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房子,就在那一片桑梨林里。
每年的春分一过,那些桃树、桑梨树一呼百应,哗的一下全开花了,到处是粉嘟嘟、白皑皑的一片。吸一口气,胸间满是甘洌与芬芳。那浓郁的香气总是让我犯困,有时玩着玩着,人就歪在一棵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只没啃完的甜桑梨。醒来时,我已经在外婆家暖和的炕头上。每次总是我的小舅背我回家,再看他,正在旁边打呼噜呢。有时,他也会自己跟自己下着棋,耐心地等我醒来。
秋天最好玩。周围的庄稼刚刚收割完,那些平日里被我们称为“田野精灵”的灰野兔,便躲藏到林子里来了。我和小舅像终于找到了正经事干,腰里别上弹弓,怀里揣上干粮,像两个身怀绝技的猎人(虽然透过树隙,就能望见外婆家的红色屋顶),每日在林子里游荡,寻访野兔的踪迹。一有风吹草动,警觉的猎人便握紧手中的弹弓。野兔总是在人不设防的时候突然现身,一个亮相,又闪电般疾驰而去,消失在点缀着野花的矮灌木丛里。即使高明如小舅般的猎人,也难展身手。整个秋天,我和小舅终日与梦中的对手在林中周旋,其乐无穷。
如今,那些好时光一去不返。
我的小舅,我妈妈同母异父的弟弟,我昔日狩猎的好伙伴,虽然只比我大四岁,但自打他上了中学,脸上长满了此起彼伏的青春痘,便迷上了诗歌与烹饪,再也不和我这“毛孩子”一起玩啦!
也许诗歌和烹饪跟这事说不上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妈妈说那是青春期的短暂症状,说这话时,她还调皮地向我眨了眨眼睛。我始终没弄明白这话和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如果说我有什么东西已经明白无误的话,那就是——我无比伤感地意识到——他再也不愿和我一起玩了。即使在外婆的威胁下——“带肖恩去林子里玩一会儿,否则别吃饭!”——你也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树上一个,树下一个。当我看到一个隐藏得很好的知了洞,大声尖叫起来,以期引起他的注意时,他也只是微微从书本上移开些许目光,向下投来不以为意的一瞟,又接着躺在树杈上读他的诗歌了。
他有一个带锁的抽屉,在我们合用的那张写字桌的靠近他右胳膊肘的地方。每次,他总是狡猾地等我上床睡觉以后才轻手轻脚地打开它。这诡秘的举动,为那个抽屉涂上了几笔神秘的色彩。有时趁他不注意,我摸着那有着铜金火炬图案的锁头,心想,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呢?探究的念头如一头蠢蠢欲动的小兽在胸口乱拱。终于有一天,我让自己早早上床,佯装睡着了,继而在一阵轻微的鼾声后,装作被他沙沙的翻书声惊扰,来了个憨态可掬的婴儿式翻身,并适度地发出一串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在暗暗陶醉于自己的表演才能的同时,我让被角和眼皮同时撩开一条小缝,窥视着小舅映在墙上的晃动着的巨大影子。这时,只见他走到壁橱前,从拉门的玻璃凹槽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抽屉。我记下了那个藏钥匙的地方,然后,带着不可告人的微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趁他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在壁橱拉门的玻璃凹槽里找到了那把钥匙,伴着咚咚咚的心跳,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抽屉。我看到一个蓝绸子皮的记事本,几张一元的纸币,一支我爸爸送给他的英雄牌钢笔;另外,还有一张初三(2)班全体同学的合影,照片不知为何被人为地挖出了两个洞。但是没过一会儿,我就找到了答案——在那本蓝绸子记事本里,我发现那被挖去的两部分,被人为地合在一块儿:一个不用说,是我那小舅;另一个嘴角抿得很紧、瞪着大眼睛冲着镜头笑的,是个漂亮女生!并且,我不费劲儿就认出来,她就是学校食堂厨师长的女儿。我翻着那本蓝绸子记事本,在夹着一张真皮书签、散发着好闻的皮子味道的一页,读到了下面的诗句:
啊,LR,
你玫瑰色的脸庞照亮了我的心房。
笑话我吧,
但是不要收回你的光芒。
远远地驻足、倾听,
暗暗倾慕。
你这与月亮争艳的女孩,
花儿都没有你芬芳。
“你玫瑰色的脸庞照亮了我的心房”,哈,笑死我了。我锁好抽屉,将钥匙放回原处。我决定不露声色,一旦他把我给惹急了,我就把这个秘密——他这条小辫子——给揪出来。在这之前,我要一如既往地每天睡觉、吃饭,仍然谦卑地喊他小舅。
暗暗倾慕厨师长的女儿,可不可以说,这就是他迷上烹饪的最深层的原因呢?我不敢肯定。但有一点不容置疑,那就是,他疯狂地爱上了烹饪。过年时,我妈妈给他的压岁钱都被他换成了烹饪书,什么《美味佳肴大制作》啦,《美食家》啦……一大摞,没事他就捧在手里琢磨。我的压岁钱只花去了个零头,买了只水母风筝,一把带驴头的小刀,剩下的都让外婆给我存着呢。如果小舅没钱用了,我想我倒可以借给他。小时候吃苹果,他那只总是眨巴眼的工夫就进了肚子,我总是小口小口地吃,我知道,他吃完后,定会涎着脸来求我给他咬上那么一两口。我巴不得他会这样呢!
现在,他简直成了个烹饪狂,看见什么都想把它做成美食:树上结的桑梨、槐豆荚,地上爬的蜗牛、知了……经他的手一弄,像变戏法似的,多么寻常甚至丑陋的东西转眼间都能成了一道美味佳肴。一次,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篼子蝈蝈,煨在灶上,等闻到香味,一只一只扒出来,就着馒头吃,那个香啊,而且很下饭。
每次他埋头琢磨菜谱,那兴奋劲儿一上来,反扣下书满屋子咚咚咚地走,还摩拳擦掌的。若不是外婆有言在先,家中仅有的三只鸡早不知被他杀了多少遍啦。“等着吧,哪天我要做只鸡给你们瞧瞧。”小舅盼着杀鸡,我等着吃小舅杀的鸡,在这件事上,我们俩意见空前一致。当这话被他热血沸腾地说过多次以后,它已成为我寻常日子里少有的盼望之一。
“你长大了要当个厨师吗?”一次我问他。他没抬头,正手口并用、一心一意地对付一颗刚刚从后山坡挖来的野山姜。我猜,也许他羞于回答呢。我认识的小孩子,不是想成为一名科学家就是一名画家,你想,谁听说过有人把成为厨师当成理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