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那只老芦花鸡,它和我同岁?
小舅,这个成天故作深沉的家伙,眼下正像个傻瓜似的笑倒在椅子上,他脖子里的喉结随着笑声上下滚动,怎么看都像鸡身上的某个部位(鸡嗉子),甭提有多难看啦!
可是紧接着,我发觉我身体里也开始发出一阵类似抽筋般的笑声。
那只老芦花,我是说那只和我同岁的鸡,给我们笑毛了,咕咕咕地直在原地兜圈子,还不时抻直脖子同其他两只鸡交换眼神。后者飞到篱笆上,远远地惊惶不安地望着我们。
接下来,我的笑声像风扇的叶片慢慢地停止了转动。这可能吗?我开始对这件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你想,一只活了十年的鸡,这可能吗?我揪住外婆的后衣襟,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儿地猛问:“是真的吗?外婆?是真的吗?”
“我还哄你怎么的?你刚落生那会儿,还是我从集市上买的,一块钱十个毛茸茸的小鸡娃呢!”外婆一本正经地说。
我瞧着它,一身花袍未免有些旧了,毕竟穿了十年;腿脚好像也不是很灵便,走路有些蹒跚。它的耳朵很背,我用小葱的叶子做了一个单音符的口哨,吹到第三声才得到它的注意。它抻直脖子,凝神倾听,眼睛眯缝着,老眼昏花地一眼一眼朝我望过来。
趁它望着我的那当儿,我丢了一个葱叶在地上,等着它过来吃。它用那双不好使的眼睛对着地上的葱叶瞅了好半天,这才决定将嘴凑上去,一下一下啄起来。
唉,它真的是太老了。
外婆说它和我同岁,想必它已见过我小时候光着的屁股,还见过我晃晃悠悠地学走路的模样。说不准,我们还互相抢过食呢。
它在我脚边悠闲地踱着步,不时抬头看我一眼,以此表达对我的信赖与亲近。可怜的鸡,连撒娇都不会,如果是猫狗,早就腻上来了。难怪鸡总是被人杀来吃。
我知道,三只鸡中,愣头青和金大嫂是下蛋的功臣,是我们全家补充营养的重要来源。只有这只老芦花鸡,又老又没用,从它下最后一个蛋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而且,它还犯有间歇性哮喘病,一到春天,它的气管就像只破风箱似的发出一种令人难受的声音。最要命的是,这只鸡晚上老说梦话,一次竟把小舅惹火了,因为它在梦中喋喋不休说个没完,说什么也不肯停下来。直到小舅对着窗外大喊了一嗓子:“闭嘴!”它这才乖乖地闭嘴了。
如果说这次该吃掉谁,我心里非常清楚——非它莫属。
吃一只和自己同岁,没准和自己一块儿长大的鸡,一想起这事我就浑身不得劲儿。这事我干不来!
思虑再三,我准备去告诉外婆,不想吃鸡了,没胃口。
前几天馋得看见鸡毛掸子都要流口水的我,现在嘴里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吓得外婆一哆嗦,忙把手压在我的额头上问哪里不舒服。
我躲闪着外婆那只慈爱的热乎乎的大手掌,在心里叹着气:难道还要让我说,不要杀那只老芦花鸡了,因为它和我同岁?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尤其是小舅,岂不是又多了一条给他瞧不起的理由!
“你小舅这几天正琢磨一种新的烧法:瓦钵栗子鸡。你看——”外婆指着墙上一张写满了关于烹调的各种玩意儿的纸(不知出于什么怪念头,他每次学烧一种新菜,总是郑重其事、不厌其烦地把配料、步骤及注意事项一一记在一张纸上)给我看,临了,她拍了一下我的小屁股,“到时不怕你没胃口!”
唉,人老了怎么有时这么烦人呢!
最要命的是小舅,他做梦都想杀鸡,好不容易逮住一次锻炼厨艺的机会,让他收手,难度简直像徒手拦截一辆向山下狂奔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