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黑夜的影子里乱冲乱喊,再也找不到,黑尔勃郎尤其着急。他方才所想涡堤孩终究不知是人非人的问题,重新回到他心里。一面浪呀风呀水呀愈闹愈凶,树枝的声响更来得可怕,这整块长形的地,不久还是平静可爱,这村舍和居住的人,一起都好像荒唐的幻影。但是,远远的,他依旧听得见那渔人慌张的声浪,叫着涡堤孩,还有屋子里老妇人高声的祷告和唱圣诗,和万窍的号声参差相间。后来他走近那泛滥的涧流,在微茫中看见这猖獗的一条水,一直横扫森林的边儿下来,差不多将这条长形的地切成一岛。
“亲爱的上帝,”他自己想着,“要是涡堤孩竟是穿过此地,闯入这不可思议的森林——或者就为我没有告诉她我在里面的经验激怒了她可爱的强脾气——如今这莽流将我们截成两段,她也许在那边进退两难,种种鬼影中间饮酒哩!”一阵的恐怖盖住了他。他跨过许多石块和打下的枯枝,打算走到那涧边,然后或泳或想法渡过那边去找她。同时他又记起白天在森林里所闻见的骇人奇异的影像。他似乎觉得那最可怕硕大无比的白人在水的那边向他点头狞笑,但是种种幻像幻想无非使他益发奋勇向前,因为那方面愈鬼秘,涡堤孩不测的机会亦益大,他如何能让这可怜的小孩独自在死的影子里放着呢?
他已经找到一块很结实的枯梗,将身跨进水里撑着那条新式行杖,狼狈不堪的想和紧旋的急流奋斗;正在这个尴尬辰光,他忽然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旁边喊道:“小心小心,这条河是很险的!”
他认识这可爱的声音,他踌躇了一会儿,因为他在重荫下差不多一些没有光亮,同时水已经没上他膝盖。但是他不转身。“假使你果真不在那边,假使只要你的幽灵是在我旁边舞着,我也不情愿再活,只要和你一样变一个鬼——喂,我爱,我亲爱的涡堤孩!”
这几句话他使劲喊着,一面尽望急流里冲。
“看仔细,啊唷!”小心,你漂亮,情昏的少年呀。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叫,他于是往旁边一闪;刚巧月光又出来了照得很亮,他见在几颗高而交叉的树枝下,一座为水泥造成的小岛上,可不是坐着那涡堤孩,她笑嘻嘻地蹲踞在花草里。
她这一出现,黑尔勃郎立刻精神百倍,使劲的撑着枯枝,向她进发。不上几步他居然出了头,渡过这条猖狂的小“银河”,到了他“织女”的跟前,足下是密软青葱的细草,头顶是虬舞龙盘的树幕。涡堤孩将身子略为站起,伸出她臂膀来,搂住他的项颈,将他拉下来一起蹲着。
“我可爱的朋友,现在在此地你可以讲你的故事了,”她轻轻的吹在他耳边;“此地我们可以自由谈话,那些讨厌的老人家再也不会听见。你看我们这叶织的篷帐不是比那可怜的村舍好些吗?”
黑尔勃郎说,“这是真正天堂!”一面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接着蜜甜的吻。
但是刚正这个时光那老渔人也已经赶到涧边,隔着水向这对密切的青年喊道:
“喂,先生!我没有待亏你,你倒在那里与我养女寻开心,让我一个人着忙在黑暗里乱撞。”
“仁善的老人,我刚才正寻到她哩。”骑士也喊过去。
渔人说,“那还说得过去。但是现在请你再不要延宕,赶快将她带过到平地上来。”
但是涡堤孩不愿意听那话。她想就在这荒天野地和这美丽的客人谈天,比回到老家去有趣得多,况且一到家里又不许她自由,客人迟早也要离开。她索性将两臂箍住了黑尔勃郎,口里唱着异样好听的歌。
泉水出山兮,
幽歌复款舞,
逶延青林兮,
言求桃花渚;
款舞复幽歌,
忽遘万顷湖,
欣欣合流兮,
止舞不复歌。
老渔人听了她的歌,由不得伤心起来,涕泪淋漓,但是她依旧漠然不动。一面她抱紧她情人吻之不已。后来黑尔勃郎倒不自在起来,向她说:
“涡堤孩,那老人悲伤得可怜,你不动心,我倒不忍心,让我们回去吧。”
她张开她碧蓝的妙眼很惊异的相着他,过了一歇,才慢吞吞含糊说道:
“果然你想我们一定要回去——也好!你说对就是我的对。不过那边老儿,一定要答应回去以后他再也不许拦住你告诉我森林里的故事,其余我倒不管。”
老人喊道:“好了,来罢!再不要说废话,来吧!”
同时他伸出他的手臂,隔着水预备接她。一面颠着头,似乎说“依你依你”。他的几卷白发乱糟糟一齐挂在他脸上,这副情形,又提起了黑尔勃郎森林里那颠头大白人。但是此时不管他,黑尔勃郎轻轻将涡堤孩抱在手里,涉过水来。老儿一见她便搂住涡堤孩的颈项接吻,很怜惜他。夹忙里老太太也赶了过来,也搂抱住她。老夫妻再也不呵她,尤其因为涡堤孩也是甜言蜜语哄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场淘气就此了结。
但是宝贝找回来了,湖面上已经渐渐发亮;风雨也止了,小鸟在湿透的树枝上噪个不了。涡堤孩到了家,也不要旁的,只要黑尔勃郎讲他的冒险,老夫妻再也无法,也只好笑着由她。老太太把朝餐端出来,放在村背湖边的树下,大家一齐高高兴兴坐了下来——涡堤孩坐在黑尔勃郎足边的草上,因为她只肯坐在这里。于是黑尔勃郎开始讲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