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沿淮县换了县委书记。新书记是从另外一个市里交流来的,姓鲍,名东旭。这名字按说很有意味,东旭,东方旭日。可不久,就有人偷偷地给新书记改了名——鲍茅台、鲍中华,说他喝酒只喝茅台,抽烟只抽中华。只是传,我们也弄不清真假,县委书记官太大,我们一般干部没有机会与他同桌吃饭。
也该任雷诺走运,左拐右拐的,竟然跟新来的书记扯上关系了。要知道,在一个小县城,能与县委书记拉上关系,那可是前途无量的事。
任雷诺的哥在省内一所三本大学教书,他回沿淮,我们四个在江城大酒店为他接风。姓鲍的本来就少,任哥哥听我们提到鲍书记,马上警觉起来,问,鲍书记是不是从漯河调来的?牛天说是,漯河某区原区长。任哥哥一拍桌子,天啊,他是我大学同学!
那天晚上有三个人喝醉了,任雷诺、牛天,还有我。任雷诺喝醉属正常,他基本上每喝必醉。起初,我还矜持着,当乡长的,这样的酒场见得多了。一听鲍书记是任哥哥同届同专业的同学,我马上惊了,想个点子推翻了先前不敞开喝的理由。明天的工作交给副乡长吧,少了咱乡长地球就不转了?说完,端起桌上的酒杯干了。我喝醉,是想提前庆祝自己要当书记了。只要给我个线头,我就有本事把这根线捋顺。在官场摸爬这么多年,我自信自己有这种本领。我猜,牛天也跟我一样,心里早打好了自己的小算盘。让我纳闷的是,朱求是一滴酒都不沾,难道他想当一辈子股长?他说他晚上有事。球,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去陪他的那些个相好?
第二天,朱求是出差,剩下我们仨全天都陪着任哥哥。任哥哥给鲍书记打电话,鲍书记很热情,说晚上在招待所贵宾一号房请他吃饭。
那天晚上的宴请我们都参加了。我们陪了任哥哥一天,头天晚上还喝醉了,还不是为了鲍书记的这次宴请?朱求是也从省城赶了回来,风尘仆仆的。
我们沿淮县的招待所条件并不好,但贵一、贵二的装修着实配得上那个“贵”字。贵一、贵二是专门给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只要他们两个在家,贵一、贵二随时都得备着,谁都不能用。那是我第一次进贵宾厅吃饭,我一个乡下的乡长,哪有机会在这儿做客?
贵一与外面反差很大,里面房间阔大,足有四十个平方。墙上挂着一幅国画,署名范曾。任雷诺看了看,说是赝品,哄当官的。
鲍书记说,老同学回来了,咱今天不喝洋酒不抽外烟。服务员把烟酒搬上来,果然是茅台、中华。这儿的服务员个个身材高挑,穿一身开着很高衩的旗袍。朱求是还不接受教训,眼睛跟着服务员,都快绿了。直到我拍了拍他的手,朱求是才恢复正常。怪不得他的同事都戏称他黄队长——他早升任城管队队长了。
我和牛天都很矜持,不敢放开喝,怕在鲍书记面前出洋相。只有任雷诺,还跟往常一样,旁若无人地伸筷子搛菜,大大方方地喝酒。任哥哥低声劝他少喝一点儿,他不领情,鲍书记准备了这么好的酒,不喝岂不却了鲍书记的盛情?
