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故事的限制,波斯人和斯基泰人之间的战争,成了一场双方从来没有布阵对打的战争,这从叙述上变成了可以接受的事;或者极而言之,双方甚至根本就没有见面就分出了胜败。然而,在公元前5世纪战争的话语当中,不断地拒绝在战场上投入兵力与敌人对阵开打,这意味着什么呢?面对波斯人的进攻,斯基泰人不断地逃跑,但是他们始终掌握着主动,看起来他们是在冒险,但实际上他们是在坚定地执行事先制定好的计划。波斯人紧追不舍,然而,他们永远也追不上斯基泰人。
斯基泰人在《历史》中第一次看起来像是狩猎的主动方。
一群游牧的斯基泰人的确躲到了米堤亚国王奇亚克萨的地盘上,奇亚克萨国王“把一些孩子交给他们,跟他们学习斯基泰的语言和射箭的功夫”。因此,他们天天去狩猎,并把打到的猎物整治好。因此,他们的身份就是弓箭手和猎人。然而,他们在斯基泰王国向大流士提出了什么样的建议呢?一场狩猎,一场奇怪的狩猎活动,活动中追踪者和被追者的角色即将发生变化,而且最终,狩猎者在不知不觉当中变成了被猎杀者。
由斯高帕西斯(Scopasis)指挥的一支军队接到命令,要“hupágein”,也就是要他像诱饵一样吸引敌人,但是,在狩猎的词汇当中,“hupágein”是“吸引猎物”的意思。
还可以做一点儿说明,“hupopheúgein”可以表示“悄悄溜走”,但是在狩猎的词汇当中,则是“躲过猎狗的追赶”的意思。这样一来,由于词义的混乱,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追,谁在被追:波斯人是追踪猎物的猎狗,但是,他们的踪迹已经被嗅到了吧?
在另一个阶段(也就是向斯基泰首领发出的命令的第二个方面),当波斯人放弃追踪的时候,那斯基泰人就要立刻反过来追踪波斯人,像追逐猎物一样追逐他们。斯高帕西斯这时便公开地变成了猎人,他要进攻,就像猎狗围攻野兔子一样。
另外一支军队也接到了命令,要在距离波斯人一天的路程之前,引诱他们,迷惑他们。作者使用的动词是“hupexágein”(从词的前缀来看,行动应当是悄悄完成的),以及“proéchein”,意思是“位于前面”,
但是,这个词也指猎狗位于野兔子所经之路的前面。这里的词义同样具有模糊性:是谁追谁呢?目的是要把波斯人引向斯基泰王国之外(通过这种诡计,迫使邻国人也参战),然后,在达到目的之后,来个突然转身,返回斯基泰:希罗多德使用的是“hupostréphein”,是主要用来指野兔子的一个词;在猎狗的追逐之下,野兔子突然伸直一只耳朵,身体因此而失去平衡,原地转身,用这种办法摆脱追逐者。
野兔子的这种狡猾行为,让我们想到狐狸突然转身,抓住猎物(épistréphein)。斯基泰人是充满“狡猾智慧”(Mètis)的猎物,他们也完全能够成为出色的猎人。
到目前为止,我们说的都是计划,下面我们来看计划是如何实施的(tà bebouleuména)。
斯基泰人将一步步实行他们的计划。
第一步:将妇女、儿童和牲畜隐藏起来,送到北方去(elaúnein pròs Boréō);作者只用了“elaúnein”(在身前推着)一个词,来描写他们采取的防备措施,似乎是在说明,整个队伍只是一群牲畜,被赶到隐蔽的偏远地方去。
然后才是所谓的战斗行动;在行动执行的过程中,我们又看到在制定计划时已经使用过的相同的狩猎词汇。当波斯人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斯基泰人,于是便跟着斯基泰人的脚步而去,或者更加准确地说,“他们便寻其踪迹而去”(katà stíbon)
,无疑就像跟踪猎物一样,好不至于失去猎物,但也是(也许更多的是)为了不让自己迷失方向。
最后,在斯基泰人的国土上从事的这场追逐战中,猎人,也就是追逐者,从来不是主动的一方;被追逐者才永远是主动的,而且有的时候还是真正的追逐方。通过故事中最后一个狡计,追逐战最终变成了可笑的狩猎。
大流士从一开始期待的,就是与斯基泰人对阵,展开真正的战斗;就在他似乎终于要达到目的的时候,也就是说,当斯基泰人排成对打的战斗队形,要与波斯人决一死战的时候,正在他们就要动手的时候,一只野兔子在两军阵前跑过……野兔子跑近前来,于是,斯基泰人的战斗队形散了,再也不顾对面的波斯人,开始追逐那只野兔子:他们发现了一个比波斯人更好玩儿的猎物。的确,一只真的野兔子总比假的好,假野兔子连个真正的猎物都算不上。但是,出现在两军阵前的这只野兔子,让人想起另外一只兔子。的确,就在薛西斯的军队刚刚跨过赫勒斯滂海峡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好解释的”奇迹:“一匹母马生了一只兔子。这件事明确地表示,薛西斯讨伐希腊的征战将是一场盛大而壮观的行动,但是,他不得不急匆匆回国,才能保住性命”
;当然,薛西斯不会这样做。但是大流士终于明白,对于斯基泰人来说,他是个多么可悲的猎物,而且他也像野兔子一样,从今往后,要想摆脱追踪者,他没有别的出路,只能逃跑;只有使用狡计,他才能逃脱。最后,在希腊人心目中,野兔子并不是很难捉到的猎物,即使捉住了,也不是太光彩的事。比如阿多尼斯(Adonis)打猎的时候,他的情妇阿弗洛狄忒让他看到的,都是“胆小的野兔子、惶恐的黄鹿,一有猎人的动静,就急忙逃跑”
,而不是狮子或者野猪之类。所以对斯基泰人来说,即使野兔子,也是比大流士更值得关注的猎物。
在希罗多德之后,一些作者还援引过其他的理由,以说明为什么斯基泰人和大流士之间没有发生战斗。比如克特西亚斯(Ctésias)就认为
,大流士跨过伊斯特罗斯河,在斯基泰王国的领土内行进了15天;后来,两位国王交换了弓:因为斯基泰的弓是最硬的(epikratéstera),所以大流士便逃走了,而且是仓皇而逃,他的军队还没有全部过河,他便将桥拆毁。《历史》中也讲了这个拉不开的硬弓的故事,但是故事不是发生在北部,而是在南部,发生在人人都长命百岁的埃塞俄比亚的地盘上:冈比西斯想攻打埃塞俄比亚的国王,埃塞俄比亚国王送给冈比西斯一张弓作为礼物。
因此,希罗多德认为,有关弓的故事讲的是埃塞俄比亚人,只不过被克特西亚斯转到了斯基泰人身上。似乎这些偏远地区的故事,本来就是完全可以互换的:弓的故事可以轻易从最南边跑到最北边。况且,斯基泰王国和埃塞俄比亚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方”。
斯特拉波(Strabon)则认为,大流士溃败的原因,不是“俄罗斯的冬天”,而是“盖塔的沙漠”,
一大片平坦而无水的沙漠;大流士在跨过伊斯特罗斯河之后,他本人和他的军队差点儿都渴死在这片大沙漠里。大流士就像被俘虏了一样,就像落进沙漠的陷阱里一样;文中说的是“apolēphteís”
,像一只“落进陷阱里”的野兽。作者再一次使用了狩猎的比喻,但是这一次,不见猎人在一旁窥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