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三国志·吴书·吕蒙传》中有一句话：“光武当兵马之务，手不释卷。”曹操的儿子曹丕撰写的《典论》中也有一句话：“上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可见自三国始，“手不释卷”就作为一个成语开始广泛流传，意思是“书本不离手，形容勤奋好学”。但是，我却认为，如此解释“手不释卷”有以偏概全之嫌。

我们知道，每个人读书的目的虽不尽相同，但概而言之无非两种：一是出于功利，二是因为嗜好。如果出于功利，像我读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那样“手不释卷”，当然堪称“勤奋好学”。原因很简单，作为历史学教授，我除了历史学知识，还必须用哲学思想来填充自己的头脑，说到底，我读此类晦涩难懂的书是职业所需。如果出于嗜好，“手不释卷”则显然难以被认定为“勤奋好学”。这是因为有些书对我们有强大吸引力，甚至到了令人废寝忘食的程度。按鲁迅在《而已集·读书杂谈》中的说法，“凡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我从小喜欢看书，经常“手不释卷”，却也经常为此而挨骂。因为，在我父母看来，那是“看闲书”，是不好好学习，浪费时间。所以说他们会认为我“手不释卷”是“勤奋好学”才怪。

宫崎正胜写的书，正是能够令人因为“嗜好”而“手不释卷”的书。按照我的评价，他是属于教师中“舌头”和“笔头”双全的学者。说宫崎正胜“舌头好”，是因为他原先是北海道教育大学专攻国际交流史、世界教育史的老师，后来又担任日本广播协会（NHK）“世界史”节目的全职讲师。他往往能纵论天下，并且深入浅出，让观众如醉如痴。说宫崎正胜“笔头好”，是因为他写了《世界史图解》《从地名与地图看世界史》《航海图的世界史：海上道路改变历史》《酒杯里的世界史》《舌尖上的世界史》等著作。他观察世界历史的独特视角和引人入胜的叙述方式，让这些书都成了畅销书。

当然，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大家各有所爱。我作为世界史教授，当然清楚畅销书未必真正具有学术价值。我之所以喜欢并愿意推荐宫崎正胜的《大国霸权：5000年世界海陆空争霸》，不仅是因为这本书具备让喜欢历史、嗜好读书的朋友“手不释卷”的基本要素，更是因为这本书展现了作者俯瞰世界的独特视角。

被誉为“指导未来历史研究的制宪人”的爱德华·卡尔，在《历史是什么》一书中写道：“历史是历史学家与历史事实之间连续不断的、互为作用的过程，也可说是现在与过去永无休止的对话。”为什么是“永无休止的对话”？因为，历史研究有三要素：史实、史料、史家。史家是通过史料认识史实的。前辈史家有意的筛选和无意的疏漏，使后辈始终有理由质疑，他或她的论述是否真实？而后辈史家能否以新的视角和视野，对历史重新进行考察也是一个问题。就这个意义而言，历史研究也是不断求“真”的过程，尽管这种“真”或许永难求得。正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什么是历史？在汉语中，历史指“过去的事”和“记载和解释过去的事的学科”。在西方语言中，无论是英语的history、法语的histoire，还是瑞典语的história、西班牙语的historia，均源于古希腊语Ἱστορίαι，意为“对过去事实的记载”。也就是说，中西方对“历史”的释义，并没有差别。当然，如何记述“过去的事实”，即便是史学家也迥异其趣。概括而言，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直线型，即把历史分为古代史、中世纪史、近代史、现代史。这是最为正统的叙史方式。例如，吴于廑、齐世荣主编的《世界史》（六卷本），就是遵循这种体例。还有一种是区域型，即将世界各国分别划入不同的文化或文明区域进行研究。例如，德国历史学家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世界史的形态学概论》中，划分出8种发展各异的文化，接着逐个细致考察其各个时期的不同现象，揭示不同文化产生、发展、衰亡及毁灭的逻辑规律。复旦大学历史系张广智教授在《西方史学史》中评价道：“在20世纪的德国乃至西方史学中，斯宾格勒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他是影响深远的文化形态史的创立者。”

但是，宫崎正胜的这本书，既不是按时期，将世界历史划分为古代至现代，也不是按区域，将世界历史划分为不同文化，而是明确提出“世界史可以分为陆、海、空三个阶段”。按照他的观点，“陆地是指亚洲和欧洲大陆，海洋是指连接大陆的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空域则由飞机飞翔的天空和因特网的网络空间组成。蒙古、英国、美国是分别于世界史的陆、海、空三个阶段相对应的三个霸权国家”。阿拉伯裔美国学者、世界体系理论代表人物珍妮特·L．阿布·卢格霍特在其1989年出版的《欧洲霸权之前：1250—1350年间的世界体系》一书中，曾提出在16世纪现代世界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一个先进的“13世纪世界体系”，这个体系覆盖了从西北欧到中国的广袤地区，由西欧、中东和远东三个中心地区组成，三者均衡发展，不存在统辖整个世界体系的霸权势力。但是，宫崎正胜在《大国霸权：5000年世界海陆空争霸》里表明，他并不认可这种说法，恰恰相反，他正是从“霸权”的角度，为我们讲述了一部不一样的世界史。总之，我认为本书既能为欣赏“阳春白雪”者提供专业启示，又能为喜欢“下里巴人”者提供知识营养，值得大家都来一读。

冯玮
2020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