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回家后我的沮丧大有所减,并渐渐清楚没有任何东西向我证明我认知的正确,可第二天,儿子跟我微信联系,向我讲述NBA球星的故事时,我不但忘了我对“帮他寻找张展对他科研有用”这一说法的排斥,愚蠢地告诉他,我在找张展,他很有意思,还差一点儿说出来我看到了张展和斯琴的孩子。
我没说出来,是听我在找张展,儿子兴奋异常,电话那边嗷嗷直叫:“是吗?妈妈,张展究竟在哪里,要到他的电话没有?他怎么样?他是不是搞了个画展?”我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发现再多说一句,都会暴露偷窥日记的劣迹。
倒是听我支支吾吾,儿子知道我并没找到,没再纠缠,一如既往讲他的故事去了。
他从小喜欢篮球,喜欢NBA球星,这些年,只要有闲暇,我就被他揪住听他讲NBA故事。初中、高中以至到大学一年级,他只讲一个人——科比。他讲他的每一场比赛——他曾要挟我和他爸爸,若要让他考好,唯一的条件是不能落下科比的球赛,我们在向他妥协的同时也就被迫承担了听他每场科比球赛看后的品头论足。在他眼里,科比是NBA历史上最伟大的球星,他的缺点和优点一样多,可他最爱他的缺点,崇拜他毒蛇一样的攻击性,崇拜他的霸气、杀气、个人英雄主义。然而大学二年级,一场意外事故改变了他。这并不是说他背叛了科比,而是他的故事里出现了与科比个性完全不同的邓肯。那场事故,是他在做上海世博会志愿者时,感冒发烧也不请假,连续多天昼夜劳顿,感染上肺病,后来经历长达半年多的治疗,半年多不让打球。即使我这做母亲的,也不可能确切了解他在不能打球的半年多时光里是什么感受,但有一个事实是确切的,科比隐到了邓肯身后,或者说邓肯从科比背后浮现出来。他开始讲邓肯石佛一样的冷静、沉稳、低调、不计个人得失;讲他如何基本功扎实,多年如一日,一直保持核心球员状态;讲他的球衣是21号,他在联盟打第二十一年的时候,人们如何称他为二十一年新秀……很显然,看上去儿子讲的是NBA故事,记录的却是他个人的心灵轨迹。可那天,把他微信上的数十条语音打开听,却很难从中判断他目前的心灵轨迹,因为他讲了一个飘逸而温情的故事,如推开门缝时流进的一缕轻风。
“妈妈,有一个叫加内特的球员,他在家乡球队打了好长时间球以后,换了另一支球队,可临退役时他又换回了家乡。灵魂人物又回来了,家乡球队给了他热烈的欢迎。在NBA比赛中,每场比赛都有一个惯例,就是电视镜头扫向观众席上观看比赛的球迷,扫到谁谁都要站起来扭跳一番。2003年,加内特有个铁杆球迷在现场被扫到,由于他身体太胖了,扭跳时又过于热辣,把衣服都撕了,结果叫警察现场抓走。事隔十几年,加内特回归,比赛时镜头继续在观众席上扫,可镜头扫到这个铁杆球迷,他安坐不动。镜头不得不离开他,可离开后又扫回他,他仍然安坐不动,当镜头第三次扫回来,这个球迷终于站起来,脱掉衣服,结果,人们发现,他里边衣服上竟写着‘欢迎归来KG’。事隔这么多年,这个球迷居然依然如此忠诚,以另一种方式来欢迎球星回归,加内特现场看到,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个轻飘而温馨的故事,也许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儿子在平息了和小秘之间因选课引起的风波之后,他开始憧憬未来,想象自己有一天学业有成,也会像这个球员一样衣锦还乡——他出国一年多从未说过将来留在美国,或者,他为自己没有像那个球迷那样成为科比的铁杆粉丝而自责——科比伤愈复出后,他看过他的比赛,但每每都让他叹气。可在当时,在我内心装满了张展时,我看不到任何有可能接近儿子心灵真相的真相,我因为看不到,还愚蠢地冒出句:“你知道艾米纳姆吗?”
