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01

家里有个菜窖。

自秀树记事起,它就在那里了。在院子的西南角,木瓜树下面,像口井一样,日夜卧在那儿。窖口是圆的,只能容一人进出,窖很深,有十多米,而越往窖底,越敞阔起来,这样可以贮存更多的蔬菜。

在那一带,每一家都有一个这样的菜窖。它们跟地面一致,不仔细看的话,几乎不能发现它的存在:略高于地面的窖口,防止雨水顺地势倾入;简单、粗陋的木板门,用处不大,仅仅作为那里有一口菜窖的标记。

不同的是,别人家的菜窖都有梯子,顺着梯子,一级一级下到窖底,只有秀树家的没有。母亲说,家里的菜窖原来是有梯子的,可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梯子突然不见了,一条上好的熏猪腿挂在菜窖旁的木瓜树上。有人偷走了那把梯子,或者说,用一条熏猪腿换走了梯子。她时常想起那个用熏猪腿换走梯子的人,对他来说,一把梯子远比一条熏猪腿来得重要。

没有了梯子,十一岁的姐姐自告奋勇承担起了梯子的部分职能。

姐姐把一根绳子系在腰上,让母亲一点儿一点儿把她顺到窖底,然后把要贮藏的蔬菜放进一只篮子,顺绳子放下去。这样,地面上的蔬菜就被贮放进地窖,窖里的蔬菜则被运上来。家里采用了这个办法,并且一直沿用至今。姐姐为此而骄傲:她的聪明才智得到了认可,她为这个家所做的贡献让她功不可没,并且,她是现在唯一可以出入菜窖的人,是连接地面与菜窖的光荣使者。每当姐姐雀跃着跟在母亲后面走向菜窖,或者风尘仆仆地从菜窖里出来,她就会看见姐姐脸上焕发着一种炫目的神采:内心的荣耀照亮了她的脸庞。

菜窖静静地卧在那儿,像所有不可知的事物那样,充满了神秘感。当秀树的目光经过那儿,在那个方向,在覆盖着它的那个粗陋的活板门上,会有短暂的、若有所思的停留:那里面会是什么样?会不会像童话里洛克藏身的那个洞,一进去浑身就充满奇异的力量?当姐姐返回到地面,像握一把花束那样拿着刚从菜窖里取上来的一把香菜,汗津津的额头上落了一小片灰尘。而她的精神,像洗过澡一样干净、清爽,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芬芳。秀树凑上去,耸起鼻子嗅着姐姐身上从菜窖里带来的清凉气息。姐姐咯咯笑着,像推一只小狗那样把她推开了。

那天,秀树经过那里,一片金黄的木瓜树叶子,在她眼前蝴蝶般翩翩飞舞着,落在菜窖粗陋的木板门上,好像在那里开了一朵小黄花。她捡起来,拿在手里捻着它的茎旋转着,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要看看那菜窖。阳光刚刚走到草顶凉亭上,离它走到水井边那口白铁皮水桶上,姐姐放学的钟声敲响,她估摸着还有一段时间。她蹲下身来,试着搬动那个木板门。木板门向一边移动了一下,露出了窖口一片黑黝黝的月牙。一阵清凉、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蹲下来,趴在窖口,轻轻地朝下面喊了一声:“喂——”没有人回答她,菜窖静静地躺在那儿,睡在它温和的睡眠里。她慢慢地摊开手,那片黄叶子像一片亮光穿过黑暗,摇摇摆摆地飘向窖底,完成了她和菜窖最初的联系。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姐姐对菜窖的热情也像天气一样渐渐地降温了。“一人一次,好不好?”姐姐同她商量,说是商量,其实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她看着妹妹,以她那副惯于做决定和永远有理的神态等着她想要的回答。秀树已习惯了姐姐的老大做派和擅作主张,在历经多次的反抗无效后,她选择服从。而这次,这个建议在她心里没有引起丝毫的不快,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那天,当她张着手臂,让母亲把绳子系到她的腰里时,小脸兴奋得都涨红了。她看见阳光透过木瓜树的缝隙,在窖口洒了一地碎金子,在那里闪着光。母亲看着她,又看看菜窖,犹疑地问:“你能行吗?”秀树挺挺胸脯说:“行,行!”手紧紧地抓住绳子,生怕母亲改变了主意。母亲叮嘱着她,又检查了一遍绳子。她双臂一用力,随着她发出的一声轻轻的叹息般的声音,秀树感到腰里一紧,脚下悬了起来。霎时,菜窖湿润的地气裹挟着泥土的清芬气息从小腿漫上来,昏暗和阴凉拥抱了她。她感到自己在一点儿一点儿地下降,下降,进入想象中曾无数次停留的那个神秘所在。

