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总有一队巡士从学院警察派出所里排成了又郑重又威严的单行出来。他们走到一处岗位,就有一个巡士站住了,整饬了他的腰带,捻齐了他的胡子,望上街看看,望下街张张,看有刑犯没有,他就站定在那里看管他日常的职务。
在诺沙街与沙福克街交叉过葛来夫登大街那里,总有一位魁伟的宝货离开了他的队伍站定了,他在路中心高高的矗着,仿佛是一座安全与法律的牌坊,一直要到晚上换班时,方才再与他的同伴合伙。
也许这一个交叉路口要算是都白林城里最有趣的地方。站在这里望开去,葛莱夫登大街上两排辉煌的店铺弧形的一直联到圣司蒂芬公园,尽头处是一座石门,原来叫做浮雪里,本地人重新定名为叛逆门。诺沙街在左,宽敞,洁净,穿度梅里昂方衢,直接黑石与王镇等处及海边。沙福克街在右,不如诺沙街的开朗与爽恺,曲曲的上通圣安得罗的礼拜寺,羞怯似的微触南城市场,低入了乔治街,再过去便是些纷沓的小巷了。交叉口的这一面葛莱夫登街又延过大学院(在大门口年轻的大学生卖弄着他们烂破的学袍,抽着他们怪相的烟斗),掠着爱尔兰银行,直到栗薇河,河边那条街好胜的本地人硬要叫做夏康内尔街,崛强的外国人,却偏要叫做撒克维尔街。
这里也是全城车辆与行人的交会处,所以总有一位雄伟的巡士先生站着。铛又铛的市街电车到推伦纽洼,到唐耐伯洛克,或到达尔基的不绝的在转角上飞骋着。集中在梅里昂方衢一带的时髦医生也是马车汽车的满街上乱颠着,大街上店铺里的货车等等也是急急的飞奔着。四点钟左右出来散步的仕女们,各方面来的车辆与行人,自行车与双轮汽油车,电车与汽车,一齐辏到那单身的巡士站着的地方,看着他的又严厉又宽和的目光的挥。赶街车的都是与他熟识的,他的眼角的微瞅是在照会那些脸上红红的口角笑吟吟的马车夫飞过来的眼风,还有那些赶着赚不到钱看相凄凉的街车夫,一脸的紫气与无聊的气概的,他也少不得要招呼的。就是溜踏着的仕女们也避不了他那包罗万象的目光。他的伟大的脑壳不时的点着,他的老练的手指不时的驱挥着有数的靠不住的手脚,他也偶尔闪露着他的宽阔的,洁白的牙齿,应酬着爱嘻哈的少女,或是他相识的妇女,她们就爱他那一下子。
每天下午玛丽吃过了中饭又从家里出来,就到这个最热闹的地方。这位奇伟的巡士先生的样儿她心里爱上了。这还不是一个理想的男子汉,他那样儿多雄壮,多伟大。想象他那狠的粗大拳头使劲的扎下来!
她想象一个英雄打架时的身手,晃着他的大拳,高高的举着,霹雳似的栽下来,什么也挡不住,谁也熬不起——一只遮天的霸王的大手。她也爱瞧着他那两边晃着的大脑袋,他那镇定的骄傲的大乌珠——一双压得住,分得清,断得定的大眼睛。她从不曾准对他的眼光:她看了他的,自己就萎了下去像一个耗子对着猫儿的神睛萎萎缩缩的躲回了他的鼠洞。她常常躲在一家药房门前的那块石柱旁瞄着他,或是假装要搭电车,站在马路的那一边,她又掩在那家眼镜铺子过去一点的柱子边偷偷的觑了他一眼,赶快又把眼光闪了开去,只算是看街上的车了。她自以为他没有瞧着她,但是什么事也逃不了他的眼。他的事情就是看着管着:他第一次见了她就把她写录在他巡士脑筋里的纪事簿上,他每天都见她,后来他就成心去瞧着她,他乐意她那偷偷的劲儿,有一天她的怕羞的,懦怯的眼光让他的罩住了。他那眼从上面望下来盖住了她——整个的世界,像是全变成了一只大眼——竟像是着了魔,她再也逃不了。
等到她神智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圣司蒂芬公园的池边,全身只是又骇又喜的狂跳。那天晚上她没有走原路回家,她再不敢冒险去步行那伟大的生机体,她绕了一个圈子回家,但是她并没有觉得走远了。
那天晚上她在她妈跟前说话比往夜少。她妈见她少开口,怕她有心事问她要铜子不要——她脑筋里就是钱。玛丽说没有想什么,她就想睡,她就张A下巴打哈欠——哈欠是装的,答话也没有老实。她上床去也有好一儿没有睡着。她开了眼对着屋子里阴沉的黑暗尽看,也没有理会她妈凶恶的梦话,她在大声的问睡乡要她醒着的世界里要不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