上的汗密密地冒了出来,像连串珠子似的往下落。她咬紧牙关,坚持再走了两步,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太阳渐渐地落到了地平线下,彩霞漫天,映着十里黄沙、野草荒漠,真是难得的美景,顾烟却无心欣赏。
难道得打110?正当顾烟焦虑时,不远处竟走来两个人。两人当地人的打扮,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
“哟,美女,这个点在沙漠里,需要帮忙吗?”其中一个“小胡子”,叼着一支烟,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瞅着顾烟乱转。
“看样子是脚崴了。我们有车,送你吧。”另外一个板寸穿着一件小背心,左膀右臂上分别文了一条飞腾的龙,目光落在顾烟已经肿起来的右脚上。
顾烟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不用了。”
“你走都走不了了,什么不用了。”“小胡子”说着,上前一步,想要拉顾烟的手。顾烟拿起登山杆,精准地朝“小胡子”的手臂打了过去。
“哎哟!”“小胡子”吃了一杆,后退了一步。
“板寸”冲上前来,满脸怒意:“我们好心来帮你,你倒打人!我看你这娘们欠揍!”说着,“板寸”举起了拳头。顾烟回身就想跑,全然忘了脚上的伤,当右脚重重地踩在地上时,一股钻心的疼直灌脊背,瞬间便摔到了地上。
“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板寸”笑着。
一丝惧意涌上心头,顾烟强撑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说我想干什么?”“板寸”朝顾烟伸出拳头。
顾烟本能地闭上眼睛,只不过这拳头却未曾落到顾烟的身上。
睁开眼,一个高大的背影正背对着她,手紧抓着“板寸”的手腕,厉声道:“滚!”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给我等着!”
“小胡子”和“板寸”立刻转身就跑了。
“你没事吧?”
彩霞映照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剑眉星目,古铜色的皮肤显得格外的健康,一身迷彩服让人特别有安全感。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按了按顾烟受伤的右脚:“是这儿疼吗?”
他手掌上厚重的茧摩挲着,顾烟一颤,疼得缩回脚,“嘶”了一声。
男人边说着,边微微抬头,露出帽檐下一双沉静似水的眼,下一秒,那目光里便有一抹愕然:“顾总?”
“好久不见。我还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会认出我来。”顾烟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刚刚高度紧张,这会儿看到一个熟人,身体放松了下来,才觉得后怕,右脚上的疼也仿佛被千百倍放大了似的,疼到她整个人都感觉有些承受不住。
“你这是外脚踝受伤。忍一忍。”
还没意识到他所说的忍一忍是什么意思,一只温热的大掌便覆在她的伤处,随后一股不大不小的力度按压了下来。
“疼,疼疼疼疼疼!”顾烟一边叫着疼,一边挣扎。
“这里距离医院还有一段距离,先紧急处理一下。”林漠按住她的脚,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
最初的疼痛之后,有一股暖意自脚踝升起。月光下,林漠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水流下,顺着他的侧面落到她的小腿上,似乎有些烫。
顾烟缩回腿,林漠疑惑地看向她。
顾烟清了清嗓子:“我已经好多了。”
林漠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蹲在她的面前:“上来吧。”
顾烟也不矫情,她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法走。避开伤处,顾烟小心翼翼地趴在他的背上。
一股属于女性特有的香味,混合女性的柔软贴到自己的背上,尤其是她胸部的柔软……林漠顿时觉得全身僵硬,脸上一片火热。他拉低了帽檐,往前倾了倾身子,小心翼翼地拉开与顾烟的距离。
刚走了两步,顾烟回头道:“哎,哎,等等,我的包。”
林漠回头,一把捞起她的背包,随手跨在了脖子上。
走了两三步之后。
“那个,我还忘了一个东西……”
顾烟扭动着身体往后看。
“别动!”林漠的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一把将顾烟放在地上。顾烟不备,撞到了右脚,“哎哟”了一声。林漠却已然回身,捡起她的登山杆。不仅如此,他还四处仔细看了看。顾烟不由得有一些脸红,她向来都不够细心,比如工作上只擅长攻克最难最艰巨的部分,细节性的东西永远都做不好。
大漠千里,月亮慢慢爬上来,银色的月光洒在山上、树上,以及他们两人的身上,不远处的村落里竟有袅袅的炊烟升起。
“现在还有人用柴火做饭吗?”顾烟好奇。
“不是所有人都装得起现代化的厨具的。”
本能的礼貌属性上身,顾烟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
“不用。而且柴火做的饭更香,下次你尝尝就知道了。”
也许是月光下的大漠风光别样的美,也许是劫后余生的兴奋之情,顾烟突然起了玩心:“你这是在邀请我,要请我吃饭的意思吗?”
