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将信息弄得相对准确,我也上网百度了一下张展,三十七个同名的张展,年龄大都在三十岁以下,可见张展这个名字的时代性,似乎只有开放,才放开了人们对于“张开”和“展翅”的想象。在滨城大学张展的词条下面,唯一的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张展,滨城大学2009级学生。按说,找到大学,也就知道了张展的去向,可滨城大学在离市区四十多公里之外的郊区,又要经过交通拥堵的开发区,往返路程加到一起,少说也得三个小时。多年的宅居,四肢越来越懒惰的同时,对距离有着神经质的惧怕,尤其我不会开车。然而,惰于行动的人往往敏于思考,稍作思考,我就为自己制订了便捷的计划:先去第W高中找他的班主任,那里离我家就五站地,打车十几分钟就到,如果班主任知道他的消息,就省去我太多的时间。
第W高中在大连市政府后身,它的前边是日伪时期修建的有轨电车道,后边是通往码头的公交车道,东西两侧则是繁华热闹的商业街。高中是这样一个所在,不管它置身怎样的繁华和热闹之中,不管它四周有多少生意兴隆的饭馆商店,只要你迈进围墙大门,与世隔绝的囚禁感顿时扑面而来。压抑,紧张,越束越紧的希望,担心功亏一篑的恐惧,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哪怕你正赶上下课,操场上满是踢球跑步的学生,哪怕初冬的阳光在他们白生生的脸蛋儿上热情洋溢地跳跃闪烁……
说起来,我的运气真是不错,早就删掉了班主任的电话号码,无法提前约定,懵懵懂懂闯入,居然正赶上下课,居然远远地就识别出那张娃娃脸,她正在教学楼门口静静地站着,任学生在她旁边撞来撞去。
那天,在人流湍急的教学楼门口,大声喊她吴老师,她根本就没认出我是谁。她愣生生看我的样子,好像我是天外来客,直到说出我儿子的名字,一丝熟悉的暖意才慢慢从她额头溢出。我相信,不会有任何毕业五年了的学生家长会回头找老师,学校是学生的人生驿站,却不是家长的,顶多,只能算家长在人生路上误车的地方,因为几乎没有哪个家长能在这三年里安稳睡觉。终于逃出泥淖,居然有人莫名其妙地回头,熟悉的暖意溢出来,肤浅而恍惚,仿佛我大有可能走错地方。当然,这倒没有什么不好,它至少淡化了某种东西,某种当年因儿子上课讲话,她把儿子罚出自习课,我不得不贿赂她一条围巾时留下的屈辱——我的屈辱不在于她接受围巾时给我冷脸,而在于感到她的冷脸是因为我的礼物过轻,或者,她瞧不起我一个作家还做这种勾当。为了不至于把尴尬时间拖长,我直奔主题,我说:“吴老师,我儿子想让我帮助联系上张展,你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她看着我,摇摇头,她好像对我的问题十分意外。恰在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学生们顿时像吸进闸门里的水似的从她身边流过。听到上课铃声,她的表情更加恍惚,虽然没像学生那样马上转身拥回教室,可目光里的焦急显而易见。
她恍惚地看着我,歉意地冲我笑笑,横在额头上的深纹弯曲了再弯曲。当我们的身边迅速寂静下来,她半转着身子对我说:“我从不和毕业的学生联系,都是学生放假到学校来……张展,从来也没回过学校。”
“他是工作了,还是在读研?”我不得不见缝插针。
“不知道。”她目光里的焦急已经飞上额头。
“那,他在大连滨城大学什么专业?”
“不知道。”
“你是否记得他有个交换妈妈,她在哪个区当局长?”她的焦急提醒了我。
她愣住了,彻底愣住了,好像不明白什么是交换妈妈,额头上的皱纹在阳光下更加凸显。
见她发愣,我赶紧换了一个说法:“不不,就是在大连代替他爸妈来开家长会的家长。”
想了一会儿后,她再次摇头,一边摇,一边说:“忘了,忘了她姓什么了,当时好像在东岗区。”
“对对,他还有一个妹妹,她现在是否还在大连上学?”我突然想起这一出。
“不知道,好像没在。”
虽然有些失望,虽然她很快就转身回了教室,可我对她的表现无可挑剔。我儿子和张展这茬学生之后,她又接手了两茬学生,如果不一茬茬删除学生信息,如何保证新的信息存入!关键是,当我走出第W高中校园,打上出租车,我已经对寻找张展彻底没了兴致——砰的一声关出租车门的声音让我重温了这样的事实: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在做儿子的奴隶,只要他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我这边立即草木皆兵,我为什么要这样?!
