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成圆,反而成方,本以为先见张展老师和他的交换妈妈,是找到联系张展的捷径,不承想反而绕了远。这或许就是上苍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和张展,和与张展有关的事物之间,有着宿命般的关系。见耿丽华一无所获之后,我不但没有直接去滨城大学,还岔开另一条道,并且越走越远。
其实刚刚离开环保局,我就觉出自己那个恶念的罪恶之处。首先,耿丽华后来没有回避她和张展父亲的关系,她承认自己是看他父母的面子;其次,即使她和张展父亲真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该对一个命断太平洋的灵魂心存调查,哪怕我的调查完全出于对张展的善意。我走上岔道,是因为她对张展那句“没有道德感”的评判,她让我想起儿子说过张展和一个大他八岁女子的恋爱。作为孩子的交换妈妈,无论她保守与否,都不会容忍这样的事,这意味着她的失职——儿子觉得我们不是一类人,根源也许就在这里:他小学五年级就开始恋爱,我却从未阻止过。可不一样的是,儿子恋的是同班同学,又仅限于精神,张展恋了一个大他八岁的社会女子,他们一定有了肉体关系。
想起儿子的早恋,自然就想起儿子房间里那一堆记忆的垃圾,有一回打扫卫生,突然从写字台与墙的夹缝里掉出一个本子,打开来,居然是他小学五年级时写的日记。他在日记中称他初恋女孩“叶子老婆”。“昨天,叶子老婆给我一张字条,看完后把它放在座位上,没想到,我刚上厕所,就被同学打开在全班朗读,我进教室,所有同学都盯着我,屋里鸦雀无声。我一下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心想完了,老婆再也不会理我了,可是今天一早走进教室,她又冲我笑了。”
十来岁的年纪就把女孩叫成老婆,是我们这代人怎么都不能想象的,会觉得是一桩道德事件。我在十七岁那年得到一本《妇女卫生手册》,还为有人把自己当成妇女不是女孩而暗自羞愧、恼火。我成长在“样板戏”里男人都是孤胆英雄女人都是孤寡英杰的特殊时代;儿子不同,他的童年,随便打开电视机,就能看到男女接吻和拥抱的镜头,在过早觉醒的性意识里过早地融入了对成人关系的想象,实属正常。可理解是一回事,真正能够熟视无睹是又一回事,因为你终归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只停留在精神上。那些年,我仿佛一个向死而生的病人,一边生活在对就要到来的明天的恐惧中,一边用渴望时光的快速流转来克服恐惧——喜欢跨季节买衣服,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后来发现儿子的早恋确实只停留在精神上,不再为之伤神,却又有了升学和高考的难题。
生活总有解决不完的难题,我现在的难题是,要从儿子堆了一屋子的垃圾中,找出他的高中日记,在那里,没准会保存着张展“不道德”行为的一些证据。比如那个发廊女的名字,那家发廊的地址,或者,那个发廊女的电话,儿子高三的大部分周末时光都在张展家度过,张展会做吃的,发廊女难道就没去过?
