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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蛋蛋有一个旅行箱。

箱子是胶合板做的,表面是一层尼龙布料,下面有两个塑料的小轮子,可以拉着走。箱子的拉链已经坏了,只得用一根晾衣绳捆住。

这只箱子是他父母结婚时买的。

那时候刚时兴旅行结婚,到城里转一圈,就把个结婚大事给办了,省了办酒席的诸多麻烦。蛋蛋不止一次地听父母说起过那次旅行:住旅店,在街上吃酸粉,到动物园看猴子、老虎、狮子,划着船到湖中小岛去……每次听得蛋蛋都羡慕得要死。有一次,他越听越眼红,越眼红越委屈,最后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爸爸问他哭什么,他泪眼汪汪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带我去?”他父母都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蛋蛋哭得更厉害了。妈妈笑出了眼泪,对他说:“那时还没有你呢!”爸爸也逗他:“你那时还在你妈的腿肚子里转筋呢!”蛋蛋又哭了起来,他不知道什么叫腿肚子转筋,但他害怕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那只箱子里装着他的全部家当。

一件棉袄,几件单衣,一双报纸包着的半新的球鞋。一个用杏核磨的哨子。一本破烂不堪的卷了角的小人书—《哪吒》。一个自制的弹弓,那是小哥不要的,被他捡了回来。在箱子的最底下,是一张全家福照片:四岁的蛋蛋站在爸爸妈妈的中间,戴着一顶大盖帽,威武十足地掐着腰。在他的两个肩头,分别搭着他们的一只手。一家三口全心全意地冲着镜头笑着,幸福得什么似的,全然不知后来发生的那些事。

这只箱子跟着他,每个月换一个地方,从大伯父家到小姨家。

蛋蛋六岁,上小学一年级那年,妈妈也随爸爸进了城,在城里给人家当保姆。从此,他的生活改变了。

他先是住在大伯父家。大伯父家有一大家子人,两个哥哥,一个大他三岁,一个大他一岁。大伯父的岳父岳母也和他们住在一起。人多房子少,他和两个哥哥挤在靠右边的一间耳房里。那只箱子就放在他和小哥合睡的床底下。

刚搬过来时,两个哥哥对蛋蛋的这个箱子表现出强烈的兴趣,那时箱子上的拉链还没有坏,上面挂着一把锃亮的小铜锁。正是这把小铜锁,勾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在这个家里,除了大门,还没有什么值得上锁的东西。大伯父和大伯母的结婚证和户口本胡乱地放在一个破烂的关不严实的抽屉里,里面塞满了旧照片、药瓶,以及各种针头线脑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锁,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秘密,有谁会对秘密不感兴趣呢?

那些天,他们都期待着他打开那个箱子,好瞧瞧里面都藏着什么宝贝。可蛋蛋并没有要打开它的意思,好像把它忘了一样,就那么让它待在阴暗潮湿的床底下。一天,大哥终于忍不住,趁蛋蛋和弟弟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把锁头给撬开了。结果让他大失所望:箱子里除了几件衣服和一张照片,以及一堆没用的破烂玩意儿,什么都没有。他气愤地啪一声合上箱子,小声地咒骂着,就好像蛋蛋欺骗了他。锁头被撬坏了,不仅如此,由于他一时着急,拉链也给拉坏了。

看着损坏的锁头和拉链,蛋蛋哭了。

“别哭!”哥哥指着蛋蛋的嘴,凶巴巴地看着他,“要哭,回你自己的家哭去!”这一招还真灵,蛋蛋立即止住了哭。他害怕被赶回家去。父母进城后,他们家就成了一座空屋。整个房子黑漆漆、空荡荡的,里面除了蟑螂就是老鼠。

晚上睡觉时,大哥偷偷地溜到厨房,偷了一个鸡腿塞给他,作为对他的安慰和补偿。

一天,蛋蛋上学时在路边捡到一根绳子,他捡回来,把那只箱子给捆住。

腊月二十六年底大扫除这天,他们全家人齐上阵。大伯父和大伯母合力把家具搬到院子里,大哥挥着大扫把清扫屋顶的蜘蛛网和满地的垃圾,岳父母老两口则负责坐在院子里的空地上远远地观摩。他和小哥快乐得什么似的,在清扫出来的垃圾里,翻找久寻不见而重又变得新鲜的小玩意儿。

