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那天,那个潮湿的下午,秀树跟随母亲到市场上去。母亲用粉笔刚刚刷过的鞋边那么白,白过广场上栖落的那些鸽子的胸脯,而她的衣服总是那么合身,散发着一种好闻的香皂的香味。那是一种干净的味道。当她们穿过广场,喷泉的水雾淋湿了她们的脸颊,母亲拉着她加快了步子。这时,另一位母亲带着她的女儿向这儿走来了。
两位母亲停下来寒暄。她们谈论天气,市场上的物品,以及一些出错的事,说错话、干错事的人。那个女人嘴巴不停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夸张而生动,当她想告诉母亲一件秘密的事时,她的上身使劲儿地向前倾着,几乎要凑到母亲脸上。母亲静静地听着,用微笑鼓励她说下去。在晚饭的饭桌上,母亲会把这些听来的消息像道菜一样端上来,讲给父亲听。
两个孩子面对面站着,互相看着对方,耐心地等待谈话的结束。女孩子穿着一件小得不能再小,几乎是婴儿时期的一条裙子,胳膊和腿露出了长长的一截,而她的眼神让人感觉她的年龄比婴儿服里紧紧包裹着的身体要大。现在,她正眨巴着这双大眼睛,倾听着大人的谈话,她的脸上表情丰富,时而惊讶,时而愤怒,跟她母亲的表情保持绝对的一致。
这时,女孩忽然把脸凑近秀树,学着她母亲的样子,神秘地压低声音对她说:“知道吗?我们那里有个女人,特别喜欢打牌。为了不让她两岁的爱哭的孩子影响她打牌,每次总是把孩子放进菜窖里。一天,孩子哭着哭着睡着了,一条小蛇——”她伸出右手的小指头,探进她的一只鼻孔里,“从这儿,钻进去了……”秀树张大嘴,愣愣地看着女孩,被她讲的这件事给吓住了。女孩热切地看着她,观察着她,好像对她的反应感到还满意。她晃了晃细细的脖颈上花萼般的脑袋,继续说道:“每次把孩子放进菜窖时,那孩子总是哭闹,指着菜窖的方向说,有虫虫,有虫虫……”
她正想问问后来呢,那条小蛇钻进孩子的鼻孔后怎么样了?可是,两位母亲的谈话已经结束,她们交换完各自贮藏的信息和思想,正心满意足地微笑着互相道别。女孩子意犹未尽地冲她眨眨眼睛,被她母亲拉着走了。
秀树和母亲继续往前走,穿过人渐稀少的广场和长长的街道,在街拐角的裁缝店里,她听话地伸着胳膊,让那个秃脑门的裁缝量尺寸。她从裁缝不规则的胳肢窝缝隙里,望着窗台上一盆紫色的九月菊,那繁复的花瓣精致、俗艳,好像纸做的丧花一样。
母亲叮嘱裁缝要把衣服做得大些——小孩子长得快,穿一两年就不能再穿了。裁缝面面地笑着,答应着,不知说了句什么可笑的话,惹得母亲笑起来。秀树没有笑,站在那儿,摸着案子上的赭色粗纹桌布。夕照的余晖从窗口射进来,照在一捆捆布匹上,灰尘在光影中飘浮。她眼前掠过穿婴儿服的女孩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她学孩子说“有虫虫”时微微翘起的嘴唇。灰尘在光影中飘浮,就像她的心一样不落实。她不知道,在那时,一颗不安的种子已经在她心中悄悄埋下了。
那天,秀树和母亲回到家里,天已经擦黑了,整个院落像个阴谋似的在暮色中沉寂着。经过院子里的菜窖时,她没有朝那个方向看,把母亲丢在身后,加快步子,嘴里大声喊着屋里的姐姐,以此抵抗那一股股涌上心头的不安。
再下地窖时——秀树当然还会去的,她从来都是个好孩子,乖巧,听话,对于父母的指令很少违拗——已是两天后的事了,母亲让她到菜窖里去割块腊肉。母亲用围裙擦着刚刚洗过菜的手,急匆匆地走向菜窖,边走边唤着她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窖口的木板门拉开了,黑洞洞的菜窖在等着她。她努力克制不断翻涌上来的不舒服,不去理会那些不良的情绪,并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脚一触到窖底,她飞快地环视了一下菜窖,在微弱的光芒照射下,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起码在她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发现那可怕的、细细的、能钻进人的鼻孔里的……蛇。
她连身上的绳子都没解,径直走到墙边,取下挂在窖壁上的那把锈迹斑驳的刀,使劲儿地割起那半扇腊肉来。风干的腊肉像石头一样坚硬,刀子打着滑,她用了半天劲儿,才把刀子插进肉里。蜂蜜色的油顺着刀子流下来,有一滴滴在她的手腕上。她把割下来的腊肉放进篮子,片刻都不想停留,摇晃着绳子,仰头冲上面大声喊着母亲,让她把自己拉上去。
当她重新回到地面,像终于得到拯救一样,她长长地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