找这些东西,跟儿子找张展的初衷没有任何关系,可事情就是这样,我被张展的交换妈妈引上了岔道,我希望有证据能证明张展并非像她说的那样不道德,从而在心里彻底否定这个女人,就像几年前想见张展,是希望看到张展过得好,从而让自己从疑虑、不安和恐惧中走出一样。
在那一堆垃圾里,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体会到怀旧的价值,儿子给我留下一部成长的历史。典籍里的历史,都由记忆的碎片构成,可儿子保留他的成长碎片,绝不是为了有一天成就一部典籍,不过是怀旧而已。我不怀旧,但并不比怀旧的人缺少历史感。当我满怀侵犯儿子隐私的不安,从他写字台底下的书架里找到他的高中日记,当我趴在他的床上,从泛黄的纸页缝隙溜进他的隐私,读到他在高中时,因为同时爱上两个女生而痛苦不堪,使我不设防地回到过去,我对我这个自认为一直在做儿子奴隶却从没有走进儿子心灵的母亲多么不能饶恕……
儿子的历史让我陷入痛苦的现实,那是儿子的现实,他当时常常辗转反侧,痛哭流涕,在陪一个叫蒋子蔓的女生看电影时思念着另一个叫孟欣的女生,孟欣对他脚踩两只船大加谴责时他备感罪恶又觉无辜。儿子在高中时和蒋子蔓恋爱我是知道的,可我从不知道他恋她,是为了医治初中女友的突然移情,从不知道当他得知他的初中女友从未移情,只是误会,他和蒋子蔓已经陷得很深。于是,他不得不在两个女生之间周旋,不得不在一个晚上把孟欣约到张展家中……
怀旧是艺术的、审美的,在那里,你复活了种种现场,你进入了现场种种情境,如同读一本书和看一部电影,大脑屏幕上会映现生动鲜活的艺术形象。只不过,儿子在日记里的形象一点儿都不高大,甚至有些卑微、卑鄙。在张展家,他期盼和孟欣灵肉合一,终因为蒋子蔓打进一个电话,引起孟欣的疑心而幻想破灭。那个周三下午,儿子独自在张展的屋子里号啕大哭,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塌陷,因为孟欣临离开时,说了句让他最不能忍受的话:“你是个流氓——”
在那里,在那篇写于2008年5月28日的日记里,我切身感受到了歌德笔下少年维特的烦恼。他自认为自己的感情是圣洁的,他说孟欣是他真正的初恋,遇到她,他才明白在此之前的所谓恋爱不过是一种渴望成长的想象,只在思想里。而她不同,她打通了他的身体,他跟她一个眼神的碰撞,都能感受身体的战栗,他因此开始了勇敢的追求。他写信告诉她,他不光喜欢她的眼睛,他喜欢她身体释放出来的所有气息,那气息缭绕在白天,也缭绕在夜里……
儿子的追求无疑成功了,因为才十六岁的他在日记提到了身体。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是说有真性情的女人喜欢由身体到心灵,而不是相反。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在精神禁锢的“文革”年代,也常能听到某个既聪明又漂亮的女子最后成了哪个粗俗莽撞之人手下猎物的真正原因。可是可悲的是,儿子提到身体,并不是天然懂得人性的秘诀,故意下夹子捕获猎物,而只是真诚地诉说一种感受而已。当孟欣渴望他说时迟那时快地解决她,他却开始玩味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一个猎犬玩味就要到口的猎物。我理解儿子,他是那样一种人,希望赋予任何形而下的事物一种形而上的色彩,拖延时间,是他想通过某种感受来确定事物的神圣的精神性,可他不知道,爱和性有时很难分开,在爱着的时候,性本身就是精神,神圣的精神。儿子的做法,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个伪君子。对待这样的人,孟欣有着高超的技巧,故意用和其他男生接近、向他们抛媚眼儿来点燃他的嫉妒之火,可终归儿子不是个勇士豪杰,发现自己忍受不了妒火中烧,立马从战场上撤离。结果,他的撤离,不但造成孟欣考试失利,使本来有可能考进本市最好高中的她落到他考取的二流高中,还开始了他们长达三年的相互折磨……