扫到他们住的耳房时,大伯父看到床底下用绳子捆扎着的箱子,他乐了。这天大伯父心情好,对蛋蛋说了好多话,还说到不久前的那次进城。在城里,他见到了他的兄弟,也就是蛋蛋的爸爸。他请大伯父在一个很高级的饭店吃了饭,吃的是牛排,还喝了酒。

蛋蛋听了兴奋得要命,小脸都涨红了。不仅是因为大伯父跟他说了这么多话—他们从没这么说过话,蛋蛋一直以为,大伯父不喜欢他呢。他为爸爸感到骄傲:在那么高级(他喜欢高级这个词,在舌尖上一遍一遍地重复它)的饭店请大伯父吃饭,还吃了牛排!他从没吃过牛排,不知道牛排啥味道,但看到大伯父高兴和满足的样子,他想肯定很好吃。看来,爸爸在城里赚了钱。蛋蛋听他说过,等赚了钱,在城里买了房,就会接蛋蛋到城里去。他想过不多久,他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大伯父很少有这种时候。他总是很忙,顾不上弟弟的这个孩子。他对蛋蛋说,等哪天不忙了,他要给蛋蛋修好箱子上的拉链,上点蜡,或者用钳子拧一下。是的,正如你所猜想的那样,话说完他就忘了,在以后的几年里,他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大伯母不喜欢他,这一点蛋蛋心知肚明。

蛋蛋是从她看自己的眼神,当他出现在她面前,她突然阴沉下来的脸上,明白这一点的。他总觉得,大伯母把盛好的饭碗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时,那哐的一声比别人的重。她同他说话时的语气明显的不耐烦,也从没过问过他的学习。只有晚饭后把他和小哥赶进房间时的那一声吆喝—“你们快去写作业!”蛋蛋知道,这个“们”里包含着他。

蛋蛋有些怕她。

他尽量避免单独和她在一起,除非吃饭,平时他很少往她跟前凑:那种爱搭不理,以及笼罩在他们周围的沉默气氛让他感到难受。所以,一天到晚蛋蛋总是和小哥粘在一起。小哥胃口小,吃得少,有时吃个三口两口就完事,把饭碗一推,跑出去了。蛋蛋只得匆匆往嘴里扒拉两口饭,跟在后面也离开了饭桌。他总是感到饿,看到什么都想吃,生的藕,红薯片,晒在树上的酸臭鱼干……很快,他就从大伯父的岳父母那里得到一个美称:小饭桶。

老头喜欢喝茶,一天到晚地举着个小瓷壶,嘴对嘴地喝,蛋蛋偷偷喝过他的茶,很难喝,像煮的笤帚水似的。老太太从来不缺脾气,她会突然间发火,但很快就会过去。她支使不动大哥和小哥,就喊蛋蛋去给她跑腿,买个针头线脑什么的。她没牙的嘴里总是不闲着,老在动。蛋蛋一看到她嘴动就忍不住盯着她看,心里头琢磨她在吃什么。有时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她就生气地招呼蛋蛋过来,撩起衣襟,从里面口袋里摸出一个还带着她体温的糖果或饼干,气鼓鼓地一把塞给他。

他曾试着讨好大伯母。主动帮她喂鸡,把猪食拎到猪圈去,将水缸里的水压满,吃饭时摆放碗筷……有一天傍晚,蛋蛋在井台边冲凉时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院子里乘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蛋蛋看到,坐在树下的大伯母也开心地笑了。说实话,她笑起来还是很好看、很可亲的。那天晚上,一直到上床睡觉之前,蛋蛋都开心极了,像个小马驹似的在院子里又蹿又蹦。接下来的几天,蛋蛋又成功地故意将自己摔倒过几次,可是不知为什么,大伯母再也没有像上次那样笑过。

