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以前有一天美丽的黄昏,一个仁善的老人,他是个渔翁,坐在他的门口缝补他的网。他住在一极妩媚的地点。他的村舍是筑在绿草上,那草一直伸展到一大湖里,这块舌形的地好像看了那清明澄碧的湖水可爱不过,所以情不自禁的伸了出去,那湖似乎也很喜欢那草地,她伸着可爱的手臂,轻轻抱住那临风招展的高梗草,和甜静怡快的树荫。彼此都像互相做客一般,穿戴得美丽齐整。在这块可爱的地点除了那渔翁和他的家族以外,差不多永远不见人面。因为在这块舌形地的背后,是一座很荒野的树林,又暗又没有途径,又有种种的妖魔鬼怪,所以除非必不得已时,没有人敢进去冒险。但是那年高敬神的渔翁,时常爱漫不经心的穿来穿去,因为在树林背后不远有一座大城,是他卖鱼的地方。况且他老人家志心朝礼,胸中没有杂念,就是经过最可怕的去处,他也觉得坦坦荡荡,有时他也看见黑影子,但是他赶快拉起他清脆的嗓子,正心诚意的唱圣诗。
所以他那天晚上坐在门口很自在的补网,平空吃了一吓,因为他忽然听见黑暗的树林里有綷嚓之声,似乎是有人骑马,而且觉得那声浪愈来愈近这块舌地。因此所有他从前在大风雨晚上所梦见树林里的神秘,如今他都从新想起来,最可怕的是一个其大无比雪白的人底影像,不住的点着他很奇怪的头。呀!他抬起头来,向树林里一望,他似乎看见那点头的巨人从深密的林叶里走上前来。但是他立刻振作精神,提醒自己说一则他从来也没有碰到过什么鬼怪,二则就是树林里有神秘,也不见得会到他舌地上来作祟。同时他又使用他的老办法,提起嗓音,正心诚意,背了一段圣经,这一下他的勇气就回复,非但不怕而且觉察他方才的恐慌原来上了一个大当。
那点头的白巨人,忽然变成他原来很熟悉的一条涧水,从树林里一直倾泻到湖里。但是綷嚓声的原因却是一个华美的骑士,穿着得很漂亮,如今从树荫里骑着马向他的村舍来了。一件大红的披肩罩在他紫蓝色紧身衣外面,周围都是金线绣花。他的金色头盔上装着血红和紫蓝的羽毛,在他黄金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光彩夺目镶嵌富丽的宝剑。他胯下的白马比平常的战马小些,在轻软的青茵上跑来,那马蹄似乎一点不留痕迹。但是老渔翁还是有些不放心,虽然他想那样天神似的风采,决计不会有可疑的地方;所以他站在他的网边很拘谨的招呼那来客。于是骑士勒住马缰,问渔翁能否容他和他的马过宿。
渔翁回答说,这荫盖的草地不是很好的马房,鲜嫩的青草不是很好的喂料吗?但是我非常愿意招待贵客。预备晚餐和歇处,不过待慢就是了。
骑士听了非常满意。他从马上下来,渔翁帮着他解开肚带,取下鞍座,然后让它自由溜去。骑士向主人说:
“就使老翁没有如此殷勤招待,我今天晚上总是要扰你的,因为你看前面是大湖,天又晚了,我如何能够再穿过你们生疏的树林回去呢?”
渔翁说,我们不必客气了,他于是领了客人进屋子去。
这屋子里面有一壁炉,炉里烧着一些小火照出一间清洁的房间,渔翁的妻子坐在一把大椅子里。客人进来的时候她站起来很和悦的表示欢迎,但是她仍旧坐了下去,没有将她的上座让客。渔翁见了,就笑着说,年轻的贵客请勿介意,她没有将屋子里最舒服的椅子让客,这是我们穷民的习惯——只有年高的人可以享用最好的坐位。
他妻子接着笑道:“唉,丈夫,你说笑话了。我们的客是高明的圣徒,哪里会想我们老人家的坐位。”她一面对骑士说:“请坐吧,青年的先生,那边很好一把小椅子。不过你不要摇摆得太利害,因为有一只椅脚已经不甚牢靠。”
骑士就很谨慎的取过那椅子,很高兴的坐了下去。他觉得他好像变了他们小家庭的一份子,简直好像去了一会远门刚回家似的。
他们三人于是就开始谈笑,彼此一点也不觉生疏、骑士时常提到那森林,但是老人总说他也不很熟悉。他以为在晚上那可怕的森林总不是一个相宜的谈料。但是一讲到他们如何管家和一应琐碎的事情,那一对的老夫妻就精神抖擞的应答。他们也很高兴听骑士讲他旅行的经验,又说他在但牛勃河发源的地方有一座城堡,他的名字是灵司推顿的墨尔勃郎公爵。他们一面谈天,骑士时常觉察小窗下面有些声响,好像有人在那里泼水。老翁每次听得那声音就把眉毛皱紧。但是后来竟是许多水泼上窗板,因为窗格很松,连房子里都是水,老翁气烘烘站了起来,使着威吓的声音向窗外喊道——
“涡堤孩!不许瞎闹。屋子里有贵客,你不知道吗?”