身下的人脚步一顿,慢慢地,竟有浅色的绯红爬上了林漠的耳朵。他微微侧身,眼中似有愠色,高挺的鼻梁在月光下,竟让顾烟忍不住想摸一下,怎么会有人的鼻子长得这么好看,尤其是侧面,简直可以媲美那些偶像明星。
“不是。”
“什么?”
林漠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在邀请你。”
“我只是在开玩笑。”
“不要开这种玩笑,不好笑。”
无趣。
“林漠,你是在这儿工作吗?”
林漠点了点头,想着她看不到,又轻轻地“唔”了一声:“我在南雍县林业局环境监察大队工作。”
环境监察大队?那星海沙漠岂不是正好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
“你呢?我记得你刚升职吧,为什么会一个人来沙漠?”
顾烟看向远方的村落,神色有些黯然,嘴里却自嘲道:“你忘记了吗?越是危险的地方,我越是喜欢。”
“那你来错地方了,星海并不是一个能让人心情放松的地方。”
“那你就别管了。对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上次救大壮的时候,你不是说你老家是西山吗?”
林漠没有回答,只剩月光清冷,余晖一片。
林漠驱车到县城的卫生所时,已经晚上八点了。县城的人休息得早,街上的灯早就黑了一大半,连行人都没有几个。林漠在卫生所门口将顾烟抱了下来,然后扶着一瘸一拐的顾烟到值班室。
今晚的值班医生是宋医生,四十多岁,虽然医术高明,但是有些结巴,所以被留在了这个小地方。他和林漠相识多年,却第一次见林漠身边站着一个姑娘,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
“你,你,你你你你……”
“在星海屋捡到的一名游客,脚崴了。”林漠打断宋医生的话,扶着顾烟坐下。
顾烟看了他一眼,他却置若罔闻。也对,人家也不算撒谎,自己确实是被他“捡”到的。
宋医生脸上明显露出可惜的神色:“哦哦,姑娘,哪哪哪,哪里……”
宋医生哪了半天,也没哪出个所以然来。顾烟觉得自己的喉咙一阵阵地发紧,连忙拉起裤脚,露出已经红肿的右脚踝:“这里,不小心崴到了。”
“已,已经,紧紧紧紧急处理过了,”宋医生动手检查一下后,点赞道:“不,不错。”
宋医生简单地给顾烟处理了一下,然后叮嘱她接下来一段时间不要用力,不要走路,饮食方面也要注意。
顾烟这下犯难了,她刚到南雍县,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人帮忙,而且此地物质匮乏,不像江都什么事情都可以一个电话搞定。
灯光下,顾烟的目光有些黯然。她的睫毛很长,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的眼里似含着水汽似的,有一层朦胧的雾。
她眉头轻蹙着,仿佛有些为难似的看向林漠:“林队,你住哪儿?”
“单位宿舍。”
“能不能……”
林漠打断她:“不能。”
“我还没说完呢。”
“没说完我也听明白了,孤男寡女不方便。”
“怎么会孤男寡女呢?你不是住单位宿舍吗?那应该还有别的同事啊,你……”
林漠已经毫不留情地转身了:“走吧,我送你回酒店。”
顾烟缓缓起身,灯光下,她低垂的眉眼如画,自言自语似的道:“我行动不便,不知道南雍县城会不会有什么坏人……”
宋医生看了一眼林漠,于心不忍了:“林,林漠,你就帮,帮帮人家。”
林漠回头,见她站在自己身后一米处,脸色苍白,头发披在肩上,有一点点的无助,不免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和一个月前他所见到的那个“白骨精”顾烟是同一个人吗?
最终,他还是叹了一口气:“你能走了就马上离开。”
“成交。”顾烟立即笑颜如花,林漠突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走吧,陪我去酒店拿东西。”
晚上九点,雍南县城最好的酒店里,前台大婶看了看林漠,又看了一眼坐在大厅里的顾烟,最后满眼故事地给顾烟退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