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下一个副乡长,写匿名信揭发我喝酒喝死了一个村干部。
我没当回事,这事早摆平了。一个多月前,我带着几个人下去检查工作,村里留着不让走,找了几个村干部陪酒。喝到中途,有个村干部红着脸提了个请求,他小舅子寡汉条子,六十多岁了,一直跟着他,看能不能给他定个五保户。按政策,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也喝多了,信口说,你要是把这杯酒喝了,就给你办。那杯酒足有三两,我本来是开玩笑,对方生怕我改口似的,抢过去一饮而尽。半夜里村主任给我打电话,说那人给酒闹死了。我赶紧让人去做善后工作,对外就说男人心脏病突发。乡里赔偿二十万,给他老婆弄个低保,再给他小舅子定个五保户。火化那天我没去,怕目标太大,派了民政所所长过去。所长回来跟我汇报说,还好,挺热闹的。那村干部信教,去了好多教友,又唱又弹的,很有仪式感。所长见我眼睛还盯在报纸上,一声不吭,就很局促,故作轻松地开玩笑说,信教还真不错,死了很排场。
市纪委工作做得很细,跟当时酒桌上的人逐一谈话后,又做通了死者家属的工作,拿到了赔偿协议。我被叫到县委招待所。
我是下午被纪委叫去的,当天晚上就被放了出来。鲍书记跟纪委做了工作,人家不再追究此事。听说,鲍书记的连襟是省纪委的副书记。
第二天上午县委礼堂有个会,本来是各乡镇、局委分管宣传的副乡长、副局长参加,鲍书记却特意嘱咐我参加。电视台的摄像机对着我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还是鲍书记高,他这是让我在全县亮相啊,表明我杨从众出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雨过天晴,风平浪静。晚上我推了很多饭局,牛天设宴为我压惊,就我们兄弟四个。
酒桌上,朱求是讲了一条小道消息,说有个小偷钻进了“狗东西”的办公室,偷到九十七万现金。小偷被抓后,“狗东西”授意派出所所长,让小偷只承认一千。任雷诺靠在椅背上,说,小说看多了吧,人家都是傻子,办公室放那么多现金?朱求是好像不屑与任雷诺较真,但为了让我们相信,交底说是派出所的哥们儿告诉他的,绝对可靠。
按朱求是的性格,这事应该是真的。但我刚刚经历此劫,还不全是鲍书记帮忙?我言不由衷地打着酒嗝说,鲍书记是好人,关键时候没扔掉咱!牛天笑,你以为他是救你啊?他那是救他自己!
任雷诺愣了,他没太听懂我们的话。
现在“狗东西”见钱才办事的传闻到处都是,朱求是转向任雷诺,雷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不送钱,什么关系也不行。
任雷诺沉着脸,没有说话。我指着朱求是说,你没送,我相信。你跟雷诺不一样,你是不想挪位置。城管队队长油水多大啊,哪个副科级的位置比得过你?我那天有点忘形,话说漏了,这一说还不等于承认自己送过礼了?没关系,反正都是自己人,他们还能害我?
任雷诺还是不开窍。一说领导你们就离不开钱和色,领导要都像你们说的那样,那国家不早就瘫痪了,咱们还能在这儿安心喝酒?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鲍书记肯定是事多忘了我的事,他要真像你们说的那样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早出事了?
朱求是拍拍任雷诺的肩膀,赶紧醒醒吧,这可是咱沿淮县最好的时候,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当然,也是最糟糕的时候,苦的是老百姓。
我看看牛天,这话怎么这么熟啊?
《双城记》的开头,牛天很文艺地开始朗诵。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
任雷诺喝光杯里的酒,在桌上顿了一下。你们这是诽谤知道不?没凭没据的,乱讲!他真生气了。
我叹了口气,雷诺啊雷诺,官场的事也就我们跟你说实话。
任雷诺不领情,红着眼睛瞪着我,杨从众,既然你跟我说实话,那就老老实实跟我们说说,你是不是逼过那人喝了一满杯酒?
谁逼他?酒话也能当真?我说的是实情,在纪委那儿连酒话我都没敢承认。
酒话?别忘了你可是党委书记!任雷诺紧追不放,既然你没错,为什么还赔人家二十万?
