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权力不是单向的、静态的社会关系结构,而是在资本增殖过程中不断生成、自我扬弃的动态过程。随着剩余价值榨取能力的提高,资本必然会不断克服来自内部和外部的种种限制,最大限度地实现和扩张自身的权力意志。在“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商品资本”的循环中,在资本形成、资本增殖、资本积累的过程中,资本家以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基础,通过市场活动的交换权力、生产过程的规训权力、消费行为的欲望权力,构成资本权力运行的内在机制。
资本权力形成的基础在于货币资本的交换权力。马克思认为,和传统的权力形式不同,资本是一种以财产权和价值交换为基础的特殊权力形式。一方面,所有权制度是资本权力形成的物质基础。只有私人财产的占有权、处置权、收益权等受到保护和认同,私有财产的所有者才可能凭借财产对他人形成支配;只有劳动者成为能够自由支配自身劳动力的自由人,他(她)才可能出卖自身劳动力的支配权。另一方面,价值交换原则构成了资本权力形成的市场机制。资本不是以物质暴力或精神感召的方式使劳动者执行自身的意志,而是以等价交换为原则用货币换取了劳动力的支配权,而这种支配的目的不过是使资本实现价值增殖和力量扩张。马克思指出,“每个个人行使支配别人的活动或支配社会财富的权力,就在于他是交换价值的或货币的所有者。他在衣袋里装着自己的社会权力和自己同社会的联系” 。在市场中,由于所有制地位的不同,资本家和普通劳动者拥有的货币在“质”和“量”上均有不同。前者拥有的货币不仅可以用于购买必要生活资料,而且可以变成支配他人的资本;而后者拥有的货币却仅能用于购买生活必需品(甚至不足以购买这种生活品)。由于资本增殖的需求和劳动力生存需求的不平衡性,劳动者与资本家的交换必然表现为二者之间的力量对抗和买卖博弈,即表现为一种权力关系。由于这种权力被自由契约和形式平等的市场交换原则掩盖,因而这种交换权力只是资本权力的表现形态。正如列宁所说,“从商品中,从商品交换中,从货币权力的出现中,产生了资本权力” 。
劳动生产过程中资本对劳动者的身体、生命以及意识的控制权力。资本不是在流通中而是在劳动生产过程中实现价值增殖的。资本的生产过程不仅是财富创造的过程,同时也是权力实施的过程。资本权力对劳动生产过程的微观控制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剩余价值生产过程中的身体政治经济学,即资本以分工、协作、机器等为手段对劳动者个体的身体空间、身体活动进行细微性的操控。二是剩余价值生产过程中的生命政治经济学,即资本对劳动者群体的生命生产和再生产过程的微观操控,包括对代际以及整个人口结构规模的生命操控。三是资本权力对劳动者的心理和意识进行控制,包括财产权力与类意识异化、技术权力与意识物化两个方面。身体的时空组合形式、动作节律状况以及其中包含的组织管理、指挥调度、监督惩罚,不仅构成了资本生产力的微观组织形式,而且构成了资本的微观权力结构。正是在这一点上,马克思的资本理论与福柯的权力理论关联并融合起来,形成理解“资本-权力”的新图景。
消费活动中资本对劳动者的欲望和主体的操控权力。通过生产过程,资本获得的只是剩余价值的商品形式,唯有这些商品经由市场成为交换价值的代表形式——货币,剩余价值才能真正实现,而要实现和扩大交换,就必须不断地刺激消费。一俟消费堕入资本逻辑,消费就被资本化并成为资本施展自身权力的新场所。这是因为,“消费者并不比生产者自由。他的意见是以他的资金和他的需要为基础的。这两者都由他的社会地位来决定,而社会地位却又取决于整个社会组织” 。消费活动中的资本权力一方面体现为资本对欲望的操纵,另一方面则体现为资本对消费者主体性的形塑。就前者而言,资本既不断地制造匮乏、生产虚假需求,又不断地填充这种欲望和需求,从而使消费的“匮乏-需要”机制纳入商品资本的增殖逻辑之中。就后者而言,资本用庞大的商品-物包围人、诱惑人,使人由主体翻转为客体;用时尚和符号来区分人,制造人的个性差异和身份认同;由媒介权力来消解人,使人丧失反思主体性。资本通过操控消费者的欲望和主体性来实现价值增殖,从而构成了资本权力的发展形态。
在“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商品资本”的流变和循环过程中,在“交换—生产—消费”机制的作用之下,资本的代理人——资本家以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基础,通过市场活动的价值交换权力、生产过程的劳动规训权力、消费行为的欲望权力形成了资本权力运行的内在机制,并通过分工、机器、竞争、信用、市场开拓等方式不断扩大自己的权力。更为重要的是,资本权力不满足于仅仅在经济领域活动,它和世俗帝国的国王、一神教的教主一样,拥有称霸全世界的野心,并想在整个世俗社会之上建立起自己的统治。资本要实现这一权力意志,就必须克服来自自身内部和外部的各种限制,将外部世界内部化,内部世界资本化,从而使人类存在的最后一块领地——生活世界也被纳入资本权力的统治之中。它既体现为资本对生活世界的形式吸纳,即将非资本主义的自然世界和社会世界纳入资本权力的掌控之中;又体现为资本对生活世界的实质吸纳,即对已经资本化的对象(如身体、生命等)进行二次开发、深度剥削。资本对生活世界的双重吸纳最终导致了日常生活的现代性效应:一是事物本身和人的存在及其社会关系的抽象化;二是人的社会活动、欲望系统、行为体系、价值体系的理性化;三是由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以及市场拜物教、观念拜物教导致的整个生活世界的虚假化和伪具体化。在马克思看来,作为资本权力的扩张形态,资本对生活世界的控制显得更微观、更弥散、更隐蔽、更神秘,因而也就更有效,它最终从形而上学和存在论的高度完成了对现代生活世界的资本现象学构建。特别是拜物教及其意识形态统治的深入和泛化使资本权力变得更加碎微涓细、隐而不彰,但这不是使资本权力减弱了,而是使资本权力加强了。
马克思指出,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为资产阶级社会的主导性生产方式,“资本”本身被赋予了形而上学的神秘意义,成为“普照光”和特殊的“以太”。这在事实上表明,资本关系和资本权力得以在现代社会取得普遍的支配地位。它不仅是衡量存在者是否存在的尺度,也是衡量存在的价值比重的尺度。无论是自然之物还是社会之物,无论是资本家还是工人,无论是生产关系还是生活关系,都成为资本统治和支配的对象,成为资本生产和增殖的要素。作为一种总体性的普遍权力,资本是一切社会的社会关系围绕其运转的“中枢”和“太一”,而现实事物以及其他权力形式则成为其具体的“分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