儿子突然愣住:“你怎么知道艾米纳姆?”
我于是窃贼似的慌不择路:“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
那天,在微信里倾听儿子的故事,差一点儿再次暴露自己,直到上了祝简的车,还心有余悸。
和祝简成为朋友已经二十多年了,知道祝简在滨城大学文学院工作也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是儿子告诉我张展考上的是滨城大学,我从来就没想到,只要搭上祝简的车,轻而易举就能找到张展的踪迹。甚至不用亲自去,让祝简帮我查查档案,就能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你也有过此种经历,当你感觉自己深陷困境,四通八达的道路反而不是道路,是迷局。走出迷局,都因为从石葵路回来那个晚上祝简打来电话,说一冬天没见了,能不能见一面。我俩平均一两个月总要见一面,她开车来到我家闲聊。我们聊文学聊翡翠聊孩子,早先聊文学和翡翠,后来聊孩子。她是小说迷又是翡翠迷,那时她没有孩子,小说一本一本地读,翡翠饰件一个一个地买,每次谈完读了哪本书,她都打开皮包,拿出最近淘来的新货,之后在日光下灯光下鉴赏玩味。她是一个玩家,喜欢玩味物质,谈小说也是谈小说家笔下那些被细致描摹的物质部分。比如《红楼梦》里某个花瓶的图案,《海上花列传》里某个屋檐的形状,巴尔扎克笔下某条大街上教堂的彩绘。那时,我因为每天写作之余,为孩子的学习成绩神经兮兮,她玩味艺术玩味物质的忘我之境让我羡慕又嫉妒。后来她的孩子上小学,套上了望子成龙的夹板,我们聊的大都是跟孩子有关的一次又一次考试,我俩颠倒了过来,她开始羡慕和嫉妒我了。
“亲爱的你多好,你儿子都初中了,你儿子一年级时也厌学吗?
“我今天打他了,可打完又心疼,你儿子小学时你打过吗?我现在怎么那么羡慕你。”
眼看着一个玩味生活和艺术的祝简如我一样深陷现实的泥淖,感到同病相怜的同时,很有一种幸灾乐祸的窃喜。那种窃喜的直接反应是比从前格外愿意和她见面。我超拔在泥淖之外,不但可以扮演上帝的角色:“都一样,我儿子小时候也厌学,长大就好了。”还好了伤疤忘了疼,大肆向祝简兜售儿子的中考和高考,“我可从来没打过孩子,我儿子中考考了初中以来的最好成绩,高考考了高中以来的最好成绩,都是夸奖的结果。好孩子是夸出来的。”
可自从她儿子升了初中,我俩再也没有约见。
很显然,是想见一面,才让我想到祝简有车,是觉得祝简有车,才让我想到完全可以让她拉我去一趟滨城大学,也是在这时,像灵光一现,我突然意识到她本就是那所学校的教授。当然,也是想见一面,才让我忽视了不必去学校就能找到张展踪迹的可能。反正,当祝简如同一条自愿上钩的大鱼跃出水面,我在电话里一惊一乍:“太好啦太好啦,怎么就没想到有你!”
