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7

往回走的路上我和祝简一路无话,大学是冷的,这个印象像一团冰冻住了我的思维。可奇怪的是思维被冻住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却在体内急剧循环,当它们一点点积郁在胸,我不得不让祝简打开车窗,在冬日的寒气里以毒攻毒似的大口大口喘着气。

实际上不是车外的冷空气接纳了我呼出的气息,而是我呼出的气息被打着旋儿卷回到车厢,在我心里的寒冷和身外的寒冷融为一体时,我又让祝简把车窗关上。看到我烦躁不安,祝简终于说话:“亲爱的,我知道你很失望,我也很失望,还指望能成为你笔下一个人物呢,这回没戏了。没戏了咱就换个频道,我领你去看珠宝展,星海会展中心国际珠宝展还没结束。”

虽然我们的失望完全不是一回事,虽然这心与心的隔膜再一次掀动了积聚胸腔的情绪,但我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淡淡地回应道:“不去,回家。”

情绪是一种奇怪的物体,有时候它上下蹿动让你无法自控急于爆发,有时候它又莫名其妙地控制了你的爆发,使你处于麻木的平静状态。与祝简告别,上楼,进门,做晚饭,听丈夫谈论他最近的纪录片拍摄,我任凭那股说不清的情绪拥堵在胸,一直表现正常。在丈夫谈到临终关怀病房今天请来了一个音乐治疗师时,我还细心打听了音乐治疗师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可是当丈夫告诉我那是一个刚刚从沈阳音乐学院音乐心理系毕业的大学生,在这个城市开了一个音乐治疗诊所,我心底那股情绪突然从麻木状态复苏。学院、心理,它在体内复苏的最直接方式是把我的目光引向墙上的时钟,发现时钟指针指向夜里十一点十分,换算一下,已经是美国加州时间上午七点十分,立即给儿子发去两条微信:

狗儿子,我今天去滨城大学了,我对现在的大学印象太坏了,辅导员居然连张展父亲空难都不知道。他们根本不管大学生心路历程,你说过不过分!

我还看到了三个对政治感兴趣的学生,祝简阿姨说他们想捞取留校的资本才选了政治。如果真是那样,你们这代孩子可太现实了。

“狗儿子”是我对儿子的昵称,他小时总把自己当小狗。

其实,在我了解到张展具体联系方式后,与狗儿子微信的内容不该是这个,而应该告诉他,他要的信息搞到了,张展被聘在开发区特教学校,也已经要到他的电话;或者批评他,既然知道张展考到滨城大学美术学专业,为什么不老早说,让我这么漫无边际地找。可是,在一股莫名情绪支配下,我不但顾不得说这些,还再一次愚蠢地暴露了行踪,打破了他不让我管我就坚决不管的内心承诺。

儿子丝毫不为所动,迅速回复了四条微信。

妈妈你又在鄙薄我们这代人,你怎么就知道人家在捞取留校资本?不知道真相你不能乱说。

对于大学,你也少见多怪了,不是国内,除了那种私人办的贵族学校,所有大学都一样,你要让学校了解你,你得主动向学校敞开自己。

没有人关心你经历了什么,更没有人关心你在想什么,你想什么是你自己的事,大学只提供你科研资源和学术资源,怎么利用这些资源,是你自己的事。

我为什么不选那门“生物信息前沿”课,是因为我直博,没读硕士,又经历过疾病,不想把最难啃的课放到第一学期,想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可人家小秘不管,你要想让她了解你,你就得敞开自己把想法告诉她,我把想法告诉她,她真就同意我不选了。这就是大学,沟通的主动权不在学校,而在学生。

愚蠢也许有愚蠢的好处,儿子到底是否选了小秘建议的课,我一直牵肚挂肠不敢多问,他却在此刻不经意地说了出来。也许,他并非不经意,而是一直就想告诉我却没有机会,现在,我给了他机会。

