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雷诺真正走向仕途,我给他出过力。
任雷诺最初在县城边上的一所中学教书。他是美术专业毕业,那时候乡下的学校哪有美术课?任雷诺其实是在学校打杂,检查卫生、通知开会、布置会场……
我和任雷诺的关系始于大学。那一届师专沿淮籍的同学总共四个,除我们俩,还有朱求是和牛天。有我父亲这个老教育局长的面子,我没有到乡下,留在教育局工作。朱求是转行到检察院脱离了教育系统,同是中文系毕业的牛天分配到县一高,只有任雷诺到了乡下中学。好在任雷诺家在城里,他每个周末都要回来。他只要一回来,我们四个就要聚一聚。毕业第三年,我已经被提拔为教育局团委书记。股长和股长差别也大,朱求是是办公室主任,管吃管喝,比我要牛得多。我们四个聚会大多都是吃他的,完了每人还能带走两包烟。
新学期开学,我陪余局长下乡检查开学情况。任雷诺工作的学校离县城近,是检查的第一站。进大门是一条窄窄的林荫小路,路两旁有四块黑板。余局长停下来,你们这板报多长时间出一次?陪同的校长答,一周一次。余局长又问,有具体负责的人吗?校长答,有。余局长的眼睛从黑板报上挪到校长身上,问,谁?我自作聪明地问,是任雷诺吧?一个乡下学校,除了美术专业的任雷诺,还有谁能把板报办得如此有模有样?校长说,杨书记说得对,是任雷诺。我赶紧解释,任雷诺是我大学同学,学美术。
走的时候,余局长问,你们知道我今天要来吧?
校长搓着手,哪啊,不知道。
不知道这条路怎么扫得这么干净?
我们每天都扫啊。校长看起来很无辜。
每天都扫?
每天都扫。我们有个美术老师,没任课,每天早晨老早就来扫地。对了,就是杨书记的那个同学,任雷诺。学校没开美术课,除了出黑板报他在这儿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车上,余局长问我,你那个同学,怎么样?
我知道余局长的意思,他肯定是想到局里的那几块黑板报了。教育局的黑板都在办公室的山墙上,出来进去的很惹眼,但黑板报办得实在是不敢恭维,版面不美观不说,字也写得歪歪斜斜,有辱教育局这样代表着知识和文化的单位的门脸。
这个时候,我当然要替任雷诺说好话了。任雷诺这个人,跟我们不太一样。他是我们同学中年龄最大的,应该大我们四五岁吧。上大学之前他本来有工作,部队转业后安排在县剧院做美工。在他父亲的影响下,他从小就喜欢画画。做了两年美工,他不甘心,又参加高考。我认识他,就是因为高考。1985年的高考,外语报考俄语的全市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喜欢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里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他是自学的俄语。这也是他后来执意要到新疆支边的原因。
他支过边?余局长问。
没有,想去没去成。我跟余局长解释,我们毕业那年,有一位哈萨克族的教育局长在《光明日报》上写信说,欢迎有志之士去边疆支教。任雷诺热血沸腾,给局长写了封长长的自荐信,要求去新疆支教。当时动静闹得很大,学校不相信他,问他什么目的。去新疆能有什么目的?学校借口教育厅不批,拒绝了他。任雷诺不死心,自己跑到郑州,找到教育厅学生处。人家说,学校根本就没有报上来。任雷诺又跑回学校,学校说,要去也行,你得回去让你父母写下永不反悔的保证。任雷诺又跑回沿淮,缠着父母写下保证。来回折腾了几次,学校最终还是没同意。
关于任雷诺酒后掀翻我们校长桌子的事,我没讲,我怕余局长不喜欢。
总而言之,任雷诺是个人才,我信誓旦旦地跟余局长保证。他有一幅画,刚刚接到参加全省画展的通知。参加画展可是美术界最荣耀的事,任雷诺可以说开创了咱沿淮县的历史……
当天晚上我就向任雷诺传递了余局长对他感兴趣的消息。任雷诺很兴奋,骄傲地说,人才啊,放在哪儿都会闪光的!我打击他,任雷诺,别自恋了,趁着余局长有意,赶紧来疏通疏通吧。任雷诺反问我,怎么疏通?他欣赏咱,用咱,应该他来找咱疏通啊,别搞反了好不好?我好言劝他,现在时兴这个……他截断我的话,你是想让我送礼?算了吧,不去局里我任雷诺也坚决不给谁送礼!