当我兴奋够了,告诉懵懂在电话那边的祝简,我要找一个滨城大学的学生。她嗷叫着的样子确实让我想到摇头摆尾的鱼:“好哇好哇,我给你当司机,我拉你去。”
滨城大学在开发区北边一个山坳里,开车从我家出发最快也得一个小时。就像接到祝简电话才发现祝简是帮助我寻找张展最有利的线索一样,是在去往滨城大学的途中,我才发现我与滨城大学、与张展有着不解之缘。20世纪70年代恢复高考,我因为热爱绘画报考美院,志愿里填过两所学校,一所是沈阳的鲁迅美术学院,一所就是滨城大学美术专业。如果当初考上滨城大学,我和张展就是校友。我没考上,开始了写作,可就因为写作,才使张展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生活中——
事实证明,如果我不写《致无尽关系》,张展与我儿子再有关系,也不会走进我的关系。然而,当我为了强调我和张展之间冥冥之中的缘分,一路向祝简讲述我和一个空难遇难者的关系时,祝简感慨又兴奋。感慨的,是张展的命运遭际;兴奋的,是她以为我找张展,是想写他,她因此看到了自己和张展的关系。“我读了这么多年小说,可从来没成为小说人物,要是你把寻找张展的过程写出来,里边有我,这可太有意思了。”
她这么说,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这有意思的意思到底意味着什么。
首先有意思的是,车开进校园,祝简根本不知该带我上哪儿去,去哪里才能找到一个学生的档案。祝简在这所大学工作,却不知道学生档案到底存放在系里,还是在行政总部。她领我去文学院问学生辅导员,一个烫着鬈发的辅导员一边摇头一边思索:“可能在行政总部。”下楼,转弯,上车,绕过校区图书馆、理工学院、建筑学院,终于到了行政中心,上到七楼总部办公室,一个头发花白的年轻主任说,学生档案不在这里,在档案馆。问他档案馆在什么地方,他皱皱眉,说了一些标志性建筑的左侧右侧,祝简被说晕了,说:“主任,您最好给我画个图。”带着未老先衰的年轻主任画的图纸,在校园里左转右转,我的懊恼就像一截难以点燃的木炭遇到风,一程程燃出火星。我懊恼自己多么粗心和愚蠢,张展的交换妈妈一定知道他考了什么专业,我居然就忘了问问。好,就算我愚蠢,可大学教授不该愚蠢,祝简是大学教授,她不但不知道学生档案放在哪里,还不知道档案馆在哪里。问题是,当我们顺着坐落在大学中央的图书馆后身人行道往左转,再顺着两栋宿舍楼中间的人行道往右转,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寂静的区域,看到一个白色小楼门前“滨城大学档案馆”的牌匾时,穿着蓝色工作服的门卫却说现在是午饭时间,午后一点才能开馆。被高跟靴累得气喘吁吁的祝简不得不沮丧地看着我说:“没办法,我们先去吃饭吧。”
后来知道,作为一个大学教授,不知道学生档案在哪里,不知道档案馆在哪里十分正常,他们不需要了解学生的过去,他们甚至都不需要了解学生的现在。就在和祝简往学生食堂走的路上,有一个胖墩墩的男生过来向她打招呼,跟她说了几句有关考研的事,我问:“他是哪里人?”
祝简想了想说:“好像是南边的。”
我说:“他不是你的学生?”
祝简说:“是呀,他成绩还不错呢,正准备考研,想去北师大。”
“你的学生你不知道他的来历?”我十分不解。
祝简噘着嘴,向我瞟来奇怪的眼神:“知道哇,我不说他是南边的嘛,好像湖南湖北那一带。”
湖南和湖北,这差别可是太大了。在我的想象里,一个大学教授,不但要了解学生来自哪里,家境如何,还要了解学生的生活习性、兴趣爱好、思想基础。教授教授,不了解这些你怎么教,怎么授,如果仅仅像往陶罐里灌水一样往学生的脑子里灌知识,那不成了教书机器!