那段时间,为了把自己从儿子的愿望中择出来,我绝不待在家里读书——寂静往往容易放大信息,尤其是儿子的信息。我主动走出去,约朋友聊天儿,看电影,逛街。聊天儿和看电影,都在闫姐家里,我好久没看见她了,她家有茶室、咖啡屋,还有家庭影院;逛街,只去温州城,那里有一家我喜欢的布衣店。
闫姐是我在大连最最另类的朋友,她从来不怕把生活搞砸,不是砸了嘛,那就继续砸,看还能砸到哪里去!像我这样遇一点儿小事就惊慌失措的人,见她就像照镜子,总能从对比中发现自己的生活原来完好无损。闫姐夫妇都是建筑工程师,有钱,却没有时间管儿子,于是他们的儿子就成了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主义者。他叫鲍远,比我儿子大七岁。十二年前,鲍远高中毕业,坚决要求到瑞士去学酒店管理,他们于是托朋友把儿子送到瑞士。三个月后,鲍远自动回来了,说瑞士不好,酒店业不好,他要去俄罗斯学服装,他们又托朋友把他送到俄罗斯。半年后,他花完他们给他拿走的所有卢布,又从俄罗斯回来了,说他不喜欢服装,要去美国学电影导演。在他以很低的分数拿下GRE和托福成绩后,他们又把他送到美国,结局可想而知,就像他们这些年所经历的,建起了一幢又一幢新楼,却要推倒一幢又一幢旧楼。后来,当闫姐夫妇双双退休,无力兴建高楼,他们的儿子就躺在旧楼的废墟上,一连多年躲在家里的家庭影院看电影,他已经看了上千部电影。每次去她家,透过门缝儿,都能看到在黑暗中蓬头垢面、面容憔悴的鲍远——电影里的悲欢人生明显在消耗他,使他看上去像个中年人。闫姐却从不上火。“看吧,看他把老子的钱花完了再怎么办。乞讨?打砸抢?我才不管,反正我俩养老的钱不会给他!”
不怕把事情搞砸,是你怕也没用,你摊上了这样的儿子,怕也没用。可绝不是谁都能有闫姐夫妇那样的心态。后来发现,只要你不怕,不但天大的事都不是事,还真有可能就没有什么事。我是说,几年来,只要稍稍一想闫姐的儿子我都睡不着觉,可有一天,她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不用打砸抢啦,能赚零花钱啦。我懵懵懂懂,闫姐说,人家给电影杂志写影评,赚好几笔稿费啦。洒脱的人自有洒脱的命运,可你绝不要以为有了这面镜子你就可以成为她!当我为了忘却儿子的要求,去听她讲鲍远那些有关昆汀·塔伦蒂诺电影《无耻混蛋》和《低俗小说》的影评文章,并为了理解他的文章,最后和她一起坐在家庭影院看电影,看着看着心底就闹腾起来。电影中枪击、复仇、凶杀的情节,不过是一把探索人性各种可能的钥匙,可在我眼里,却是驱之不去的一个又一个暗示,因为在那里,在极端的情况下,混蛋会变成英雄,弱女子会制造阴谋,受到保护的人最后成了一个只露了一面就被射杀的无名之辈,一个杀手最后又成了拯救者。在鲍远眼里,从不进入简单的道德评判。在极端复杂的背景中揭示人性平庸的光辉,正是昆汀电影的高妙之处,可我根本进入不了这样的审美境界。我像一个毫无艺术感觉的家庭妇女,混乱和复杂让我头昏脑涨,复仇和凶杀让我越发生出对现实的恐惧:儿子会不会因为选课受挫,开始对小秘实施报复?儿子会不会因为没找到张展,科研受到影响,开始密谋退学?
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在我想用闫姐不怕把事情搞砸的洒脱医治自己,却反而勾起了对儿子的牵挂时,我只有将自己置身于人来人往的商场。那时温州城布衣坊进了好多东南亚中式布衣,有一件草绿色泰国风格长款布衣让你一眼望去就看到了春天——这是我忘却恐惧和烦恼的最有效方式。我喜欢逛服装店,却从不买应季服装,我的跨季节购物浪费了太多的钱,因为当那个季节真正来临,曾经选好的衣服不是颜色不对,就是款式落后,总是不合时宜。在总是买衣服又总是没有衣服穿的时候,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仅仅是想通过跨季服装的色彩区别,去感受再艰难的日子也总会过去。我不知道,我把衣服买回家,天天试穿,直到把新衣服试成旧衣服,仅仅是渴望眼下的季节赶紧过去,远方的春天或者冬天赶紧来临。一天晚上,正把草绿色衣服穿到身上,走到丈夫面前,手机短信响起,是敲门声。我不怕咚咚咚敲门,只怕小鸟一样的呼叫,儿子和我联系的方式是微信呼叫。不是微信而是短信,动作顿时从容而镇定,然而当打开短信,我看到了这样的内容:
孙老师,原谅我那天怠慢,都因为准备月考太忙。我帮你打听过张展,可除了知道他在滨城大学读书,没有人知道他分配到哪里工作。他确实有个妹妹在大连上过学,但父亲出事后就回了老家。他那个大连家长姓耿,叫耿丽华,现在正央区环保局当局长。电话是:13591。吴玉秋
实际上我就是我,我成不了闫姐,当儿子和张展重返我的生活,当几天来的有意封闭被意外打开,就像打开窗户让阳光照进封闭多日的屋子,我感受到了无限暖意。儿子的班主任还保留了我的电话,或许念在我儿子算是毕业生中有出息的孩子,或许她知道我是一个作家,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像儿子一样,她怀旧,她保留了所有与她联系过的家长的电话。反正,当吴玉秋这个落款进入我的眼帘,她额头上的暖意已经直抵我的心坎,并且,随着感谢短信的回复,我的心已经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