放开喝,鲍书记示意服务员给任雷诺满上。
任哥哥适时向鲍书记介绍,我这弟弟,还是有点才气的,参加过一次全国画展、两次全省画展。
鲍书记赞赏地点点头。
任雷诺手上搛着一筷子菜,忙里偷闲地向鲍书记笑了一下。任哥哥拉拉他的袖子,站起来,来,我们兄弟俩敬老同学一杯!三个人喝完,任雷诺转身又招呼服务员添上。任哥哥不好意思地向着鲍书记,请老同学多关照咱弟弟。
熊局长听说了任哥哥与鲍书记的这层关系,第二天也来请他。熊局长的目的很明确,想请鲍书记,任哥哥只是个桥。遗憾的是,鲍书记辞了,说是上面来了领导,他走不开。没有了鲍书记,那天的饭吃得很没味,跟没放盐似的。中间我偷偷泼了一杯酒,被任雷诺当众出丑。从众,你不喝可以,但别泼酒——酒可比油贵啊!酒席上泼酒的事,谁没干过?被人当众揭发出来,我这是第二次——第一次也是任雷诺干的。任雷诺搞得我特别尴尬,当时在场的还有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我只好勾着头,一迭声地道歉,喝多了喝多了。
人家任雷诺跟没事一样,一如既往,喝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尽兴。
任哥哥、朱求是带着任雷诺先走,我和牛天、熊局长,还有那个副部长正好凑成一桌,打了会儿麻将。说起任雷诺,熊局长讲了个笑话。有天上午,上面下来一个学者,给老师们做讲座。时间还早,我找任雷诺过来陪他聊聊天,任雷诺好歹也算个画家,他们应该有共同语言。我跟学者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县著名的艺术家。本来我想说画家的,后来想想,艺术家好像更大些,临时改了口。还没等我介绍完,任雷诺就靠到沙发靠上睡着了。还是人家学者脑子转得快,说真是艺术家,行为艺术家。我哭笑不得,任雷诺倒是会配合。
这下好了,鲍书记一来,任雷诺多少年没解决的问题有希望了。熊局长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好像任雷诺没提拔都是因为前任县委书记,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第二年春,县里大面积调整干部,我升任乡党委书记,牛天回城当了文化局局长。熊局长还是教育局局长,这个位置他坐了八年,听说鲍书记有意要换掉他,候选人是两个乡党委书记。熊局长也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辗转腾挪,保住了自己的位子。
县里召集全体科级干部开会,统一思想,不传谣不信谣。每次干部调整都会有一些小道消息传出来,这次也不例外,只不过传得更多、更广。说牛天送了十万才当上文化局局长,他一个副书记,凭什么一步就做了一把手?虽说不是大局,到底是回了城,还一把手!说任雷诺没送礼,想靠他哥跟领导的同学关系,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些传言还真奇怪,你不信吧,为什么传得那么准确呢?比如我,上次人家说我当乡长送了五万,这次说我当书记送了十万。送钱的时候,就我和鲍书记,外人怎么会知道呢?
任雷诺没动,让人大跌眼镜。后来任哥哥向鲍书记问过这事,鲍书记说忘了,还埋怨说,你弟弟也不来找我谈谈,那么多人要求进步,我哪能都记得住?
我私下里曾经语重心长地劝过任雷诺,人情是一,意思意思也很重要。雷诺啊,你得适应。任雷诺眼睛一瞪,适应?适应你们这些官僚的领导,做你们的顺民?我用手朝下比画了一下,雷诺,先别激动。中庸你应该比我熟吧?有你哥的面子扛着,别人送十万你送五万,既有人情又有实惠,这不就是中庸?任雷诺不激动了,换成一副讥讽的腔调,你还真能糟践中庸啊,是不是把你大学里学到的东西都活学活用到官场了?我知道任雷诺又二起来了,懒得跟他饶舌,转身走了。就让他自己生活在真空里吧。
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上也没有朱求是的名字,他还是那个城管队队长,跟任雷诺一样,原地踏步,股级。
我突然想起大学毕业典礼上校长讲过的话,说我们都是四棱四方的石头,经过社会的打磨,棱角才会磨平磨圆,才能融入社会。校长说得真对,这不,我已经磨平了,牛天也应该磨平了,只有任雷诺还四棱四方的。不急,时间还长着,任雷诺也不会例外,早晚也会磨平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