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卷二十三《裴潜传》注曰:“陆机《惠帝起居注》称:‘雅有远量,当朝名士也’。又曰‘民之望也’。理具渊博,赡于论难,著《崇有》、《贵无》二论,以矫虚诞之弊,文辞精富,为世名论。”《崇有论》存《晋书·裴传》及《资治通鉴》中,但二者字句颇有不同。《贵无论》已佚失。《崇有论》很重要,它是了解“魏晋玄学”如何由王弼过渡到郭象的一个重要环节。关于裴是否著有《贵无论》,以及《晋书》中之《崇有论》和《资治通鉴》中之《崇有论》的不同应如何看,我有一文,名为《裴是否著有〈贵无论〉》(见《学人》第十辑),专门讨论这个问题,现附于下:
《三国志·裴潜传》注引《惠帝起居注》中说:裴“著《崇有》、《贵无》二论,以矫虚诞之弊,文辞精富,为世名论”。《世说新语·文学》注引《惠帝起居注》作“著二论以规虚诞之弊,文辞精富,为世名论。”此处或是省略“崇有贵无”四字。又注引《晋诸公赞》说:“(裴)疾世俗尚虚无之理,故著《崇有》二论以折之,才博喻广,学者不能究。”《晋诸公赞》或是省略“贵无”二字。然而《晋书·裴传》中则说:“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这里没有提到“贵无”。冯友兰先生认为,裴既然是反对“贵无”的,他怎么会写《贵无论》呢?因此,冯先生说:“《晋诸公赞》和《惠帝起居注》所说的《崇有》二论,‘二’字可能是‘之’字之误”,“‘贵无’二字大概是后人妄加的”
。冯先生这个看法虽有一定道理,但也有可讨论之处。
孙盛《老聃非大贤论》一文中有一段说:“昔裴逸民(裴)作《崇有》、《贵无》二论,时谈者或以为不达虚胜之道者,或以为矫时流遁者。余以为尚无既失之矣,崇有亦未为得也……有无之教异陈,圣致虽一,而称谓之名殊……而伯阳以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逸民欲执今之有,以绝古之风。吾故以为彼二子者,不达圆化之道,各矜其一方者耳。”(《广弘明集》卷五)孙盛,东晋初人,距裴去时未远,从他的论述看当是看到过裴的《崇有》、《贵无》二论的。因为裴主张“崇有”,所以他的《贵无论》“不达虚胜之道”;而他的《崇有论》则“为矫时流遁者”,故也“不达圆化之道”。从“贵无”方面说,是“欲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从“崇有”方面说,是“欲执今之有,以绝古之风”,这都是片面的,都是“不达圆化之道”。《世说新语·言语》中说:“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何劭《荀粲传》中说:“(傅)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名理”与“玄远”当有所不同,而“虚胜”更近“玄远”。“虚胜”是“虚无贵胜之道”(章炳麟《黄巾道士缘起说》)义。从《崇有论》看,裴确实“善谈名理”,而“不达虚胜之道”。因此,从孙盛所论看,裴的二论没有能把“有”、“无”两方面统一起来。如果我们不能说明孙盛的话不可靠,那就不能否定裴著有《贵无论》。
还有进一步可以讨论的地方就是《资治通鉴》卷八十二所节引的裴《崇有论》。《资治通鉴》卷八十二中说“……裴著《崇有论》以释其蔽曰”云云,下引《崇有论》两段。对照《资治通鉴》与《晋书·裴传》所载《崇有论》在文字上有所不同,例如:
《晋书》“夫盈欲可损而未可绝有也,过用可节而未可谓无贵也”;《资治通鉴》作“夫利欲可损而未可绝有也,事务可节而未可全无也”。
《晋书》之“盖有讲言之具者,深列有形之故,盛称空无之美。形器之故有征,空无之义难检……”;《资治通鉴》作“盖有饰为高谈之具者,深列有形之累,盛陈空无之美。形器之累有征,空无之义难检……”。
像这样文字上的若干不同,无关宏旨,意思都差不多。但《资治通鉴》所录《崇有论》与《晋书》所载之《崇有论》其中有一段却有重大不同。《晋书》中之“夫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体有,则有遗而生亏矣。生以有为已分,则虚无是有之所谓遗者也”,而《通鉴》则作“夫万物之有形者,虽生于无,然生以有为已分(原注:物之未生,则有无未分,既生而有,则与无为已分矣),则无是有之所遗者也(原注:遗,弃也)。故养既化之有,非无用之所能全也;治既有之众,非无为之所能脩也”。这里《通鉴》所录之文与《晋书》所载者有明显的不同。我想,《通鉴》作者大概不会没有看到《晋书》所载的《崇有论》,而未照录,其原因现已不可得而知了。其所录《崇有论》两段出于何本,也未作说明,但一般说来《通鉴》所录均有所本,不过现在也无法考证了。但我们是否可假定,《通鉴》所本或早于《晋书》所本,因《晋书》中之“理既有之众”句,在《通鉴》中作“治既有之众”,此是否为避高宗讳呢?待考。
《晋书》中之《崇有论》明显地反对“有生于无”,如说:“观老子之书,虽博有所经,而云‘有生于无’,以虚为主,偏立一家之辞,岂有以为然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老子的书,虽然许多地方是有根据的,但他说的“有生于无”是片面的一家之言,难道也能认为是正确的吗?又如《晋书》中的《崇有论》认为,《老子》讲“静一守本”能使人心情平静,与《周易》“损”、“谦”、“良”、“节”等卦的主旨相合,但“静一守本”,并没有“虚无”的意思。总观《晋书》中的《崇有论》,当然是反对“贵无”的。
下面我们来分析《通鉴》中《崇有论》的“夫万物之有形者,虽生于无”云云一段。照《通鉴》所载的《崇有论》并注的意思是说:在“万物之有形者”(有形的世界)没有产生之前,存在着一个无形的世界;在“万物之有形者”产生之前,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尚未分开;当“万物之有形者”产生之后,它就与无形世界分开了。因此“万物之有形者,虽生于无”,但在它产生之后,“万物之有形者”就以“有”(与“无”相对)为它存在的根据了,从而无形的世界(无)就为有形的世界(有)抛弃了。从这里看,裴是否确有另一篇讨论有形世界(有)和无形世界(无)关系的《贵无论》呢?甚至是专门讨论“无形世界”的论文呢?