本是为了寻找与张展有关的线索,我却走进儿子的历史。在那些密密麻麻东倒西歪的汉字里——他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练字,却从没把汉字写好过,相反英语却出类拔萃,这也是我常常纠结的地方,在所有孩子到课外补英语的20世纪90年代,没有家长不为孩子英语好而自豪,可汉字是中国人的脸面,他的卷子常让我没有脸面。在日记里,我不但重拾了儿子没有脸面的岁月,还在这岁月里,看到了这样的现实:人是多么孤独,人性的局限多么可怕,两个灵魂本因为相互吸引才渴望冲出躯壳,可最终还是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囚禁。最叫我悲哀的是,儿子在情感和欲望的囚禁中,选择了令我纵使有一千个脑袋也想不到的策略:这之后,他居然把蒋子蔓招呼到张展家里,向她坦白他不爱她,他一直就没爱过她,她不过是他用来医治创伤的工具。
感情也许无须策略,可问题是,他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当两个女孩一起离他而去,他突然发现,他对蒋子蔓并非完全没有感情,他在想她。高中三年,他们每周都要交换各自的日记。她是那种有理想、少女时期就显露出某种母性倾向的女孩,不但每周都写一些名人名言激励他,还在日记里督促他不许熬夜不许玩手机不许喝啤酒——她认为他能成为大人物,她又知道他爱熬夜爱喝啤酒。实际上,当她的欣赏和关心被当成医治工具,精神上,他已经离不开她了。假使他不说出那样的话,或者当时以报复的方式占有了蒋子蔓,很快他将明白,男人极有可能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因此,他将轻装上阵,彻底地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和蒋子蔓的恋爱中去,而不是孤身一人舔舐伤口……
那个发廊女,就是在儿子后悔不迭的时候出现的。那是2009年3月17日的日记,儿子在日记上这样写道:“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我下意识来到教室过道拐弯处,今天是星期二,是我和蒋子蔓每周一次交换日记的时间,曾经的时间,曾经的地点,却没有出现曾经的人物。我明知道蒋子蔓不会再来,我把一个女孩的自尊彻底打翻在地,可是当我站到老地方,一个幻觉死死包围了我,觉得每一个女生的身影都是她。当上课的铃声响起,确定她真的不会出现,我没再走进教室,我离开讨厌透顶的自习课,去了石葵路斯琴发廊。斯琴比我和张展大八岁,她会知道蒋子蔓会不会再回到我的生活中。可斯琴听了我的故事,直摇头,她说蒋子蔓也许还爱着你,但她不会再信任你。她说她稍微冷静就会发现,她爱着的是爱情,而不是你!你和一个女孩爱了三年,没有身体要求,不正常。她说你其实也并不了解自己,你对她身体没要求,证明你也是爱着爱情,而不是她。你们俩都被一种东西欺骗了。我说,什么东西?她说,爱情!爱情就是爱情,怎么能说被爱情欺骗?我不懂。她说,不懂就是不懂,这不是教会的,你将来会懂,没有性欲不是爱情。斯琴太老到了,她揉着手指说出那些话,像个老巫婆。从她那儿出来,我心情坏透了,她不但断了我的后路,还让我嫉妒张展,我恨不能把张展从自习课上揪出来揍他一顿,他这么个唯唯诺诺的臭小子怎么就能把老巫婆搞定……”
石葵路、斯琴发廊、张展,他们从密密麻麻七扭八歪的汉字里闪烁出来,像从黑暗的洞穴里爬出了一条眼镜蛇,我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闭了好一会儿眼睛。在那一摞又一摞蓝塑料皮包裹的大本子里——那是闫姐给我从建筑公司要来的笔记本,如果有耐心继续翻下去,或许会找到更多与张展和发廊女有关的内容,但此刻,我再也不敢了,原因很简单,儿子嫉妒张展。我不知道儿子是否也在发廊这种场所逗留过,2009年3月底,学校搞了一次摸底考试,他考了有史以来最低分数。担心掉进儿子黑暗的历史,便也像眼镜蛇一样从日记的洞穴里爬出来,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来到石葵路街道。
一直以来,儿子都说张展家在西安路,却想不到在石葵路。石葵路离我家,只有一山之隔,每次去游泳馆游泳,都从解放路和石葵路交叉的路口路过,虽然很少走近那条街道,可当日记里的“石葵路”和牌匾上经常见到的石葵路重叠,就像从隐蔽处突然走出一位老朋友,你恨不能赶紧冲出家门与老朋友相见。