但不管怎样,那天晚上,我都该把张展的电话告诉他,只要告诉了他,我再找不找,找到找不到,都跟他无关了。如果想找,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可是阴错阳差,他不问,我也没说。他不问,是他太忙,在那四条微信后边,他还跟了一条:“正在准备实验室里的课题报告,我们再聊。”我没说,是我沉浸在意料之外的快乐中,一个多月来,这几乎成了我一块心病,常常一个激灵就从睡梦中醒来。可后来我知道,没在微信里告诉儿子张展电话,绝不仅仅因为这个,还是那股拥堵在胸口里的情绪作祟。当得知大学的冷漠是国际通行的惯例,我对张展生出更深的牵挂,他如何在失去父爱又远离母爱时超拔了自己?在辅导员眼里,他乌啦巴涂,他爱戴毛线帽,他为什么爱戴毛线帽?那难道是斯琴的作品,他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还能做到消失在芸芸众生当中,默默无闻,是不是斯琴在一直给他力量?

事实证明,自从在儿子的日记里发现斯琴,又在斯琴发廊看到小不点,我的寻找张展就已经跟儿子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寻找他,也绝不是想寻找一个塞林格笔下霍尔顿的形象,或者祝简希望的那种高大上的形象。我的寻找,与形象无关,与爱情有关,我希望从一个陷入沼泽的青春里发掘出一段鲜为人知的爱情,从而让人们,不,让我自己看到,所谓不是在灾难中崛起就是在灾难中消亡并非颠扑不破的真理,生活也许还有第三种状态,那就是在一份情感支持下,他可以默默地“乌啦巴涂”地活下去。

乌啦巴涂,让我想到这样一群人,他们不求吃得太好穿得太好,挣一点儿小钱只够吃饱穿暖就万事大吉。因为不为钱忙不为利忙,茶余饭后就有了闲散时间,就可以坐在门口打打牌聊聊天儿,晒晒太阳。在我家小区外面的马路边,就常年坐着这样一群人,穿着粗质的衣裳,夏天连上衣都不穿,抢上座位的就在中心打牌,没抢上座位的就在四周观战。他们并非都是退休的老人,也有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他们也许有自己的职业,出租车司机、公交车司机、造船厂工人之类,粗糙的手指证明了他们的工种,可他们绝不在职业之外忙碌赚钱。儿子在初、高中时,一直都鄙薄他们,认为他们没有理想碌碌无为,走路绕开他们从不靠前。可上大学,病了一场,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假期再回来,他开始羡慕他们欣赏他们,每每饭后散步,都要挤进观战的人群。而站个半小时四十分钟之后走出来,他脸腮放红眼睛发亮,大发感慨:“妈妈,这种生活,太有意思啦!”虽然儿子最终不会做他们,还要为理想奋斗,但他承认了一种生活,那种乌啦巴涂的生活!记得当时我说:“他们也不都是茶余饭后的乐趣,哪一种生活都有痛苦,他们也有生老病死,也要承担、承受。”可儿子说:“不对妈妈,他们甘于接受碌碌无为,这是一种境界,我喜欢这种境界。”

就像一个孩子玩味盼望已久终于到手的玩具,得知张展下落,握着他的电话,我一连好几天都岿然不动。也是几天来太累太乏了,多年的专业作家生活大大弱化了我的社交能力,虽然不是大面积的应酬和接待,可一次又一次走出家门,面对变幻莫测的外部世界,神经还是绷得太紧了。终于可以歇一会儿,可以关起门来泡一杯茶独自品味,疲倦像悄然旋起的旋风,一下子就袭击了整个身体。躺在沙发上,翻着诺奖新宠莫迪亚诺的《暗店街》,思绪常常从字里行间跳开,进入混混沌沌迷迷糊糊的暗夜,几睡几醒之后,睁开眼睛,偶尔的,戴着毛线帽、乌啦巴涂的张展就出现在眼前。他小矮个儿,长瓜脸——我认识的太原人大都小矮个儿长瓜脸,他站在特教学校课堂上,朝学生们打着手势——我想象的特教学校,多数都是聋哑孩子,因为会说话的他却不能说话,脸憋得通红,嘴的张合之间,长瓜脸有些变形……他为什么去了特教学校?是他的专业和学历不好找工作,只有特教学校才可以勉强接受?还是别有原因,比如他叛逆父亲,父亲却突然离去,他永远失去了跟父亲对话的机会,从此再也不想张嘴说话?或者,只有这个地方对他和斯琴最合适,既可以保持距离,又没有多远的距离……