祝简极其敏感,从我的沉默中感受到我的想法,在一个拐弯等待一辆车错身而过时,她转过头来,郑重其事地说:“亲爱的,你是不是把大学想成初、高中了,那根本不是一回事,完全不一样!大学老师只管上课,上完大课走人。一个老师教好几百学生,管不起。你考上大学,只是享受了大学的学术资源、思想资源,学生学习怎么样全靠自己。”
有关大学的教学模式,我不是不知道,儿子曾向我抱怨过,他喜欢哪个教授的课,想跟对方建立联系,顶多下课堵在门口说几句话,从别指望深入交流。所谓思想资源,只能停留在课堂上。
“妈妈,那个老师说话口吃,可他的课上得太好了,是数学课,他却讲了许多数学之外的故事,像古埃及金字塔塔高的两倍除以塔底的面积正好与圆周率数字相同的不可思议,像北大西洋百慕大群岛屡屡发生的海难、空难事件的不可思议,他的课不仅有科学、哲学,还有宗教信仰,还有神学、神秘学,我越来越怀疑我的唯物主义。”
听有老师能够在思想上影响儿子,我在这边十分兴奋,说还不赶紧给老师发邮件约老师聊聊?儿子说发了,可老师回复时只问你有什么问题。
我理解儿子的感受,他没有什么科研指标下的具体问题,他只想和老师聊聊,希望让思绪遨游在老师向他打开的那片天空。他曾经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喜欢物质层面的逻辑思维,常常以理工男严谨的态度抨击我的唯心,比如逼他戴雕有“天官赐福”字样的玉坠,比如在他考试的早上逼他吃饺子,他都会朝我瞪大眼睛,气呼呼道:“别愚蠢了妈妈,只要你有信仰,根本不必借助外力。”
我并不是不知道,当你心里有了宗教性,根本不必用宗教仪式来约束自己,可我比他更知道,许多时候,生活的残酷性会考验你的宗教性,当你无助,你濒临绝境,你内心的力量并不足够支持你。然而高考改变了他,就像一场疾病改变了他对科比的崇拜一样。高考前一天,为了让他放松,我说要带他去一趟家附近的南山寺。他什么都没说,悄悄随了我,并和我一起虔诚地上香拜佛,还把僧人送他的佛珠自动戴上手腕。在走出寺院大门时,他站下来,仰望寺庙上空寂静的蓝天,长嘘了一口气。他说妈妈,我此刻非常放松非常平静,明天肯定没有问题。可第二天上午第一门语文考试,因为想在一道选择大题上拿个满分花了太长时间,到写作文时只剩十五分钟。发现60分的作文分有可能全部丢掉,他彻底绝望。在绝望情绪下倒是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可他那笔破字一着急更像天书,涨到了卷子外边,连他自己都看不懂。中午回家,他把佛珠从手上撸下来摔到床上大呼小叫:“我谁都不信啦,我只信自己——”首战不利,接下来的考试不管发挥正常还是失常,他都再也不跟我们说,我们也都不敢问了,估分时他告诉我们,599,不会超过600分。他一向估分准确,前后从未差过3分,于是在了断清华梦的沮丧心情中,冒蒙在第一志愿上填报了前一年一本线618分的TJ大学。可就在出分那个晚上,奇迹发生了,他考了633分。当报分员说出后边两个3,儿子眼里怀疑的光像一束点燃的花炮,蹿得老高。不信,又听一遍,还不信,又听一遍,当怀疑转换成迷茫又一点点转换成不可思议,他像一个被花炮击中的孩子,两眼发直:“怎么可能!我作文那个字自己都看不懂,就是批卷教师给我40分,才610分,怎么可能!”就是可能,不但可能,那一年的TJ大学一本线630分,他只超3分被录取。从那以后,儿子不再是铁杆的唯物主义者,就像他后来不再是科比的铁杆球迷。他并不确定就是佛祖保佑了他,但他确定在人的命运中一定深藏着某种神奇的事物。也是从那时起,他的NBA故事里,加进了跟神迹有关的人物,比如林书豪。他在疯狂爆发之前,被火箭队裁掉了根本没人要,在换到纽约尼克斯队之后又辗转了好几支球队,曾经睡在队友的沙发上,并且被称为“林疯狂”,那场比赛,如果没打好,也要被那支球队裁掉。结果,就那场比赛,他一个人得到23分5个篮板5次助攻,从此他一发不可收,连续七八场比赛全面爆发,掀起了全球瞩目的林疯狂,一夜之间成为尽人皆知的人气偶像。没有任何人能想到这一点,儿子自己也没有想到……当他认识到人生不再像科研那样精确精密,当他意识到生命中会有无法解释的事物出现,他便喜欢上那些弥漫在科研之外混沌的、柔软的,跟人性有关,跟人的思想、情感有关,跟神秘的自然有关的人文的东西。