那是一个日落西山华灯初上的晚上,也只有在大连这样的山城你会看到日落西山。冬日日落往往才四点多钟,不等丈夫下班我就提前出门。我是一个说不了谎的人,我无法对着丈夫询问的目光不说真话,而他一旦知道我偷看过儿子日记,会大发其火,有一次偷看儿子手机,就被他训斥过,他把儿子的隐私看成是所有男人的隐私。在渐渐明亮起来的灯光里穿过石葵隧道,夜的眼睛顿时星光一样缀满路的两侧。这里是个老城区,它两面依山,街狭长而逼仄,因为是通往中南路老虎滩方向的交通要道,当你下车回头望,街道从隧道延伸出来,像从未知世界拉开一道闸门,车辆的洪涛浩荡涌入,簇拥两旁的加油站洗车厂饭店服装店之类便像被洪涛冲积出的河滩,杂草丛生,繁花似锦。在繁花似锦的街道边瞪大眼睛,我异常不安,灯光中每个牌匾撞入眼帘,心都在那里怦怦直跳。我渴望看到儿子笔下那个老巫婆的样子,却又有些害怕——当从日记里走出,走到冬天的夜晚,不知为什么,隐隐的,我希望儿子曾经的伤痛只是他的虚构,它并不存在——在儿子远渡重洋看得见却摸不着的现在,持久的想念,使我不想有任何物证来证明我这个妈妈竟然没有在他在身边时分担过他的痛苦。所以,当我终究瞪着亮晶晶的眼睛也没有在街两边紧密簇拥的店铺里找到斯琴发廊,失落的同时,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意外的事情,就是在这口气的悠长余韵里发生的。
石葵街道有两家发廊,大千世界美发、小雨点美发,一大一小,证明了发廊主人不同的心态。一个希望自己无限的大,一个希望自己无限的小,恰恰在小里边,你能看到它的大,因为不怕把自己说小就是一种大。然而不管大小,都不是我要找的发廊,注视它们,我根本没有去想,发廊的名字是可以随意改变的,随便哪家发廊都有可能是斯琴发廊的变种。我只在心里简单地推断,要么,这里曾经有个斯琴发廊,因为经营不善黄铺了,这里两侧山岗上的居民并不多,而前方不远处就是宽阔的解放路,那里大小店铺鳞次栉比;要么,斯琴发廊压根儿就不在石葵路,儿子是担心有一天有人偷看日记,故意声东击西——就像他高中三年,一直都说张展家在西安路。
因为陷入目标的迷失中,我在小雨点发廊门口呆呆地站着,努力从大脑搜寻走出家门的初衷,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细细的骂孩子的声音:“小鬼头死犟死犟跟奶奶多好哇——”我回过头,发现从发廊里走出一个脸蛋儿红润的孩子妈妈。判断她是孩子妈妈,不是因为她怀里抱着孩子,而是孩子的吊吊眼——那双长在高颧骨上的吊吊眼和她的眼睛一模一样。不知为什么,第一眼看上去,就认定她是斯琴。颧骨高耸、风情万种的目光里潜藏着不易察觉的忧伤,这是我对蒙古族女子先入为主的印象。斯琴两个字容易给人蒙古族的联想,可因为如今汉族人起少数民族名字是一种时尚,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迪欧咖啡戴安娜服装之类,临来之前我并没想那么多。大连街上汇聚了全国各地生意人,新疆青海安徽江苏广西江西,他们见缝插针无处不在。然而当真正在一个夹缝里看见一个有鲜明蒙古族特征的女子站在面前,我还是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就像我每次去新疆人开的拉面馆吃面都要偷偷注视他们一样——近在咫尺的遥远总是让人更加着迷。
斯琴肤色黝黑,一米六八左右的个子,虽是冬天,却衣着单薄,镶着蕾丝花边的上衣领口,被一对乳房高高撑起,在她抱怨孩子太倔强时,她用力晃动上身,枕在她胸前的孩子也和她的胸脯一起上下颤动。其实细看你才会发现,做了母亲的斯琴算不上精致,胸脯向前突出,臀部向后隆起,大腿小腿肉墩墩充满曲线,身体轮廓因为过于饱胀而略显臃肿。可就因为这种蓬勃的饱胀感,让你一下子就感受到她旺盛的性欲。当斯琴把“小鬼头”推到身边一辆开着门的东风车里,回到她的发廊,就连我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都被她吸引,情不自禁地跟了进去。被她吸引,当然不是她的性欲,而是她对性欲的看法——她认为没有性欲不是爱情。
见我进来,她像对待所有客人一样,说了声“您好请坐”,之后把转椅推到我的旁边。
显而易见,为了我的初衷,我的刚剪完一周的头发必须做出英勇牺牲。