在《晋书》的《崇有论》中还有一段话也许和“万物之有形者,虽生于无”有关,这就是:“夫(于)有非有于无非无于无非无于有非有。”据《晋书斠注》卷三十五说:“周家禄校勘记曰:语不可解,必有脱误。一去中‘于’字,读‘有非有于无,非无;无非无于有,非有’,而义仍不可解。”这段话确实难解。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教研室编的《中国哲学史教学资料选辑》对这几句话的注解是:“夫有非有,有,指个体生命的存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纵欲求生,反而使自己的生命遭到亏损,甚至死亡。于无非无,前面的‘无’字,指对物欲有所减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对物欲有所减损,并不是消灭自己的生命。这四句是解释‘存亡交会’。”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中国哲学研究室主编的《中国哲学史资料选辑》(魏晋隋唐之部)中说:“这四句相对为文,首句‘有非有’上当据下三句例增‘于’字。这四句话文字简约,意义不甚明晰。一说‘于有非有’指纵欲求生反而使自己的生命遭受到亏损。‘于无非无’是指对物欲有所减损,并不是消灭自己的生命。一说这是指从有到无,从无到有的辗转变化。前说近是。”在“夫有非有”之中加以“于”字,成“夫于有非有”是合理的。冯友兰先生在《新编》中,则另有解释,他说,这几句话“其所以难解,有两个原因。一是原来抄写的人把这十六个字抄在错误的地方,跟上下文都不接头,意思联系不上头,而且把上下文的语气也打断了;二是原来抄写的人把这十六个字的先后次序搞得颠倒错乱,以致不成句读。”
冯先生解释说:“这十六个字讲的是有、无两个范畴的正确意义,有、无两个字的正确用法。”
“十六个字的次序句读应该是:‘夫有,非有于无,非有。于无,非无于有,非无。’意思是说,有是对无而言(‘有于无’),无是对有而言(‘无于有’),而且都是就具体事物说的。如果有不是对无而言,‘有’就没有意义(‘非有于无,非有’)。如果无不是对有而言,‘无’也没有意义(‘非无于有,非无’)。”
冯先生并认为,这十六个字应紧跟在“则虚无是有之所谓遗者也”之后。以上几种解释也许都可以说得通。但是否还可以有另外的解释呢?这里我提出另外一种解释,或可作为裴作有《贵无论》之旁证。我认为,冯友兰先生指出,这十六个字应紧跟在“则虚无是有之所谓遗者也”之后是合理的;但他对十六个字的句读,改动太多,或很难成立。把这十六个字放在《通鉴》中《崇有论》“则无是有之所遗者也”之后,这样《通鉴》中的《崇有论》,这几句则是:“夫万物之有形者,虽生于无,然生以有为已分,则无是有之所遗者也。夫于有非有,于无非无;于无非无,于有非有。”这几句话连起来的意思是:“万物之有形者”,虽然是从无形的世界变化而来,但它产生之后就以“有”作为它存在的根据(性分),从而无形的世界就为有形的世界抛弃了。所以说对于“有”(有形世界)说,“无”(无形世界)不是“有”(非有,不是有形世界),那么对于“无”说,“有”也不是“无”(非无)。对于“无”说,“有”不是“无”,那么对于“有”说,“无”也不是“有”。
我之所以这样来解释上引《通鉴》中《崇有论》是考虑到,裴作为一西晋时期的玄学家,不会不讨论到“有”和“无”这两个范畴的关系,这点冯友兰先生已注意到,所以他说:“这十六个字讲的是有、无这两个范畴的正确意义。”如果从哲学的意义上说,《通鉴》中《崇有论》“夫万物之有形者,虽生于无,然生以有为已分,则无是有之所遗者也”后加上“夫于有非有”等十六个字,裴的“崇有”思想显得更完整。同时,我们这里也可以推测裴作《贵无论》的用意。
总之,从现存历史文献看,我们无法否定裴著有《贵无论》;那么我们能否从他的《崇有论》中推测其《贵无论》所讨论的问题呢?并为裴作《贵无论》找一合理的说明呢?我这里只是作了一个尝试,是否站得住,有待于更多的学者参与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