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资本权力的内涵特性

“权力”问题，是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重要课题。需要注意的是，只有将权力批判深入资本权力批判，才能理解马克思权力观的深刻意蕴。总体上看，马克思对权力的认识经历了从政治哲学批判向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转变。从其《博士论文》到《德法年鉴》的政治哲学批判时期，马克思站在自由主义和理性主义立场分析权力，对政治权力运行的基础、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关系、政治解放与人的解放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考察，逐渐认识到政治经济学批判对权力研究的重要性。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共产党宣言》的政治经济学初步批判阶段，马克思开始从具体的经济活动研究权力，特别分析了劳动异化中蕴含的权力异化，并指出了生产权力对政治经济关系的决定性意义。在《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走向深入时期，马克思在一般的生产方式理论的基础上，特别研究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其权力研究视野由生产批判进入了资本批判，并指认资本是资产阶级统治一切的经济社会权力。把资本视为形塑现代世界的总体性经济社会权力，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要成果。

把资本理解为一种权力，源自马克思对资本本质的深刻分析。马克思认为，资本不是一种物，而是以物为中介的社会关系。必须指出，这种社会关系不是普通的社会关系，而是特殊的社会关系，它包含着“财富增长”和“社会分化”的双重性。这是因为，在私有制及其社会分工的条件下，物的占有的不平等性必然形成不平等的社会地位和不对称的社会力量，由此必然在人与人之间产生一种有意志的、支配性力量关系，即权力。资本就是以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私人占有制为基础、以劳动者与资本家的雇佣关系为中介的经济社会权力。这种权力创造了富有、强大的资本家阶级，同时也创造了贫困、弱小的劳动者阶级。首先，资本权力只有在生产关系中才能得到最集中最全面的体现。资本权力在结果上集中地体现为资本的剥削权力，即资本家对工人劳动的无偿的剩余索取权。既然剩余价值是在生产中产生的，那么资本权力的存在也不能脱离生产、离不开生产关系。在马克思之前，大部分经济学者均把资本作为物质生产要素来看待，其结果是将生产领域中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归结为人与自然的关系，将流通领域中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掩盖为物与物的交换关系，从而无法正确理解资本的本质与社会关系逻辑。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的剥削关系是由社会生产决定的，是单独个人必然面临的、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社会关系。也就是说，社会剥削关系是由整个生产导致的客观必然性关系。脱离生产关系，“把资本真正归结为纯粹的交换，从而使资本作为权力消失” ，资本就会变成一种神秘的、拜物教式的存在。因此，马克思再三强调，资本是一种关系，而且只能是生产关系，“是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关系”。 其次，资本权力是通过“资本-物”为手段得以实施的。一方面，资本权力离不开物。只有以物为中介，资本关系才能成为一种建立在人对物的支配权力基础上的人对人的支配权力。所以，资本不是物，但它“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独特的社会性质” 。另一方面，并不是任何物都是资本，它只有处于资本关系之中，成为资本权力的工具和手段时才能成为资本。生产生活资料“作为直接生产者的财产，不是资本。它们只有在同时还充当剥削和统治工人的手段的条件下，才成为资本” 。最后，资本权力的核心目的是追求价值增殖。传统社会（如朝贡社会）的统治的方式中也包含了通过物实现对人的支配的形式，但在这种社会，作为物的财富，主要体现为与人的主体性相对立的物质性产品；财富对人的支配，其目的在于奢侈消费、享受挥霍，而不是单纯的统治。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资本权力支配雇佣劳动的目的是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从而促进资本增殖。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的实质并不在于积累起来的劳动是替活劳动充当进行新生产的手段。它的实质在于活劳动是替积累起来的劳动充当保存并增加其交换价值的手段。”

马克思的分析表明，和一般形式的“权力”（如政治权力、军事权力、宗教权力、贵族权力）一样，资本权力也是一种有意志的力量支配关系，一种能够使对象在违背自身意志的前提下仍然服从的力量。那么这种权力和其他权力形式又有何不同呢？这里需要探讨一下权力的类型。按照实施强度和实现方式，权力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是“硬”权力，指权力施行者通过身体残害、生命胁迫、财产损害等暴力方式迫使对象服从自身意志的力量，如军事征服、政治强制、法律制裁、人身财产伤害等。这种权力往往是直接的、可见的、无条件的，甚至可能是不计成本的。二是“软”权力，指权力施行者通过制度、规则、监督、说服等方式操控对象思想行为的权力形式，常见形式有契约、法律、管理制度、宣传说教等。此类权力之所以是一种软权力（软暴力），是因为它往往是以自由权利为基础的、权力对象自愿接受的外在性支配力。并且，这种支配力一般不是以身心伤害为目标（尽管它最终很可能会产生这种结果），而是以某种利益或效益为目标。三是“隐”权力，指权力主体以一种不在场的形式对权力对象实施的隐蔽的、神秘的精神操控，它是硬权力特别是软权力内化的结果。如果说硬权力、软权力还表现为一种外在的强制、规训和说服，那么隐权力则直接体现为一种内在的自拘性和对权力的自觉认同。正如阿伦特所说：“无人统治并不一定意味着没有统治。无疑，在某些特定的情势下，它甚至有可能成为最残酷、最暴虐的统治形式。”

那么，资本权力在权力的谱系上处于什么位置呢？从横向来看，资本权力是这三种权力的集合。资本一般不直接诉诸暴力，但它以国家的政治权力、军事权力、法律权力为后盾，在必要的时候（如资本的权力或权利受到侵害），资本就可能以暴力（硬权力）的方式出场。资本权力实际施行的主体层面，就是以市场上等价交换的契约制度为基础，在生产生活领域中实施的身体规训、生命操控、意识控制、欲望操控、主体构建的权力（软权力）。而生活世界的抽象化、理性化特别是拜物教化则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施以粉墨、罩以烟雾，制造了主体的幻象、市场的幻象以及资本主义的似自然性幻象。这不仅导致整个社会生活获得了一种伪具体性和意识形态外观，而且使资本权力由外在的控制变成了内在的“自拘”（隐权力）。从纵向来看，资本主义早期特别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资本权力往往伴随着血腥和暴力，对内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对外种族灭绝式的殖民扩张均可见一斑。在自由资本主义时期，由于对自然法的推崇，对天赋人权、自由平等价值观念的信仰，资本权力变得温柔、理智甚至文明化，它是一种相对封闭的经济权力，主要表现为工厂中对体力劳动者及其生产力的操控（软权力）。而在垄断资本主义特别是晚期资本主义阶段，随着生产的全球化，消费社会和服务社会的来临，资本对生活世界的统治则表现为对生活世界的吸纳（特别是实质吸纳），表现为生活世界的全面抽象化、理性化和拜物教化（隐权力）。 nYSihwRnAIcMlDJHG2cPE8CWbmtl2JK1uZ6WbH8HR55cWo755xCyzP5YmDOuHg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