这就是那个菜窖。在一段近乎狭窄的通道下面,菜窖向周围延伸,慢慢地敞阔起来。像一个手电筒,她想。现在,秀树就站在窖底,像一个刚刚降落到月球上的人一样,惊讶地环顾着菜窖。

秀树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菜窖里的昏暗。环绕着窖底,她看到各类蔬菜物品整齐地码放着,一切都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上,像上帝安排好的一样妥帖、自然。芹菜鲜绿,像是刚刚采摘下来放在那儿的。巨大的冬瓜上布满了白霜。一堆鲜艳欲滴的紫红萝卜,圆滚滚,沉甸甸,水汁饱满,由于菜窖的湿度,又长出了新的绿叶子。一只熏好风干的兔子,像一具标本一样挂在墙上,一转身,差点儿撞到了她的鼻子尖。在她头顶上方的窖壁上,她看到一棵嫩绿的幼树长了出来:一根不知从哪里伸过来,被拦腰截断的树根上,冒出了两片鹅黄的嫩芽。她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叶片很薄,柔软而透明,像婴儿的手掌一样。

她用挂在窖壁上的一把刀子割了一块熏肉,放进篮子里。又往篮子里放了几个土豆,一瓶西红柿酱,半打酱干,最后,抓了几棵青葱。她极力回想着要拿的东西,跟记忆又核对了一遍,才把绳子的挂钩挂在篮子上。篮子慢慢地离开窖底,升了起来,她这才注意到,挂钩没挂好,滑向了一边,篮子微微倾斜着,晃晃悠悠,向着窖口、母亲和她头顶的那一小片蓝天去了。

她还想在里面再待一会儿,可是绳子到达地面后,很快就卸下了篮子,又晃悠悠地下来了。她想不理它,继续玩自己的。母亲在上面喊着她,一声一声,拖着长音,并晃动绳子催促着。绳子在她眼前鱼儿一样欢蹦乱跳,不时跳上她的脸颊亲一下。她百般不情愿,磨蹭着,又跟绳子玩了一会儿,才把它系到自己的腰上。

自那之后,菜窖成了她的乐园。窖顶上的幼树又长出了一片叶子,它越看越像那棵木瓜树了。前些日子放进来的一筐苹果,现在散发出熟透后醇酒般的香气,盖住了菜窖原来的气味。一次,她还在里面发现了一件神秘的事情:在靠近窖壁的地方,有一些细细的、松软的新土,一只暗褐色的大蜘蛛从上面爬过,它步态庄重,像是和着节拍在走,停下,又向前走,然后拐一个弯……在它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的符号。那些符号左右对称,简单,妖娆,充满了神秘感。她小心地绕过那些符号,心想她那聪明的姐姐没准能破译它,可是第二天再下来时,那些符号已经消失了,松软的土好像刚撒下去的,看不出一丝痕迹。

她喜欢待在里面,尽可能拖延着不出来。有时母亲在窖口等得不耐烦,走开去忙自己的事情,饭做好了并摆上了桌,她还不想出来。“你就待在里面,以后也别出来了!”母亲板起脸吓唬她,并作势离去。她连声叫住母亲,拍拍身上的尘土,表示愿意重返地面。

转过年来的时候,十二岁的姐姐个头蹿得厉害,已长成了一个长腿细腰的少女。让她下菜窖,对母亲来说已经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了。现在,秀树完全接手了菜窖,菜窖是她一个人的了。 tKHVjtDz/g3oGuhqUy6YhISvaO3SAhanyNOS6YyBc1G//KFrkBY0atAisZPVLY5P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