事实上,当她拿起药水,问我是染发还是烫发,我的初衷早已不知去向。我支吾着,无辜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从不烫发,自从结婚那次烫发,发现鬈发配在我这张长脸上多么俗不可耐,就一直退而求其次地捍卫着老气横秋的直发,而即使染发,也只用一种牌子的染发水在家里染,见必在两者中间选其一种才能在这儿继续坐下去,我只有支支吾吾说:“染,染发,用你最好的染发水。”
找回初衷,是在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之后。那时我发现发廊里有一个男理发师,他个子高鼻梁高颧骨也高,有这几高的男人本该英俊帅气,可他不但不帅,还很丑陋,因为他的脸太短太小,被几高瓜分之后,显出怪相。斯琴曾经自己开店,这个男人极有可能是她聘来的,可某个时刻,她嫌电脑里正在播放的音乐不好听,支使他换个乐曲时,叫他老公。
“老公,换艾米纳姆,别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
斯琴做了母亲,一定有老公,可不知为什么,当听她叫怪相男人老公,我异常惊讶,就像听一个发廊女说出“艾米纳姆”一样惊讶。他太老了,看上去比斯琴大十岁都不止,问题是斯琴曾和小她八岁的张展好过!尽管斯琴给了我性欲旺盛的印象,可我还是不愿相信她曾经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过。二十年的年龄差,铺展开来,应该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时光草原,我无法想象她的身心如何在这片草原上驰骋。当然,我更不愿相信斯琴是那样一种女人:不拒老少有钱就赚。关键是,如果是那种关系,我儿子也不可能说他们是恋爱……
在回荡着我听不懂的具有说唱风格的异域音乐里想入非非,我有了这样的推理:五年前,她跟张展分手才嫁给了怪相男人,她哄腻了小男人,想换换口味,而这大一点儿的男人早她十几年创业,有房有车,房子多大不知道,车刚才看到了,东风,档次不高,但足够打发日常生活。男人提供了这一切,斯琴发廊自然就不能再叫斯琴发廊,叫什么,正好他们有了小不点,就叫了小雨点。推理到这里,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雨点发廊,是不是斯琴用来纪念张展才起的呢?她曾经爱上一个小不点?
那个晚上,坐在小雨点发廊,我像平素进入小说创作那样才思泉涌天马行空,我在想斯琴当年和张展怀了孩子并没堕胎,她把自己嫁个怪相男人,也并非看好他有车有房,是因为怀孕急于把自己嫁出去,恰好怪相男人年龄大,急于结婚。这是所有劣质电视剧都会有的情节,我的想象没有任何高超之处,我的高超在于,我认为怀了孩子的斯琴从未告诉张展,也不想告诉张展,因为她从没想跟一个高中生结婚,她留下孩子,是恰好在怀孕时得知张展父亲遭遇空难,她莫名其妙地觉得为他留下这个后代是她的责任——有一种人,天生有着对某种神圣责任的领悟。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张展知道斯琴在父亲空难时怀孕,感受到上苍冥冥之中的安排,求她留下。反正,在那个鼻腔里充斥着药水味的晚上,我居然铁定了小雨点就是斯琴跟张展生的孩子这一想法,铁定了小雨点发廊是斯琴用了孩子名字这一想法,并因这个想法,我对怪相男人充满同情——极有可能,斯琴和张展一直保持联系,张展甚至会经常来发廊,以理发的名义看望他的儿子。可是要知道,越这么想,我越把自己置于一无所获的境地,因为害怕暴露包裹在不到五十平方米屋子里的巨大隐私,我根本不敢提张展两个字。结果是,我不得不顶着一头重染的头发遗憾地离开发廊。
遗憾,更有沮丧。我沮丧,是说当你认为张展还在高中时期就有了私生子,不管多么合乎情理,都无法接受,因为这意味着他需要承受太多的痛苦和压力,而身为一个有着和张展同龄儿子的母亲,我的心情已经被这痛苦和压力深深覆盖。站在发廊门口堵出租车时,我觉得闪烁在对面山坡楼群里的所有灯光,都是张展痛苦的眼睛。他曾经的出租房不过是灯光中的一个,可我觉得所有窗口里都站着一个他,在永无休止烦不胜烦地忙碌着作业试卷的夜晚遥望石葵路,他的目光划破距离,飞蛾扑火一样一次又一次扑向斯琴发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