儿子真正的奋进是由对大学的失望开始的,或者说正因为失望了,才开始了自觉,才在本科毕业后直接申请读博士。然而,你不置身校园内部,不切入某个跟学校有关的血管神经,你根本无法体会校园对于学生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一天,由祝简这根通着学校机制的神经切入,我设身处地感受了校园的坚硬和冷漠,因为当那个不知是湖南还是湖北的胖学生一转身消失在前边人群中,我忍不住又问祝简:“他家条件好吗?是富二代还是穷学生?”祝简回答:“我哪知道他家穷富,我又不想刮油水又不想发救济。”我觉得祝简跟他之间不过就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就像我和他们的擦肩而过。
擦肩,在这里不是形容词,是真实的表达,因为很快,祝简就把我领进一个学生食堂。严格说来,那不是食堂,是一个偌大的商场,一个凹进去的半圆形高楼门楣上,镶嵌着“滨城大学商务中心”八个大字,一楼入口处,急于就餐的学生像急于进商场抢购的顾客,挤在挎着双肩包的学生中间,一股冷生生的怪异气味扑鼻而来。
那气味究竟是什么很难说清,既不是单纯的青春气味,也不是单纯的食堂美食气味,它是门外的风被学生们带入到煎饼果子、肉夹馍、酸菜鱼等店铺上空形成的一种特殊气味。它们在那里旋转、冲击、碰撞,又裹挟了嘈杂的音流。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商业贸易的混乱气息。因为你发现,学生们终于挤进去,挤到一个个小吃摊前,他们又长时间左右端详站着不动,好像并不知道要吃什么。屋外拥挤,屋内凝滞不动,人流的嘈杂纷乱顿时就有了某个菜市场鱼市街或者商贸市场的气象。
所有大学都有美食一条街,商品时代的大学早已不再是过去,在儿子读本科的TJ大学,学校食堂之外也有这样的美食广场,有冷饮店面包坊星巴克咖啡,专供那些家境不错的学生消费。与TJ大学不同的是,滨城大学美食街的美食偏中国化,气象上更像城乡接合部,关键在于,与美食街相挨紧密的,是一个巨大的超市,我那底层印象,正来自一些吃罢饭的学生汗津津地拎着香蕉橘子卫生巾之类。
在一个位子上等待祝简打饭,我静静地观察着坐在旁边座位的学生,那是三个小个儿男生,一边围吃一个砂锅,一边讨论假期到哪里做志愿者。都是南方口音,用祝简的话说是南面的,但绝不是湖南湖北,像两广或福建一带,因为他们的口音里有着陡峭的下滑音。滨城大学有这么多外地学生,跟大连是海滨城市有关,却不知它隐在离海滨一个小时车程的山坳里。不远万里来到孤寂的校园,同乡人便成了惺惺相惜的小环境。一眼望去,他们都面色焦黄,鼻翼和眼窝深处有着驱之不去的倦意。学习、准备论文答辩、上网、谈恋爱,这是我能想到的所有与学生、青春有关的熬夜理由,儿子在TJ的室友还有整夜整夜玩手机的。但这几个孩子好像不至于,因为他们在探讨一个如何去乡村支教的话题,一个筷子伸在砂锅边一直不动的学生说:“我不回家,就在大连乡村找,省路费。”
另一个一直低头吃个不停的学生瞟他一眼:“你当然行,你姨夫在这儿当局长,有关系,我只有回家才能找到关系。”
另一个吃到半酣一直在擦汗的学生说:“我哪儿都没有关系,我想回临桂老家最穷的地方试试,为了读马列的研,就得豁出去。”
当志愿者还要找关系,这让我意外,当然更让我意外的,是有人喜欢读马列研究生,他们支教,原来是一次人生策划,是为了读上政治系的研究生。就像在任何一个店铺看到异族人都让你为近在咫尺的遥远着迷一样,那一刻,我着实为这么近地挨着三个喜欢政治的大学生着迷,他们和我热爱理科的儿子太不一样了,那个必修的“马哲”课曾让儿子痛不欲生。