当对张展的想象电光一样闪烁在暗夜,我的身体终于蓄满能量,2014年12月1日晚上,我做出一个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坐轻轨去开发区。之所以记住这个日子,是丈夫一个做生意的朋友那天从监狱里刑满释放,他去接他出狱迟迟没有回来。在等待丈夫的时间里,我找好了第二天要穿的羽绒服、平底靴子以及一个很小的不怎么显眼的小本子,我觉得我有可能成就一次采访。如果告诉张展我对斯琴的印象,对小不点的印象,对他和斯琴关系的猜测,他有可能张开封闭已久的嘴巴——我相信无论是他的妈妈,还是他的交换妈妈,都不会有我这种超然的欣赏的态度——祝简说得没错,当你面对的是别人的孩子,你希望他越奇葩越好,而我,也确实在多日的寻找中,一点点走出了只想证明什么的初衷,对他萌生了跟写作有关的好奇和冲动。

然而,我没有在等来丈夫之后安然睡觉。这跟两个电话有关,一个,是我打出去的,当我决定第二天去见张展,我终于把他的电话找出来并打了出去,可怎么都想不到,接电话的是个女声。得知张展已经换了电话,担心去学校有可能扑空,我彻底没有了睡意,然而恰在这时,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那是十点一刻,电话响起,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张展。当把电话打开,放到耳边接听,我的心一下子就冲出暗夜。“孙老师,这么晚了没有打扰你吧,我是耿丽华,我想约你出来谈谈。明天后天市里都有会,就今晚有时间,不知您那儿方不方便。我会派车去接你。”

虽然不是张展,但她是张展的交换妈妈,即使有一万个不方便,我也不愿放弃这次机会。答应对方,告诉对方家庭住址,穿衣,下楼,上车,到达目的地才不到二十分钟。我们约会在五一广场旁边的宝格丽咖啡,那是大连少有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刚刚进门,耿丽华就从左侧的沙发上走过来,她依然瘦削——可能我们这个时代胖人太多了,瘦总能在第一时间刺激你的眼神。她脸上虽略有倦意,但目光里蓄着少有的温存。她温存地和我握手,温存地将我引到二楼房间,当我俩在近在咫尺的座位上面对了面,比温存更进一步的信赖溢出她的眼角。

她问我喝什么咖啡,我说夜里不喝,于是她点了盘瓜子拼盘。

当服务员离去,她开始说话:“作家,这几天我想了很多,觉得还是想跟你谈谈。”

我点着头,用目光还她对我信赖的感激。

“那天,我失控也失礼了,过后心里很不安,如果不是张展,任何人都不能叫我那样,很对不起。”愧意在瘦脸上荡开,淹没了她的强势,显得很无助。

“没关系耿局长,我不知道张展伤害了你,是儿子要找他,他们曾经是朋友,可是后来他们断了联系。”我说。

“他和谁都断了联系。你猜我为什么恼火,他给我惹了一堆麻烦,从来不向我解释。不解释就不解释,你是个杂碎我不和你一样。可他父亲去世,他妈求我,叫我帮他弄进大连工业大学学财务,我找了人,他坚决不干,非去学美术。你说学美术能有什么出息?你学美术何必到大连上学?!拉不回来,去学了,可四年毕业,我动用关系帮他安排到市城建局下属的建筑设计院,电话里跟他说,他把电话关了。我上滨城大学找他,把他拽到车上,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不需要你为我动用任何关系。建筑设计院用的都是博士生,你一个二本的学生,给你创造这样的机会,多难得!要不是看他父母面子,要不是看他父亲遭遇不幸,你说我会管吗……所以那天你一当我提起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以为他终于混不下去,要来求我……”

提起张展,像蓄满水的水库裂开一道口子,耿丽华的话浩浩荡荡奔涌而下,根本由不得我插嘴。“要是知道他是这么个孩子,当初说什么我都不能和他家认亲,你猜我怎么认识他家?咳,这还真得从头说起。我找你来,一是想向你道歉,另外,我还想跟你说说我和他爸妈的关系,你是作家,我怕你想三想四。”说到这儿,她直视着我的眼睛。

