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文学史上,萧军是第一个受到政治冲击并被文坛所摈弃的作家。从流浪到流亡,再到被放逐,这样传奇般的际遇,显然有其文化人格的内在因素。
萧军的最好注解应该是萧红。对后者而言,萧军始终是一个真正的骑士。有关“二萧”这两位“大时代儿女”的真正心史,恐怕没有人能做出最权威的注解。用诗人里尔克的话说,他们被拉在什么乐器上,什么样的琴师把他们握在手里?他们是同命相依的漂泊者,虽然在共同跋涉过难忘的岁月后黯然分手,但毕竟有某种重要的东西使他们在精神上一脉相连。所以,在弥留之际,萧红还是想到了萧军,她说:“假如萧军得知我在这里,他会把我拯救出去的……”当其生命已到了落红萧萧的尽头,天才的女作家并没忘记把凄美的纱巾回赠给她的拯救者和骑士,不过,萧红还应该清醒地知道,萧军的骑士品格在率真质朴的忠诚之外,还更多地意味着自由与反抗,以及堂吉诃德式的不合时宜。
顾准先生论中世纪的骑士文明,说中国从来不会产生欧洲那样的骑士,却同时又举出不少中国传统文化人格中具有骑士精神的例子。他强调,骑士的本义中包含着反抗,其精神实质,说到底就是自由人格的象征。萧军就是这样的属于关东黑土地的骑士,这不仅表现在他初见萧红时的仗义和豪侠,更在于他身上有着流浪与漂泊的激情,那是一种仿佛出自天性的对自由人格的坚定不屈的诉求。这种原生态的、粗犷莽荡的自由天性,无疑既造就了他的文学成绩,也促成了他多舛的命运,不仅导致了他与萧红的分手,还更直接引发了他在延安和东北解放区两次与环境发生冲突。这是一个奔放不羁的灵魂,因奔放不羁而常常孤立无援。
萧军的可贵之处在于,他的悲剧个性与乐观精神是浑然统一的,即使在不同寻常的逆境中,他也能坚守人格的自由、心态的健康、情感的自尊。作为天性放达的人,“他一生中没有一天不是欣欣向荣的,就是悲哀时节,他还是肯定人生,痛痛快快地哭一阵之后,他的泪珠已滋养大了希望的根苗”(梁遇春语)。特别是“文化报事件”之后身处逆境的萧军,其开朗的胸襟不能不让人想到东北这片神奇的土地给他的心灵滋养。他是从别人的“春天”开始熬过他自己漫长的“冬天”的,而在这三十年中,他除了拼力生存,强烈维护自己发表作品的权利外,心境仍能安然自适。“文革”浩劫中,萧军与老舍在北京被批斗时相见的情景令人分外感怀,两个生命气质鲜明又不同的作家,在那种特殊的“生死场”上相见无言,但这无言中却有惊天动地的文化人格选择,老舍第二天投了太平湖,而萧军却选择了横眉冷对地活下去。可以说,萧军的流浪汉性格中有着特殊的坚忍与顽强,正因如此,当真正的“春天”到来之后,人们发现“出土文物”似的萧军还是那样坦荡、达观,正气依旧,锋芒不减。此时离他开始文学“跋涉”的日子已有五十年,离鲁迅先生去世的日子也已四十余年。
在有关萧军的叙事中,鲁迅是无法忽略的存在。人们提到萧军,总必先谈鲁迅。因为鲁迅说过“石在,火种是不会灭的”,就把他称为“鲁迅石”,并仿佛这是对他最公正合理的评价。鲁迅对萧军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萧军对鲁迅的崇敬也刻骨铭心,但问题在于,除去鲁迅的影响,萧军是否有独特的人格精神遗产?我想,至少萧军所走过的是他自己的精神历程。他的生命中有勇往直前的跋涉,也有无可归依的漂泊;有坚定嘹亮的呐喊,也有孤身流浪的歌吟;他的心灵属于黑土地、白桦林、茂草、高粱、流云、野马,属于为人的基本尊严而率性奋起、真切坦荡、乐观顽健的抗争。而这些,是不能全部归于鲁迅的精神的。鲁迅本人就曾十分赞赏萧军的“野气”,认为那是江南文人所没有的气质,更是奴隶所没有的气质。尤其萧军后来的人生遭际与命运,同鲁迅当年的时代环境及人生体验是无法类比的。因此,在20世纪文化人格多元存在的风景中,可以这样说,不论鲁迅精神多么伟岸,也不能遮蔽萧军所独有的精神品格与力量。
也许这是东北黑土地的一种赋予。这片土地相信流浪与漂泊,相信反抗与奋争,有时甚至相信苦难。不久前我读到了翻译家高莽先生所撰写的《白银时代》一书,其中所述的阿赫玛托娃的生平很让人感动。作者写道,阿赫玛托娃相信苦难是人所不能摆脱的命运,她相信天国,也相信人民,相信未来。因此,当厄运降临的时候,她比许多同时代的作家和诗人表现出了更大的勇气和韧力。实际上,萧军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完全当得起阿赫玛托娃这样的诗句:“我们从来没有回避过,对自己的任何一次打击……世界上不流泪的人中间,没有谁比我们更自豪,更纯粹……”
鲁迅写过《狂人日记》,但萧军并不属于那种“狂人”,他可能更像是中国古代语境中的“狂客”。狂人肯定不受欢迎,狂客也很少有人待见,所谓“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就道尽了此中悲欢。所以,仅就文学史研究而言,萧军的形象不仅是暧昧的,也相当程度被世俗化了——鲁迅的弟子,萧红的骑士。作为当年东北流亡作家的卓然拔萃者,他的名字似乎只有在鲁迅光芒的照耀下,或在萧红光彩的映照下,才显示出某种分量。这种世俗化,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边缘化,而萧军的独特意义则被盲视和遮蔽了。或许,萧军的意义同他的人生命运相似,注定属于流浪与漂泊。
流浪与漂泊还不足以让我们向他致敬吗?因为正如我说过的,在某种意义上,至少在审美的意义上,流浪和漂泊可以被理解为对自由的追求。萧军的经历与命运,构成了他作品之外的另一个可圈可点、可读可思的文本。他不是作家中的大师,但他身为作家所表现出的自由天性和自主人格却意味深长。他不仅是鲁迅精神的体现者,同时也是其自我人格的界碑。在这里,千古文章未尽才的萧军,其人生形象一如风中烈焰,历历鲜明。他漂泊于自身所处的时代,也漂泊于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
萧萧风中,踏歌而行,这就是我向萧军致敬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