外面就静了下去,只听见嗤嗤的笑声,老翁转身来说道:
“我的尊贵的客人,对不起请你容恕,她小孩子的顽皮习惯,但是她无非作耍而已。她是我们的养女涡堤孩,她虽然年纪已快十八,总改不了她的顽皮。可是她心里是很仁善的一个女孩。”
老妇人摇着头插嘴说:“呀!你倒说得好听,若然你捕鱼或者出门归家的时候,她偶然跳跳舞舞,自然是不讨厌。但是她整天到晚的胡耍,也不说一句像样的话,她年纪又不小,照例应得管管家事帮帮忙,如今你整天去管住她防她闯祸都来不及,你倒还容宠她咧!——唉!就是圣人都要生气的。”
“好,好!”老儿笑着说:“你的事情是一个涡堤孩,我的是这一道湖。虽然那湖水有时冲破我的网,我还是爱她,你也照样的耐心忍气爱我们的小宝贝。你看对不对?”
他妻下也笑了,点点头说:“的确有点舍不得十分责备她哩。”
门嘭的一声开了,一个绝色的女郎溜了进来,笑着说道:
“父亲,你只在那里说笑话哩,你的客人在哪里?”但是她一头说一头早已看见了那丰神奕奕的少年,她不觉站定了呆着,黑尔勃郎趁此时机,也将他面前安琪似美人的影像,一口气吸了进去,领起精神赏鉴这天生的尤物,因为他恐怕过一会儿她也许害臊躲了开去,他再不能眼皮儿供养。但是不然,她对准他看上好一会儿,她就款款的走近他,跪在他面前,一双嫩玉的手弄着他胸前挂着的金链上一面一个金坠,说道:
“你美丽,温柔的客人呀!你怎样会到我们这穷家里来呢?你在找到我们之先,必定在世界漫游过好几年!美丽的朋友呀!你是不是从那荒野的森林里来的?”
老妇人就呵她,没有让他回答,要她站起来,像一个知礼数的女孩,叫她顾手里的工作。但是涡堤孩没有理会,她倒搬过一张搁脚凳来放在黑尔勃郎的身边,手里拿着缝纫就坐了下去,一面使着很和美的声音说道:
“我愿意去此地做工。”
老翁明明容宠她,只装没有觉擦她的顽皮,把语岔了开去。但是女孩子可不答应。她说:
“我方才问客人是从哪里来的,他还没有回答我哩。”
黑尔勃郎说,“我是从森林里来的,我可爱的小影。”她说:“既然如此,你必须告诉你为什么跑进这森林,因为许多人都怕进去,你必须讲出来,你在里面碰到多少异事,因为凡是进去的人总是碰到的。”
黑尔勃郎经她一提醒,觉得发了一个寒劲,因为他们想着他在林中所碰见的可怕形像似乎对着他狞笑。但是他除了黑夜之外有没看见什么,现在窗外一些儿光都没有了。于是他将身子耸动一下,预备讲他冒险的情形,可是老儿的话岔住了他。
“骑士先生,不要如此!现在不是讲那种故事的辰光。”
但是涡堤孩,气烘烘的跳将起来,两只美丽的手臂插在腰间,站在渔翁的面前大声叫道:
“他不讲他的故事,父亲,是不是?他不讲吗?但是我一定要他讲!而且他一定讲!”
她一头说,一头用她可爱的小脚顿着地,但是她虽然生气,她的身段表情,又灵动,又温柔,害得黑尔勃郎的一双眼,爽性中了催眠一般再也离不开她,方才温和的时候固然可爱,如今发了怒,亦是可爱。但是老儿再也忍耐不住,大声的呵她,责她不听话,在客人前没有礼貌,那仁善的老妇也夹了进来。涡堤孩说道:
“如今你们要骂我,我要怎样你们又不肯依我,好,我就离开你们去了。”
她就像枝箭一般射出了门,投入黑暗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