就在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黄焦焦的小脸时,祝简挤过座位中间狭窄的过道,和饭菜一起热气腾腾地来了。
“亲爱的,你是不是看到每一个学生都像你的张展?”放下餐盘后,她小声对我说。
经祝简提醒,我蓦地转过头:“你不说这会儿我都忘了,可也别说,五年前,张展说不定就坐在我们的座位上。”
祝简引出张展,却并没就此说下去。一边吸着鼻子吃着她向我推荐的羊肉盖饭,一边更小声向我感慨:“亲爱的,你说我能不为儿子的学习担忧吗,像这些大学生,一天天浑浑噩噩的,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大学生不好,而不是大学不好。”
“当然都有关系,好大学有好的资源,但好的学生考进好大学,也是学校的资源。”
“你是教授,你给学生提供了什么样的资源?”我脱口而出。
“晚上熬夜,白天睡大觉,考试挂科无所谓,男女到外面开房无所谓,你肝肠寸断地讲,他们无心搭肠地听,你还有什么心情提供资源?看他们心不堵就不错了。”
祝简的意思,是有了好学生才有了好老师,这显然大错特错。但我没有反驳,因为我知道,她教现当代文学,纯属找个饭碗能够天天上班穿漂亮衣服、挂不同款式的翡翠,她志不在此。你混饭吃,怎么能上好课?你上不好课,学生怎么能愿意听?
“祝简,你可能从来也不研究学生。你是不是只看了事物表面,比方这几个学生,他们要在假期去乡村支教,他们是学政治的,咱不管政治好不好,他们有自己的理想。”为了不伤害祝简,我只有避谈上课,在嘈杂的声音中贴近她的脸。
“亲爱的,你才是看事物表面,那不是理想,是投机!你知道吗,现在只有考‘马哲’研究生才有可能留校。这一代孩子,太现实了,他们根本没有理想。”
分明是老师没有理想,非说原因在孩子。祝简的话语透过我俩之间嘈杂的音流传过来,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的同时,感到说不出的悲哀。我的悲哀在于,和祝简朋友这么多年,我们私下为孩子痛苦了这么多年,居然就不知道自己就是责任的一部分。在她忘我地玩文学玩翡翠的时候,我不但没问过她的事业心和责任感,还欣赏她事不关己玩味人生的态度。就像我们人人都骂贪官,可某一次请客,有人拿公款替你埋单,你却要暗自高兴一样。我们分明都既是参与者,又是受害者,却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
“不是所有孩子都像你儿子那么有理想,太不是了亲爱的。你知道这一代学生为什么没有理想?”
“为什么?”
“他们出生,正赶上改革开放,很多人向金钱和利益看齐,向物质看齐,时代被物欲裹挟,他们便是坏掉的一代。”
我不吱声,静静端详着祝简那张永远看不出内心波澜的职业教授的脸,我否定过80后、90后,但不是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这说法符合大学教授身份,既宏大又有概括性。我儿子对这种话的反应一定是这样的:你对他们究竟了解多少?
现在,面对祝简,我差一点儿说出我儿子的话,因为她连她带的学生来自哪里都不知道,怎么能有资格评价?!
我当然没有说出来,有一种友情,建立在相互对缺点的保护上,而不是批评。我只有下意识将眼神落在祝简胸前的吊坠上,沉默不语。
可发现我的视线落在她胸前的翡翠吊坠上,祝简突然绽开笑脸:“对了你还没看见呢,你看值多少钱?我最近才从国际珠宝展上淘来的。”
那一刻,我哭笑不得。因为我知道这润泽的玻璃种吊坠正兴起在一切“向物质看齐”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