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你在一个响尾蛇出没的区域徒步旅行,你知道,就在一年前,某个独自徒步旅行的人在附近被响尾蛇咬了之后身亡。再假设,你脚旁的草丛里有异动,这种异动不仅会使你感到一阵恐惧,你甚至会感觉到响尾蛇就在身边一样的恐惧。其实,等你转身看向异动的方向时,恐惧感会达到顶峰,你甚至会清晰地想象出一条响尾蛇。如果发出异动的是一只蜥蜴,在那短暂的瞬间,这只蜥蜴也会看起来像一条蛇。这就是真实的幻觉:你真的相信本来没有的东西存在;事实上,你真的“看见”它了。
这种错觉被称作“误报”。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来看,这属于一种特性,而非故障。尽管在99%的情况下,你以为看到了响尾蛇这个念头是错的,但是在1%的情况下,这个念头可能会救你的命。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测算,在关乎生死的问题上,1%的正确率值得以99%的错误为代价,即使在那99%的情况下你会感到短暂的恐惧。
一方面是响尾蛇幻觉,另一方面是甜甜圈和路怒症幻觉,二者之间存在这两点不同:(1)在响尾蛇的例子中,幻觉是明确的,是真的对物质世界产生了错误的感知,在那短暂的瞬间产生了错误的信念;(2)在响尾蛇的例子中,你的情绪机器完全按照设计的方式运转。换言之,响尾蛇幻觉并非“环境错位”造成的,在这个例子中,自然选择设计的感觉,在狩猎—采集环境下为“真的”,而转换到现代生活环境中就变成了“假的”。其实,自然选择设计这种感觉,原本几乎总是幻觉,这种感觉给你的信念(对即时环境中存在事物的判断)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假的。这也提醒了我们,自然选择设计大脑的初衷并非要我们看清世界,自然选择设计的大脑会产生有利于基因延续的感知和信念。
这也引出了甜甜圈、路怒症幻觉与响尾蛇幻觉之间的第三点不同:从长远来看,响尾蛇幻觉对你很可能是有好处的,这种幻觉能帮助你躲开可能降临的伤害。根据你生活的不同环境,可能更容易出现类似于响尾蛇幻觉的别的情况,这类幻觉也是同样的道理。你走夜路回家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或许会害怕那是行凶抢劫的人发出的。尽管你的感知很可能是错的,但是考虑到个人生命安全,跑到马路对面很可能会防止一次致使你遇害的犯罪行为。
我怕这样讲或许会把现实说得过于清晰。看似好像有两种不同的错误感觉——非自然的“环境错位”类和自然的“误报”类。我们应该忽略第一种,同时遵从第二种。其实,在现实世界中,两者的分界线很模糊。
比如,你是否会担忧自己的话冒犯了某人?而且你很可能很久也不会再见这个人?还有,因为你和这个人不是很熟,那么如果专门给她打电话或发邮件,确认她有没有受到冒犯或澄清你并无恶意,是否会显得很尴尬?
“担忧自己冒犯了某人”这种感觉本身是很自然的,与人保持良好关系,能大幅提升我们祖先生存和繁衍后代的概率。另外,在某些情况下,你可能过分夸大了自己冒犯他人的概率,甚至一度坚信自己确实犯了错,这也很自然。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自然的“误报”——认为自己犯错的感觉,或许被“设计”得太过强烈,使你做出很多不必要的补救行动。
不自然的是,补救行动太难实施。在狩猎—采集时代,你担忧会冒犯的人可能就住在十几米之外,或许二十分钟左右就会再见到他。到时你可以权衡他的举止动作,或许就能确定自己并没有冒犯对方,或者可以得出结论,认为对方真的生气了,然后尝试扭转局面。
换言之,最初的感觉,即使是幻觉,也很可能是自然的,被设计成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那些不自然的是现代社会的特点,因而令人难以确定这种感觉到底是不是幻觉。所以,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过长,很可能已经不再有实际价值。而且不幸的是,这种感觉令人不悦。
“环境错位”还带来了另外一种令人不悦的产物,即痛苦的自我意识。我们经由自然选择设计,会在意——特别在意——别人怎么看待我们。在进化过程中,受人喜爱、钦佩和尊重的人能够更有效地实现基因传播。但是在狩猎—采集时代的村落里,邻居对你的行为特点非常熟悉,你不太可能突然做出某件事情,大幅改变他们对你的认识,不管那种认识是好还是坏。人际接触(social encounters)通常不是高压活动。
在现代社会中,我们经常身处不自然的境地,会见不太了解或根本不了解我们的人,这样的场合就会带来一些压力。如果你的母亲说:“你只有一次给人留下好的第一印象的机会!”你的压力可能就会更大。你可能会急切地去确认对方对你的态度,从而看到一些本不存在的东西。
20世纪80年代的一项社会心理学实验正好阐明了这个观点。一位化妆师在实验对象脸上画出逼真的“伤疤”,并告知实验对象,实验的目的是观察伤疤会如何影响人们对待他们的态度。实验对象被要求去和其他人对话,实验者会观察他们的反应。实验对象在镜子里见过自己脸上的伤疤,但是在接触他人之前被告知伤疤需要一点修饰,需要涂一点润肤膏,以免伤疤皲裂。其实,这时伤疤被擦掉了。然后实验对象开始了人际接触,心中怀着对自身样貌的错误印象。
在与他人接触之后,实验对象们接受问询:有没有注意到对话伙伴对伤疤有特别的反应?“噢,有”,他们中很多人都这么说。而且在播放对话对象的录像时,他们还能指出对方做出反应的具体地方。比如,实验对象觉得有时谈话对象会看向别处,目光显然是在躲避伤疤。 由此,一种感觉——一种不自在的自我意识——再次造成了感知错觉,误解了他人的行为。
现代生活充满了各种说不通的情绪反应,只有放到物种进化的环境中才能解释通。你可能会因为在公共汽车或飞机上发生的某件尴尬事情而不安数小时,尽管你知道可能再也不会遇见那些目击者,他们对你的评价也不会产生任何后果,但是心底还是难以释怀。为什么自然选择会这样设计,使生物体产生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不适感?或许在我们祖先所处的环境中,这并非毫无意义,因为在狩猎—采集社会中,见识过你的某些表现的人,几乎都会再见,因此他们对你的评价也是重要的。
我母亲以前经常说:“我们如果意识到他人很少会在心里评价我们,就不会花那么多时间担忧别人对我们的评价了。”她是对的。我们假想他人会以某种方式评价我们,这种假想往往都是幻觉。同样,我们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人对我们的评价很重要,这也是幻觉。但是在人类进化的环境中,这些直觉大多不是幻觉,这也是它们如今仍然如此执着存在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