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灸在今天所受到的世界范围的关注程度,实属空前。同时,为业外所不解的是,针灸业界、学界对针灸未来应用与研究的何去何从又相当迷茫,究其原因,虽不止一端,但其中一个根本因素是,对传统针灸认识不清。不能清晰认识自身,又如何准确把握发展方向?那么,怎样认清自己?“从其哲学思想而论,如中医学的自然观、人体观,几乎是中国传统哲学和文化的缩影”,“认知模式是中国传统认知模式的代表” 。由此,余英时等学者,都将中医、针灸的思想观念,称为“古代思想脉络中的医学观念” 。所以,对于针灸,仅从具体的知识、技术是难以解释清楚的,需要从历史的角度、思想观念的层面,做深度研究和阐释。树剑的这一部《中国针灸思想史论》,就是循此理路,探求理解和认识针灸,进而明了前行方向的力作,且其面世也堪谓逢时。
树剑2006年开始在我这里攻读博士研究生,而相识则是在此前10年的硕士期间,那时我教授研究生课程“古代针灸学”(后称“针灸理论研究”)。树剑好学勤思,于针灸内外广泛涉猎,对人文社科尤其兴趣浓厚,这些领域的知识、理念、方法,也正是研究针灸文献与理论所需要的。因而在我所主持的科技部项目“针灸理论文献通考”研究中,请他承担了先秦两汉文化典籍中有关资料收集、整理和针灸理论基本概念术语的文化背景研究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本着“正确阐释,既彰经典又益临床”的认识,他以“《内经》针灸理论与概念的观念研究”作为博士论文选题,论文的书写一改理论研究惯有之艰涩,娓娓而谈,答辩亦获得一致好评。基于这个研究方向,树剑又进行了与医学史、科技史、科学哲学等学科的交叉拓展,从历史与社会、文化与思想等角度深度开掘,笔耕不辍,十年之后,终结硕果。
实际上,大约在两年前树剑即已完成了此书初稿。2017年浙江衢州的针灸会议上树剑带来书稿,我们在一个咖啡馆里主要就书名和结构等交换了看法。现在呈现给读者的全书面貌,正如其绪论所说,是“从概念到理论到学术史”,这既是其书内容的书写理路,也是针灸理论及其思想观念研究的方法路径。至于为什么以及如何这样研究,作者于绪论和各章都有展开,此不赘述。只想强调的一点是,思想观念的高层面研究,大跨度的学术史研究,要能言之有物,有所创见,而不是流于空泛或亦云步尘,必须基于对原始材料的扎实挖掘,需要的仍是“采铜于山”的过程、方法与精神。
这里仅略举数例。如考证任脉名之义,“任字出于壬”,而有“任负之义”,认为“基本义项为任抱,从名、义上提示了任脉的本来含义,即行于人体腹前的脉”。这个释义不仅立论有据,而且显然更具涵盖性。镵针,基于其形制与功用,考证“镵”字也用于指一种农具,提出鑱(镵石、镵针)及“镵血脉”或导源于农具、农耕。其视野扩展至农耕文化,其推测也具启发性,丰富了有关针刺疗法、针刺与脉的关系等来源、形成的认识。对针刺消毒史的挖掘、梳理和论析,将这个不甚起眼的问题放在社会变迁的历史背景中,考察和分析针刺(为代表的传统医学)在古今中西剧烈碰撞中的博弈过程及观念意识迁变等,由此折射和思考针灸的现代之路,其立论“针刺消毒,在近代医疗史上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话题”令人信服。个人认为,这个题目的研究,在问题意识、认识角度、挖掘深度上,都颇具示范意义。针灸现代临床学派,既反映现今针灸应用丰富或发展的一面,对其考察也“可以一窥当前针灸发展困境与可能之走向”;其中对学派的划分,作者指出针刀、干针、浮针三法的共同基础在于解剖学(原理),故可称“解剖学派”,对本质特征的抽提概括尤见功底学识,也突破了针灸流派、学派分类与研究的一般视界。
很赞同书中这句话,“医学文献、理论与学术史研究不仅关乎遥远的过去,更关乎学术发展生生不息的现在与未来”。这一认识,决定着作者书中研究内容的着力点,不仅明了“古人针灸治疗思想形成思路”,也为“建立新的学术理论体系”提供研究基础。最后,也期待树剑在未来运用包括人文领域的多学科研究方法、关注影响针灸理论更复杂因素的研究中,有更多新的思想史发现,繁盛这块学术园地。
赵京生
2019年9月3日
于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