没多久,任雷诺调到局办公室,专门负责那几块黑板。
也该他走运,很快,任雷诺又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转机。
局里的小车突然打不着火了,余局长急得直骂司机,九点钟全市教育局长开会,去晚了余局长要挨骂。车是辆新车,沃尔沃,上边刚拨给教育局的。任雷诺去得早,他掀开引擎盖,三下两下就弄好了。任雷诺在部队是汽车兵,给首长开过一年车,车型正好也是这种沃尔沃。余局长怕路上车再捣乱,临时抓了任雷诺的差。
任雷诺自然而然地成了余局长的司机。在机关单位,局长的司机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吃的喝的都是公家的不说,还贴近领导,是不在册的单位领导。但任雷诺不乐意,司机这差事没日没夜的,没规律不说,还没自己的时间。出黑板报倒是没耽误,等领导开会的间隙就能搞定。画画就不行了,画画需要整块的时间。上次参加省里的画展时,有人看中了任雷诺那幅参展作品《父与子》,两千块钱买走了。任雷诺受到鼓舞,回来更勤奋了。我们四个人聚会时,他曾经豪迈地说,争取在五年之内参加全国画展。而司机不分上下班的工作,严重影响了他的创作。
牛天也脱离了教育系统。县广播电视局缺少采编人员,在全县招考,牛天考了个第一名。广播电视局没跟教育局协调好,余局长不愿放人。那两天,余局长的父亲正好在县医院住院,我让牛天买了几只鸡、两百个鸡蛋送过去。牛天如愿以偿,他踌躇满志,决心要在新闻战线上做出点名堂。当晚,牛天要请客,地点是通风大酒店。本来朱求是要做东的,说是给他祝贺,但牛天坚持自己请。
通风大酒店其实是自嘲的说法,路边地摊,四面通风。任雷诺到得最晚,余局长下乡检查学校危房刚回来。
任雷诺刚坐下,就来了一个卖艺的。小姑娘脖子上挂把吉他,问我们想听什么歌。我摆摆手,去去去,别影响我们喝酒。任雷诺却问,《跟着感觉走》你会不?这么流行的歌哪能不会?小姑娘抄起吉他就唱起来……
小姑娘一曲歌罢,一旁吃饭的趁机起哄,再来一个!说得轻松,再来一个谁付钱?任雷诺问她是哪里人,小姑娘说自己是邻县的,在省城大学读书,趁着暑假出来挣点学费。现在这样的骗子到处都是,我让她出示学生证,她说没有,说是出来唱歌谁带学生证?任雷诺却从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递给了小姑娘。我站起来想拦,任雷诺已经把钱塞到她手里了。小姑娘连声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任雷诺打断她,我有这么老吗?
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暗处跟拍的摄像机。小姑娘真是大学生,省电视台为了拍一部大学生勤工俭学的纪录片,已经跟踪拍摄了十多天。
第二天,那几个记者来教育局采访,想补几个任雷诺的镜头。任雷诺不在,送局长下乡了。面对镜头,我有点亢奋,没有遵守诺言,把任雷诺给希望工程捐款的事也抖了出来。记者来劲了,任雷诺连续四年给希望工程捐款不留名,这可是条好新闻。
沃尔沃回到局里,记者的摄像机迎上来。新来的熊局长还以为记者是采访他呢,连忙整了整头发。
记者问起昨晚任雷诺的义举,任雷诺很不好意思。其实,我本来打算给小姑娘一张五十的绿票子的,没想到,掏出来的竟是一张红票子。那么多人看着,我没好意思换,只好给了她。
一旁的熊局长忍不住,笑了。
记者也笑了,赶紧停了摄像机……
后来,市电视台、市日报、市晚报、县电视台都来了。新闻嘛,都是挖出来的。任雷诺果然有料,他在部队立过三等功,入了党,大学毕业后每年都通过希望工程资助失学儿童……这下子,任雷诺想不出名都难了。
这个熊局长,先前是乡党委书记,来教育局不到一个月。官当久了,熊局长特别官僚,任雷诺不喜欢他。机关里不喜欢谁,都是暗地里,面子上反而更热乎。任雷诺不,他不喜欢谁偏偏想让人家知道。听说前几天出差,他实在忍受不了熊局长的官腔,半路上踩住刹车,让熊局长下车。这事我也是听别人传的,谁都不相信看着又精又灵的任雷诺会这么傻,但我信。我为他担心,局里年底就要动人,他这样对待新局长,恐怕是没戏了。
不过,熊局长深谙官场规则,这个时候,如果硬压住任雷诺,肯定会激怒媒体和民众的。提拔任雷诺,既显得他局长爱才识时务,又能换个跟自己贴心的新司机,一举两得,多美啊。
我听人家说,还有一种版本,说熊局长的意思是,对于任雷诺这样不听话的人,驯服他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当个小官。入了官场,尝到了做官的好处,他就会一门心思地想再上一层。怎么上?只有对上级唯命是从。我更相信最后这个版本,暗合了熊局长的老谋深算。
任雷诺的职位是局团委书记,接替我。我没升,由杨书记变成办公室杨主任,平级调整。虽说没提拔,可岗位更重要了,用官场的说法,叫重用。重用当然不如提拔,我心里略有不满,晚上躺在床上,老是反思自己哪里做得还不到位。
给任雷诺祝贺时,我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任雷诺端着酒杯,踌躇满志。国家现在重视知识分子,咱们赶上好时候了。好好干,咱们肯定有做县长、县委书记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咱绝对不能让沿淮还是这个样子!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发现任雷诺的眼睛不同于我们三个。牛天和朱求是的眼睛像兔眼一样,警惕,格外精神。但任雷诺不,他的眼睛总是让我想到清澈这个词,就像一汪碧水,你不忍扔下哪怕一片枯叶进去。我回去后,对着镜子凝视了很久,镜子里的那双眼睛也不例外,闪着警惕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