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的老家原属义县,离我的老家很近;现属凌海市,离我的老家同样很近。在那个其貌不扬的、连名字也很土气的沈家台乡下碾盘沟村,当地政府建起了萧军故居纪念馆,并同时建起了一个很气派的广场——“八月的乡村”广场。萧军让他的故乡永远留在了八月,留在了金色的秋天。不,这秋天或许是红色的,因为鲁迅先生在为《八月的乡村》所写的序言中曾这样评价——
……然而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地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
站在“八月的乡村”广场上,我甚至也会想起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八月之光》,虽然这样联想可能没什么道理,因为萧军的八月应是中国农历的八月,而福克纳的八月则是公历的八月,二者相差一个多月呢。但说没道理,也有道理,我觉得至少,不管是萧军的八月还是福克纳的八月,都是对家乡的深情赞美,也都有鲜红的一团,散发着神秘的光芒和味道。
总之,萧军出生的小山沟并不比我出生的小山沟更好,而就是在这里,萧军走上他毕生漂泊、流浪、爱恋、抗争的传奇之路。作为一个作家,他的心迹颇似美国人所谓的“在路上”,但又有着俄罗斯式的深重的土地情结。正如萧军自己所表白的:“我是在满洲长大的,我爱那白得没有限标的雪原,我爱那高得没有限度的蓝天,我爱那墨似的松柏林,那插天银子铸成似的桦树和白杨标直的躯干,我爱涛沫似的牛羊群,更爱那些剽悍爽直的人……”
在萧军故居,这如诗般深情的语言,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俄罗斯莱蒙托夫的诗句:“我爱那荒原的一片篝火,草原上过夜的大队马车,还有田野那边的山头上,两棵闪着微光的白桦树。我怀着人所不知的快乐,望着堆满粮食的打谷场,覆盖着稻草的农房,和那镶嵌着浮雕的小窗。”是的,真正的流浪汉,以心灵守望家园,这正是萧军和东北流亡作家最独特也最具张力的情感品质,他们在流浪和漂泊的同时,也深深挚爱和留恋着故乡的土地。
这也是一份精神遗产。作为一个东北人、辽西人,我想自己可能在冥冥中接受了这份遗产。最明显的例证是我近年来写的散文,有人定位曰:在世界与乡土之间。如著名评论家吴义勤先生说:“这是另一种文化散文,或者说表现了散文创作的新趋向,既有世界视野,也有乡土记忆,称得上是‘全球本土化’写作的一个样本。”山东师大的李掖平教授则说得更具体:“海涛君无论是写到大洋彼岸,还是写到美诗英文,或是写到城市倥偬和大学安闲,总是要执拗地把话锋转回到故乡去。”他们都说得很对、很准,但没有人知道,这种执拗是属于东北人的,或许也能在传统文化中找到精神资源,但更多的还是来自辽宁这片海边黑土地自身的文化生成和俄罗斯文化的深刻影响。
的确,世界文化和故土家园是我精神的两极,虽然我没有像萧军那样到处流浪,但也去过许多地方,尤其我的读书经历,堪称流浪汉式的,我特别喜欢在英美文学和俄罗斯文学中流浪和漂泊,有时翻几页原著,有时译几首英文诗,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写作。但不论写什么,哪怕涉及古希腊,我也一定要和自己的故乡及生活经历联系起来,不这样我就觉得没有底气,也没有述说的激情。俄罗斯白银时代诗歌有个阿克梅派,曼德尔斯塔姆解释其诗学纲领时说,阿克梅派就是“对世界文化的眷恋”。在某种意义上,就兴趣而言,我也是阿克梅派,只是我对世界文化的眷恋也同时伴随无边的乡土情结,我喜欢世界和乡土之间的那种距离感、陌生感、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