女人的敏感非常可怕,她居然对我曾经的心思洞察秋毫。

“我和他妈认识在北京的一个干部培训班。”她说,一边说一边剥一粒瓜子填到嘴里,“他妈那时候是太原一个县的党校校长,我是大连一个区的党校校长,那时我儿子高考没考好,报家乡的学校怕丢面子,我们就给报了太原师范学院。我们这些人都有点儿虚荣,你别笑话,当时想,反正他学成后回大连就业,在哪儿学不重要。可我儿子读书早,比正常考大学的孩子小一岁,孩子太小送那么远不放心,就想在太原那边找个熟人帮着照顾照顾。正好有机会在北京学习,就有意接近太原干部,就认识了他妈。太原人的特点,是看上去厚道,骨子里精明,我说出了想法,他妈马上答应了,但接下来,就跟我讨价还价,问我可不可以把她儿子弄到大连上学,她说太原没海,儿子就喜欢大海。他妈没说真话,其实是她儿子叛逆,一天到晚不正经学习就想画画,他们管不了了。往大连办一个高中生,要说难也真难,要说容易也容易,看你能不能找到关键的人。我在区里工作,和教委干部都熟,我们就这么成了相互的交换妈妈。那时候我不知道她身后还有一个当官的丈夫,后来她儿子我管不了,叫她来大连领走,她说不能领,才说漏了嘴,说他爸是县长,马上要去太原市一个区当区委书记,回去不好办。说他爸爸的意思,他们宁愿花钱。”说到这里,她敏感地停了下来,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看,小声补充道,“作家,我今天可是对你有一说一实话实说,在当初,你就是有钱,也不一定能办成事,我对他们,真是仁至义尽,后来为了管住张展,又帮她把张展的妹妹办进大连,真是太难了。”

说出这些,足见她的真诚,也足见她对我的信赖,只是我不知道这一切来自哪里。我只有更进一步地回应她感激的目光。

“到大连送孩子时只妈妈来,爸爸没来。我其实一直没见到他爸。你知道跟那孩子见第一面什么感觉吗,你觉得豆腐掉进灰里了。你就想不到她妈精明成那样,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孩子,你跟他说话,他只看你一眼,再连眼皮都不抬。”

说到这里,她连连摇着头,仿佛天下再也没有比那孩子问题更大的孩子了。这倒真是提起了我的兴趣,情不自禁跟出句:“是吗,怎么他大学老师说他乌啦巴涂的?”

“咳,你可别看他乌啦巴涂的,一肚子熊水儿,他做出来的事你都不能想象。”为了强调事情的严重,她向我瞪大了眼睛。

我能想象,他和大他八岁的发廊女恋爱,可能还搞出了孩子。

“他小学二年级就离家出走,和一个甘肃流浪女孩好上了。你能想象吗?在大连作大了,我管不了,抱怨他妈这样的孩子为什么送出来,他妈才跟我说了真话。说把他送出来,就是想让他离开原来的环境,都上初中了,那个流浪女还去找他,他都把她领回家里了。”

这是有些离谱,我直瞪瞪看着耿丽华兴致勃勃的脸。

“作家,说起来你都不信,你根本管不了他,给他租个屋子,他天天往家领人喝啤酒,后来还和一个发廊女鬼混到一块儿了。你去训他,他什么都不跟你说,只梗着脖颈跟你较劲,你说说这不是秀才遇到兵!这孩子根儿上不好,他现在坏成什么样与咱没有关系,咱也不上火,关键是咱儿子在太原,人家半月一次去学校请他吃西餐,动不动就去送高级水果,咱总得有些表示呀。可你猜怎么样?我领他上饭店吃饭,他从来不去,他不去,你从饭店打包送来,他从来不吃,都给了保姆,你说这个杂碎!我管不好人家,有钱又花不出去,怎么对得起他爸妈!那三年,简直太懊糟了!长这么大,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事能难倒的我,就叫他给难倒了,你不知道那几年……”

