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耿丽华的相见,在她已经被间壁成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我没有提前预约,儿子曾经的警惕让我心有余悸。她确实就是我记忆中那个短发瘦脸的女人,只是她的瘦脸比以前更瘦,两腮处近于干瘪。她见我愣了一下,似乎觉得熟悉又不知道是谁。我没告诉她我是谁,只说是2009届第W高中学生家长,想找她来随便聊聊。
她没有马上接话,上下认真打量了一下我,仿佛一个学生家长找她随便聊聊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在她目光再次回到我脸上时,她的眼角突然涌出明媚的笑容。“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也笑了,我说是,我儿子和张展是一个班的,我们一起去开过家长会。
“不不,你是那个作家,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写关系的作家,我在网上见过你的照片。”
看来儿子的警惕毫无道理,她不但尊重文人,还读小说。我陷入尴尬,为对她没有道理的误解而尴尬。
她并没觉察,一边打电话叫来工作人员为我沏茶,一边从她的办公桌前走过来,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她的办公室不大,也就十几平方米,除了棕色办公桌和对面一排黑色硬皮沙发,没有一个盆景和一株花草植物。我官场朋友不多,但印象里他们的办公空间巨大,在巨大的空间里,养着各种名贵花草植物。她是一个敏感的女人,迅速捕捉到我的感受,立即说起她的办公环境:“哈,你看这办公室,才间壁的,太小了,各级干部的办公室都按级别重新规划了,你可能也知道了,一开始根本想不通,好端端的屋子给间壁了,省出那一半干什么都用不上,纯是浪费!可细一想,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党中央还是英明,这不是浪费,这是一场触及灵魂的革命。你想想,你的空间小了,你的权力欲自然就开始收缩了。”
虽然对她引入这个话题有些突兀,但我对她充满感激,因为这不但让我找到恭维的话,还让我看到她的另一面,泼辣的一面——她说话阔音大嗓。她虽然在努力压低声音,努力使手势做得优雅,但她抑扬顿挫的语音缝隙里,还是泄露了她卑微的出身,这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那种从底层奋斗出来的干部的最大特点,是身上还会残存着纯朴的东西。她不但纯朴,还有些直率,当我告诉她,我第一次听到触及灵魂这一说法,很深刻,她瘦瘦的脸颊上溢出红光,单眼皮下的眼仁闪闪发亮。
那天,因为耿丽华的表现和我想象的判若两人,我彻底丧失了警惕,比如她为什么对我热情,她尊重我这个文人出于什么目的。因为没有警惕,后来事情的发生,我有些手足无措。事实上她的纯朴诱惑了我,她毫不设防地夸夸其谈,让我误以为,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当我从她感兴趣的话题引向我的话题,我们会有一场关于张展的深入交谈,而不仅仅只是打听张展的下落。打听下落,那只是见面之前的想法,见面之后,发生了变化。所以在她谈到一座城市每天要排放多少二氧化碳,一个人每天要排放多少垃圾和污水,身为大连一个中心区的环保局局长,她每天要接触多少市民投诉案件时,我直视她的眼睛,努力让她感到我在用心倾听。雾霾治理,地下排污,地上绿化,她是环保局局长,这一切她太轻车熟路了,她掌握许多数据。可由于一直直视她的眼睛,由于她话语频率太快,我后来有些眩晕,有些恶心。你也许会有类似感受,当你长时间一个姿势盯着一个人,你会头晕恶心,对方的脸会在你眼前旋转起来。后来,当耿丽华那张瘦削的长脸在我眼里旋转起来,我不得不打断她,我说:“耿局长,你太忙,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我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她还没有从刚才的兴奋中走出来,眼睛闪闪发亮。
“一个叫张展的孩子,听说他是你的亲戚。”我没用交换妈妈这个说法,如今反腐形势严峻,这说法容易触及灵魂,他们当年两地交换,一定借用了彼此的权力。
谁知,听说我来找她是为一个人,这个人又是张展,她眼仁里的光顿时收缩,脸上的笑容就像初冬早上的霜花,一丝丝凝结。“你找他?张展?”
“是张展。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想跟他联系。”
这时,只见她眉毛扭动,结霜的脸上有一种被重器砸开的裂纹。“作家,你可千万别说是张展叫你来找我的,我不认识他!我不是他任何亲戚,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
我一时怔住。我设想过耿丽华听到张展之后的种种反应:因为他父亲已经去世,人走茶凉,她不愿意承认曾经的相识,这符合儿子对她的评价;或者她亲历了张展的早恋和无情,但因为看到命运对他的不公,她宽容了他,这符合母性的正常思维;或者,她与张展有过激烈冲突,她宁愿将他忘掉,就像一个赶路者有意放下肩头的包袱,这符合人性趋利避害的特点。但无论因为哪一种,她的反应都应该是平淡的,淡到让她不愿意说,即使顾及我面子,不得不说,也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在我的底线里,她只是公事公办地打发了我,简略说了几句对张展的印象,然后告诉我他妈妈的电话,或者他的电话……
其实,当她兴致勃勃的谈话让我眩晕时,我早已打消跟她长谈一场的念头。
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种反应。
我尴尬地看着她,看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回到她的办公桌前。她否定认识张展,就意味已经逐客。我只有支吾着:“哦,不认识,原来你们不认识……”
她并不在乎我的尴尬,接着说:“以为你来找我,是关注我们城市的空气和环保,你一个作家,应该多关注人跟环境的关系,而不仅仅是人与人的关系。”
预料的事情已经发生,我在自取其辱。我缓慢地站起来,歉意地冲她笑笑,我之所以还能沉住气,不是怕有失身份说出不恰当的话,比如“我知道该做什么你没资格指导”,这是我当时心里唯一的声音,而是因为受辱,我心里萌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她如此决然否定和张展的关系,是不是真的和张展的父亲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就像美剧《纸牌屋》中女主人公克莱尔与一个摄影师的关系。
想到美剧《纸牌屋》,是当时我正在看它,她语气冰冷、面无表情的样子和《纸牌屋》里的克莱尔别无二致——在妩媚和冰冷之间,没有任何过渡。这个念头如何救了我只有天知道,我不但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起身告别时,还主动走到她跟前,伸出我的手。
不知是我的礼貌刺激了她,让她觉出自己的失态,还是她怕埋下什么不友好的种子——如今在网络上进行人身攻击实在容易,或者,她认识到,为一个张展,她没必要这么激动。反正,当我转身往外走时,她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语气和蔼地说:“不是我不认他,是我后悔认识他,他是一个没有道德感的孩子。要不是看他父母的面子,我根本不可能和他揉搓三年。”
虽然显露出一丝就张展谈下去的可能,但我还是果断地迈开脚步,原因很简单,我不喜欢她盛气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