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档案室刚刚下午一点十分,管理档案的工作人员是一个接近退休年龄的圆脸女人,一双渴望打搅的目光把我们迎进寂静的空间。她训练有素,只问我要找的学生姓名和入学时间,就走进光线暗淡的狭长通道,直奔十几排档案架后边的一个角落。这是一个极其现代化的档案馆,档案架是那种银色板材,大概就是当下所有城市都抵抗的PPC化工企业生产的材料,坚固、超薄、耐腐蚀。在圆脸女人自信满满往角落里去时,我有一种因兴奋而起的紧张,仿佛张展会从狭长的通道里走出来。走出来的自然不是张展,而是女人,她从角落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卷宗,一边放到桌子上一边说:“五年换了两任校长,网上档案一拖再拖,差不多再有半年,这些信息就可在网上查到。”
是换校长拖延了网上档案整理,难怪网上查不到。在没有规则的地方,权力往往覆盖一切。
张展两个字,封存在卷宗的第298页,翻开那一页,圆脸女人把写有信息的页面推给我:
张展,滨城大学美术学院美术学专业2009级学生。
2013年毕业。
美术学89分、毛邓三63分、西方美术史80分……
这一页写满了张展的各科考试分数,但我没有看全,那上边的字太小,我没戴花镜,看了两行就开始头痛,主要是美术学三个字让我意外。儿子曾经说过他爱画画,可大连第W高中是重点高中,虽然属于二流重点,但除了听说一个女孩获得《星光大道》月冠军最后去了中央戏剧学院,从未听说有谁考进艺术院校或艺术系。关键是,在我的印象里,考艺术专业的学生必须参加艺术考试,儿子和他是朋友,他从没向我传达过这样的信息,当年我确实也从没关注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儿子的日记里也没有这样的表述……
“祝简,他是美术学院美术学系。”
我知道美术学院有版画系油画系装帧设计系,还是第一次知道有美术学系。
“啊?到我们学校来学美术?”
祝简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对自己学校的不信任,可话刚刚出口,又觉不妥,立即改口道:“我以为他是你儿子的同学就是理工男,那咱走吧,我领你去美术学院。”
告别渴望打扰的圆脸女人,走回图书馆后身两楼之间长长的道路,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我对我儿子背后的生活,究竟了解多少?他的同学爱画画,他常去张展的家里,他为什么从不跟我多说一点儿?他当时不说,一定是害怕我怀疑他跟一个艺术生在一起不利于高考,可高考结束,我知道张展父亲出事经常打听张展的消息,他为什么只说考了二本学校,而对张展考到滨城大学美术专业只字不提?我这么说,绝不是认为从那时起,儿子就蓄意埋下了什么秘密的种子,而是发现,不管我多年来如何关心儿子,自认为都成为他的奴隶,我们的心路,都相距太远了,它们似乎只在逼仄处交会,一旦空间开阔,便相背而行。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好,儿子是小鸟,他需要飞翔,可此刻,我感受的不是飞翔之后的距离,而是母与子之间可怕的封闭,就像眼前宏伟坚实的图书馆大楼和对面教学楼之间的封闭。
封闭的不仅仅是我和儿子之间,还有我和祝简之间。从档案馆出来,她变了卦,叽叽喳喳坚决不让我再找张展了。“亲爱的我认为他不值得你找,真的,他要是学数学或物理,证明考试没考好掉到我们这儿,这样的孩子往往有后劲,本科出来都有可能考进名校研究生,成为那种高大上的学生。他考了美术,意味他文化课压根儿就不怎么样,你猜我们学校美术学院都是什么样的学生,全是那些家里有钱挖窟窿盗洞花钱跑关系来的,他们根本不热爱美术,念四年混个文凭,再靠关系找个工作,没准张展父亲活着时就把关系弄好了,这种学生怎么值得你写!你儿子让你找他,没准是想为你找到一个反面教材,来证明他多么优秀!你就相信你儿子好啦,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在图书馆后边的人行道上穿行,我再一次瞠目结舌。我隐瞒了寻找张展的动机,造成祝简在她的想象里越滑越远,这没什么,可是作为她,即使真认为我找张展是在找一个写作原型,也不该把这个原型想成一个高大上的人,她是小说迷,又教现当代文学,她应该懂得文学形象的真正魅力在哪里。
当悲哀像一只躲在阴影里的兔子再次跳出来,我不得不向我们之间脆弱的友情发起进攻:“祝简……”我想说如果说我们的孩子是坏掉的一代,那么你就是坏掉的教授,可是我的话刚到嘴边,她把手搭在我的肩头,抢着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太肤浅了,不是。你要写青年这一代,绝不能写那些边边角角的烂形象,你不光是作家,你还是母亲,你要为千千万万个母亲负责。作为读者,我欣赏《麦田里的守望者》里边的霍尔顿,但作为母亲,我不希望儿子成为他,相信你也不会!人都是这样,别人的孩子,希望他越奇葩越好,轮到自己就不一样了。”
祝简说的,或许有一些道理,可此刻,某种说不出的情绪使然,我排斥她的道理。首先,我不是为了写张展才找他,其次,我从没希望张展是奇葩,我只是希望看到他好好地活着,只是……考虑到时间,我没有与她争辩,没有说出都涌到嗓子眼儿的恶毒的话,但我的态度已经变得坚硬。“祝简,你今天为我服务,就服务到底,我就是想去美术学院看看,你带我。”