妈妈走后的第一个春节,蛋蛋收到她从城里寄来的新衣服,一件印有恐龙图案的棉外套。大伯父把衣服拿给他,命令他立刻穿上给大家看看。蛋蛋甭提多高兴了,连商标都没摘就穿上了身。穿上新衣服的蛋蛋,对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脸上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大哥和小哥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嫉妒。蛋蛋穿着新衣跑去堂屋给大伯母看,大伯母只是阴沉着脸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那天晚上,蛋蛋在床上听到了大伯母和大伯父的争吵声。虽然隔着两间屋子,他还是从大伯母那断断续续的叫骂声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导火索就是那件新衣服。大伯母说蛋蛋的妈妈不懂事,太小气。“我替她养孩子,她却只给她自己的孩子买衣服。”大伯父让她小声点,被大伯母立即顶了回去:“这是我的家,我愿意大声就大声,愿意小声就小声!……”蛋蛋的脸白得像纸一样,他钻进被子里,把头紧紧地盖住,可是,大伯母那可怕的叫骂声仍透过被子钻进他的耳朵里。

第二天放学时,蛋蛋在路上遇到下田回来的小姨。小姨是妈妈的亲妹妹,嫁给了村东头的铁匠。蛋蛋在后面帮她推着车,一路说着话,跟着来到小姨家。小姨留他吃了晚饭。她做了红烧肉,蛋蛋吃得狼吞虎咽,一连添了三碗饭。看着他那副贪婪的吃相,小姨直心疼,看样子这孩子好久没有敞开肚子吃了。吃完饭,蛋蛋还坐在那里不动,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小姨就对他说,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大伯父会找你的。

蛋蛋坐在那里不动窝,嘴里吭吭哧哧,说想在小姨家住一晚,明天再回去。小姨问他大伯父知道他来这里吗,蛋蛋说小哥看到他跟小姨走的。小姨说,好吧,住一晚也行,明天再回。

第二天放学后,蛋蛋又来了。小姨问他咋又来了,他扭扭捏捏,说想在小姨家再住一晚。

就这样,蛋蛋在小姨家一住就是十天。

第十一天,小姨在村口遇到大伯母。小姨赶着她,赔着笑脸说:“蛋蛋这孩子说在我那儿住一晚,结果就不走了。”大伯母的脸阴沉着,阴阳怪气地说:“没见过这么嫌贫爱富的孩子!嫌我们家穷,吃得不好,住得不好。既然这样,他觉得哪儿好,就去哪儿吧。……我看不如这样吧,明天我让人把他的东西送过去。”说完没等小姨开口,她一扭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没等到明天,这天天刚一擦黑,大伯母就让大哥把蛋蛋的行李箱子送过来了。

小姨看着地上那个用晾衣绳捆扎的行李箱,气得不行,想想又不能赶蛋蛋回去,只好让他先在这里住着,等过段时间再说。

就这样,蛋蛋在小姨家住了下来。

小姨家没有孩子,她和丈夫王铁匠住着一个单独的小院。小姨给蛋蛋收拾出一个房间,让他一个人住。房间比大伯父的正屋还要大,一推开窗,就能看见对面山坡上一层层的绿油油的梯田。小姨把蛋蛋那个破旧的行李箱,塞进了墙角的橱柜。

蛋蛋后来回想起来,在小姨家最初的这一年,他还是很快乐的,除了想念父母时突然涌上来的那些郁闷和感伤,大部分的时间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值得他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嘴角挂着微笑时时想起。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也就算了,可是老天爷偏偏跟他这个可怜的倒霉蛋过不去。

事情出在小姨的肚子上。

小姨一直没有孩子,不是她不想要,而是因为她的肚子总是瘪的,老是怀不上。用铁匠的话说就是:小姨的肚子是块荒滩、盐碱地,寸草不生。这是他跟小姨打架时说的,还有好多难听的话,蛋蛋都羞于学说。

有一次,他们打得很厉害,蛋蛋后来每次想起都心有余悸。那天吃晚饭,铁匠不知说了句什么,小姨顶了他一句。这下惹怒了铁匠,他端起桌上的一碗粥,一扬手就泼到小姨的脸上,破口大骂道:“臭婆娘,还跟我顶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顶嘴?……你这只不下蛋的鸡!”说完扬手就给了小姨一巴掌。