我能想象她的懊糟,一个要强的女人没要来强,却是败在一个孩子面前。但说心里话,我一点儿也不为她沮丧,原因在于,他们凭着权势,对孩子干预得太多了,他们过多地介入了孩子的生活。这些年来,也有人批评我不该为孩子神经兮兮,但我也就是神经兮兮而已,并没搬动儿子前行道路上的一砖一瓦。

见我不吱声,或者见我刚才锃亮的目光有所减弱,耿丽华叹了口气,之后放慢语速,郑重其事地说:“作家,刚才讲这些都不算,就讲一个事,你想想这是什么性质。他父亲遭遇空难,正赶上高考,没让他去法国,他也没要求去,他妈和他舅去了,可你知道那几天他在家干什么吗?他和发廊女朝铺夜盖,住到一块儿啦!你说这不是杂碎是什么?杂碎都不是,是畜生!高考那天早上我怕他起晚了,敲开他的屋门,是那女的给我开的门,睡衣里的肚子有三个月那么大。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猜那女的怎么说?‘请你自重,请你不要再伤害张展。’你说气不气死个人!”

本来刚刚还是一段慢板音乐,说到这里,突然急切起来,嘈噪噪的。“我恨不能转回身去扇她耳光。高考之后,我去理发店找她,想跟她谈一谈,让她离开张展,她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说这是不是一对狗男女?”

虽然终于证明那孩子确是张展的,可我没有义愤,这并不是像祝简说的,希望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奇葩,也不是我把张展看成霍尔顿那样的艺术形象,他越丰富我越高兴。而是此时此刻,当耿丽华翻动着薄薄的嘴角,用一种鄙视、厌恶的音调骂张展和发廊女,我内心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抵触和抗拒,我想象我如果是张展,来到这么一个女人身边,会如何面对。

但我努力做出平静的表情,尽量不让她感觉到我的抵触,不但如此,还故意积极跟进她的话题:“那发廊是不是叫斯琴发廊?”

“在早是,现在改什么了不知道,从那次我再没去过,有回开车路过石葵路,发现发廊没有了。她祸祸了张展,又不知道祸祸谁去了。张展父亲出事,肯定跟她有关,女人是祸水。”

平静的表情坚持到这里,我已经无法继续,因为当耿丽华露出彻底的俗不可耐,我已经开始同情张展了。

“当然也不能都怪她,可张展是学生,他小,你大。再说张展,你这么小,你怎么能……你这不就是社会渣滓?!你就是社会渣滓,在你父亲去世后转变过来也不晚哪!他要是听大人话,进到机关,当他爸妈那么大的官不可能,但好好折腾,有我帮他,当个小处长什么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他当了小处长,我对他九泉之下的爸爸是不是也是一个交代?!”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木滋滋地看着她。

那天晚上,如果只说到这里,她再世俗,我也许还保留着对她的好感,毕竟,张展的父亲不在了,她还在想着为张展负责。可是后来,发现我对她的话语没有反应,她居然再一次压低嗓音,郑重其事地说:“作家,我今天找你谈这些,一是想发发牢骚,把我这几年来的痛苦说出去,你那天在我办公室提到张展,把我的痛苦翻了出来;再就是我想求你一件事,这事跟张展没有关系,我想请你写写大连这个城市,上边对我们的环保很不满意,你身居大连,用你的笔写写我们大连的天空、空气,发在《人民日报》上,领导一定非常高兴。这阵儿,市领导上老火了。”

我直盯盯看着她,看着她的已经由义愤转回到温存的目光,少许的无助之后,那里荡溢出某种强烈的希望和期盼,似乎市领导感激我,就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不由得想起儿子曾经叮嘱的话:你不要自取其辱,她这样的人不会对你一个文人感兴趣。她对我感兴趣,原来动力在此。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涌到胸口,我再也忍不住,果断而坚决地说:“耿局长,实在对不起,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说罢,迅速站起来。

很显然我的反应她很意外,因为我站起来穿衣服、背包,从房间往外走,她一直坐在那里没动,她保持住了一个局长最后的尊严。 QbQat7fR7gFu89Q/qBWtMEUmMP0CDdR5stfdYgikyyJVtFP5Wdvx7PlbrXSvRHiM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