“没问题,你坚持想去我当然服从你,我只不过想告诉你得有心理准备。”
…………
美术学院在校园最南边,不知因为它是边缘学科,还是因为艺术跟自然关系更紧密,大楼坐落在一片野生树林边,从车上下来,看着眼前深厚的落叶在冬日午后阳光下寂静地沉睡,看着桦树松树银杏树光秃秃的树干在微风中摇曳,心情立即舒展了许多,对祝简的感激之情也油然而生,因为高跟靴子已经让她走路一拐一拐。
美术学系在美术学院的六楼,走出电梯随祝简拐一个角再拐一个角,封闭的感觉扑面而来。当然这封闭的不是人与人之间,而是屋子与屋子之间,屋子与走廊之间,走廊与墙之间,因为走廊是寂静的,门是关着的,墙壁是一片又一片大块木板贴上去的。问祝简墙壁为什么要贴大块木板,给人沉重的压抑感,她不无讽刺地说追求艺术效果呗,要不怎么叫美术学系。
倒是推开天光工作室的门,走进去,压抑感才得到了短暂的释放。在光线暗淡的走廊左侧,并排挨着五个天光工作室,祝简推一和二的门,推不开,到第三个,门是敞着的,里边有两个正在画画的学生。顾名思义,天光工作室,天棚上开着偌大的天窗,外面的光从天窗笔直地照进来,仿佛是屋子向外张开嘴巴大口喘息。寻找张展,让我长了见识,那些人体和静物写生的画,原来就是在这样的屋子里画出来的,原来那些人体模特,就是在天光自然的光线下向绘画者裸露并敞开的。如果不是画室四周全是学生们写生的作品——身上缀着一圈圈肥肉的胖女人,乳峰很小、乳峰间距很宽的骨感少女,一群在废弃的小巷里玩老鹰捉小鸡游戏的小孩——站在洞开的天窗之下,你想到的一定是囚笼和监狱。但即使四周的画作呈现出一种艺术的氛围,我对当年没考上美院也万分庆幸了:我的身体有先天缺陷,不能长久待在视线受阻的屋子里。
然而,站在没有平视窗户的天光工作室,我却久久不动,我把蹲在左边画画那个男生想象成张展了。他瘦小,头发枯黄,他衣角触地的灰色棉外套上沾满油彩。他在画野外风景,大地占画面四分之一不到,四分之三多都是天空,那天空阴暗模糊,乱云飞渡。他父亲不在,母亲远在故乡,大连有他不能接近的斯琴和小不点,他的天空自然要乱云飞渡……他自然不是张展,他有一个特别宏大的名字——方宇鸿,有点儿像“大千世界美发”,他来自湖南湘西麻阳县乡村,与沈从文、黄永玉故乡毗邻。在祝简去找辅导员时,我轻而易举就否定了祝简“考到滨城大学美术学院的学生根本不爱美术,都是有钱人托关系送来”这一论调,因为另外一个叫李娜的女生也是乡村的,家住福建永定县大山深处,那里拥有三百多年历史的土楼。他们都酷爱美术,李娜毕业后想去深圳开画廊,方宇鸿的理想是考到中央美院研究生。否定了祝简,我却并不高兴,我似乎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张展在二本学校发奋四年,最后考进了央美或者浙美、哪怕是鲁美的研究生,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很快,祝简就找来美术学系辅导员,她四十岁左右,如祝简一样时尚,韩式风格长款毛衣外面搭一条巨长围巾,只是她脖子戴的不是翡翠而是紫金项链。我们握手后她把我引到走廊南边一个有平视窗户的办公室。那里空空荡荡,办公桌上没有一本书,却阳光灿烂。可能祝简已经跟她说了,刚坐下不待我问,她就告诉我:“张展去开发区特教学校了,他走后留过一个手机电话,你可以打打试试。”随之,去翻一个看上去有些破旧的长格笔记本。
就像一直匀速行驶的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就像一个以为还有遥远路途的旅行者猛然发现目的地已到,这么快就得到张展的确切信息,我一时有些不适应,痴呆呆看着辅导员尖细的脸,支吾道:“什么,什么是特教学校?”
“就是早年的聋哑学校。”
听说张展去了聋哑学校,祝简兴高采烈:“我说嘛,这就对了,你连电话都不用打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不期然击中。击中我的,自然不是祝简的错误领会,而是这信息本身。张展去了聋哑学校,为什么?我呆呆地看着辅导员,支吾着接过她递过来的号码,当我一点点平息了心底因疑虑带来的不快,试图问她张展为什么去了那里,他在学校表现如何时,辅导员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搜肠刮肚说:“不太了解。他从来不参加学生会活动,一个乌啦巴涂的孩子,不迟到不早退,也很少旷课,爱戴毛线帽,我们之间只发短信,他从没和我说过话。”
“他的画画得好吗?”
“不太知道,专业老师会知道。”
“他父亲空难去世,他日常情绪是不是很抑郁?”我亡羊补牢似的穷追不舍。
“他父亲空难?”辅导员有些惊讶。
“你不知道?”我对她的惊讶表示惊讶。
她摇着头,一副茫然错愕的表情。“看不出来,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乌啦巴涂的,爱戴毛线帽。”
学生的辅导员不了解学生,我大惑不解,当她说了两遍“爱戴毛线帽”和“乌啦巴涂”,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强露笑容向她伸出手说:“谢谢你。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