蛋蛋吓得大哭起来,他上前抱住铁匠的胳膊,哭着央求他:“求求你,别打我小姨!别打我小姨!”铁匠一把把他拨拉开,上去揪着小姨的头发,使劲往墙上一掼。小姨的头砰的一声撞到墙上,她身子摇晃了几下,双手抱住头,顺着墙壁瘫了下去……蛋蛋吓得尖声大叫。“闭嘴!丧门星!”铁匠冲蛋蛋低吼道。

所幸小姨没事,只是磕破了头皮,但从此这个家庭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他们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吵完两人就冷战,谁都不理谁,像陌生人一样。有时闹得厉害了,小姨会住到关系很铁的小姐妹家里去。这时铁匠和蛋蛋可就惨了,没有人再给他们做饭,家里锅冷灶凉,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常常饿肚子。

这天,小姨又被铁匠打跑了。蛋蛋放学回到家,大门紧紧地关着,敲了好久也没人来给他开门,他只好坐在门口等。这一等就是大半夜。他坐在潮湿冰冷的门槛上,肚子里空空的,饥饿像千万条小虫啃噬着他全身每一根神经。他想回大伯父家去吃口饭,但又怕大伯母说他,他几乎能想象出大伯母的表情来……此时此刻,他感觉所有人都把他忘了:小姨和铁匠,大伯父一家,还有他的父母。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一个孤儿……想到这,蛋蛋在黑暗中呜呜地哭起来。

哭着哭着,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被人踩了一脚,有人在对着他的脸吹气,满嘴难闻的酒气。是铁匠回来了。蛋蛋困极了,如何也睁不开眼,听见铁匠嘴里在骂骂咧咧:“这个臭娘儿们!自己不会生孩子,还有理了?……不理自己的男人不说,现在连自己的亲外甥都不管了!”他用钥匙开了门,把蛋蛋抱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屋里走。他嘴里嘟嘟囔囔,一路踢飞了放在院子里的马扎,碰倒了水井边晾衣服的竹竿,经过门口时,他脚下一个趔趄,两人一齐撞到堂屋的门框上。

铁匠抱着蛋蛋跌坐在地上,蛋蛋听到他在哭。“哼!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吗?……小子!以前我总觉得你很可怜,你父母把你丢下,一去不回头。其实我比你更可怜啊!连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我死了,连个扛幡摔盆的人都没有啊!……”

此时,蛋蛋早就饿过了头,他已感觉不到饥饿。迷迷糊糊中,他可怜着铁匠,也可怜着自己。蛋蛋想安慰铁匠两句,可是很快睡眠像海浪一样吞没了他,包括涌到嘴边的安慰铁匠的话。

第二天,蛋蛋被铁匠送回了大伯父家。一起回去的,自然还有那只用绳子捆扎的破箱子。

大伯母用白眼迎接了他。她更冷了,女王范儿更浓了。大伯父还是那么忙,对于他的归来,只是那么哦了一声。大哥脸上开始长青春痘,他用事不关己的姿态把自己同周围的世界隔绝起来。唯一令蛋蛋高兴的是,他又可以和小哥在一起玩了。在小姨家,他最想念的就是小哥,想念他们在一起疯玩的情景。他们喜欢在门前的空地上玩一个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旋转椅,以屁股为轴心转个不停,直到从上面摔下来。一看到他回来,小哥翻箱倒柜,倒腾出一大堆新鲜玩意儿摊了一地,两个人立即昏天黑地地玩起来,就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

几天后,大伯母前去找小姨谈判,她要求,同样作为亲戚,蛋蛋不应该只住在她家。不知她用什么方法说服小姨的,最后她们一致决定:蛋蛋轮流住在大伯父家和小姨家,每月轮一次。

从此,蛋蛋过上了两边跑的动荡生活。 y46DBnQLhsY9/ZqQT1FcezPzdqmc7z3Y44L8/Hvvw5+QpVJgvTLe3uCcn9qITU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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