我那是出于人道主义。我也喝多了,竟跟任雷诺辩起来。
你还知道人道?按你的说法,你把人家喝死了人家还得感谢你?任雷诺笑起来。不过,他笑得有点瘆人。
可不,就他那家庭,恐怕这辈子也挣不到二十万块钱……
杨从众啊杨从众,任雷诺点着我的鼻子,又转向牛天,转向朱求是,看看你们这些人,还算人吗?活脱脱的鬼!连鬼都不如,鬼还知道只在夜里出来,把白天让给人。
牛天夸张地笑起来,哈,你在和你的鬼兄弟喝酒啊?
谁跟鬼是兄弟?任雷诺站起来,再次指着我们。哪天我挨个扎你们一刀试试,看看你们身上还有没有血。说完,扬长而去,留下我们仨。
任雷诺喝多了,我们谁也没有放在心上。我们要是都像他,到处跟人生气,还能有今天?
政协马副主席到我们乡搞调研,问我知不知道谁的乒乓球打得好。马副主席是我的前任书记,刚到政协。我给他介绍任雷诺,教育局督察室主任。任雷诺来过我们乡几次,马副主席见过他,印象还不错。马副主席问,有多好?我说具体我不清楚,但他得过全县的冠军。马副主席跟我透了实情,新来的侯主席喜欢打乒乓球,而且打得相当好,上大学时得过全校的冠军。政协你也知道,事不多,侯主席没事就想锻炼锻炼身体,但苦于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我说其他我不敢保证,您要是想找个陪练,任雷诺绝对称职。我的意思其实是,我只保证任雷诺球打得好,他要是在政协出了其他什么事,我可是有言在先。
接下来,马副主席就想调任雷诺过去。我说慢,您不了解这人,您要是说调他过去陪领导打球,他肯定不去。马副主席说,那是,这理由也上不了台面啊。他能写吗?我说,不光能写,还能画——全国画展他都参加过。听说最近他的画又一次被全国画展选中,好像是一幅人物肖像。跟马副主席说这些没用,他不知道全国画展的意义,他只知道自己的主席需要个乒乓球陪练。我像个媒婆,赶紧转变策略,接着夸任雷诺这朵花能写会画,办个宣传栏、写个报道那都是小菜一碟。马副主席当场拍板,调他过来负责政协的通讯工作,沿淮县政协还从来没有在《协商论坛》上露过脸呢。马副主席提前声明,你那同学还是个股级干部,想一步调过去难。他要愿意来,先借调。
人真是一种很怪的动物,任雷诺远不如我的时候,我老有一种俯视他的感觉,能拉他一把让我很有成就感。但当他快要追上我的时候,我又特别想踩他一脚,与他拉开距离。
我去跟任雷诺说,他还不太乐意,说他不喜欢那个政协主席。前年他给当时还是常务副县长的侯主席发了个短信,说禁烧麦秸的工作马上又要开始了,头一年的奖金怎么还不发。他的秘书马上打来电话,问他是谁,哪个单位的。任雷诺大大方方地回答,教育局的,任雷诺。很快,县里召开禁烧工作动员大会,同时发放头一年的奖金,只有教育局没有得奖。任雷诺气不过,给政府办打电话询问,受批评的单位既然没有教育局,为什么教育局没有奖金?人家说,对不起,这是领导定的名单。任雷诺心想,如此小气的人,也配当领导?
我骂他,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当股长不止十五年了吧,要是想一辈子只当个小马仔,就好好待在教育局吧。朱求是也开导他,政协门路大,每次提拔干部分配的名额多。牛天趁机威胁他,知道你们熊局长为什么在大会上表扬你风格高不跑官吗?他真是表扬你?恶心你哩!你老告他的状,他心里肯定恨死你了。任雷诺不服气,我什么时候告过他的状,我那是反映教育上的问题好不好?牛天看他又要耍牛脾气,赶紧投降,好好,你是反映问题。趁任雷诺去卫生间,牛天不吐不快,真是一根筋啊!向上反映单位的问题,还不等于打一把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