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跟着纪海茹,一路跌跌撞撞地进了二楼最大的一间客房。
“这里是我用来存放账本跟银两的。四壁、楼板都特殊加固过,那妖鱼只凭一口牙,断然闯不进这里。”
纪海茹的解说,谭一鹭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亲眼看见那横公鱼吃掉柳仲仙之后,耳朵上的胭脂红色又增加了一层,如今只差根部的一小段还是褐色。
“可恶!”他捶在地上,常青过来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将衣裳用刀割开,将布条一层层缠在手掌上。
“不如我们就守在此处?”常青将头靠过来,低声言道,“再过几个时辰便要天黑,谭兄的手又受了伤,无法与那妖鱼正面相抗……”
“不可!”谭一鹭忽然激动起来,“虽不便明言,但谭某有非捉住那妖鱼不可的理由!”
常青点了点头:“其实在下也一样,此地如此凶险,不宜久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望向一旁。在那个方向,九娘已经昏了过去,朱成碧正蹲在她的身边。
那一眼,透着难以抑制的悲哀温柔。
但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与此毫不相干:“既然如此,咱们便来寻个法子,叫那妖鱼自投罗网!”他用手指在地板上画着,一边解说。谭一鹭之前对常青了解不深,只道他全仗着那支笔的神通,才有恃无恐,如今见他身临险境,依旧心思缜密从容不迫,当下心中也有几分敬意,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听到最后,谭一鹭皱起了眉头。
“计策倒是不错,不过,却是要麻烦常公子做诱饵?”
常青苦笑:“总是要有人做诱饵的,更何况,要论起愧疚来,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常青原本的计划,是等到天黑,便由他一人留在房中,留一扇窗给那横公鱼,待它从窄窗中钻入,必会变形成他所愧疚的人的样子。这时,谭一鹭便将准备好的重物投入瑶光海中,激起荧光,由纪海茹操纵原本梳妆用的铜镜,将光芒反射到这鱼身上。妖鱼为光芒所耀,一时间分不清白昼黑夜,会下意识地想要变回鱼形。横公鱼刀刺不入,唯有变形却未成形的一刻,是它能被杀死之时。
“那时,便要仰仗谭兄的乌鹫刀了。”
“好说。”谭一鹭将刀举在眼前,刀身如一面镜子,叫他忽然望见,一时无人照管的九娘晃晃悠悠地站在了窗边。
“万万不可!”
已经晚了,九娘刚将窗打开一条缝,一根鲜红的舌头便游蛇般钻了进来,寻着她的额头咬了上去。谭一鹭眼看着九娘伸出双手,像是要将那妖兽抱在怀中。
“乖女儿,妈妈再也不丢下你了……”层层蘑菇疯长出来,盖住了那个欣慰的笑容。
谭一鹭刚冲到窗边,左肩便传来一阵疼痛——一只干枯的手,生生扣入了他的血肉。他一回头,望见黎伯蹲在窗边,衣衫尽都碎了,只剩半边木制的身体。这傀儡力道巨大,竟然将他整个人都拉出了窄窗。
“谭兄!”
“我没事!”他回应着常青,染血的手紧抓着窗边,脚下便是起伏不定的瑶光海。他紧握着手中的乌鹫刀,头顶,传来黎伯嘿嘿的笑声。
常青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尽管早就知道横公鱼将会变化出的形体,但当对面真的出现了双髻的少女,连眼角的红妆都一模一样的时候,他心中,还是涌上来万般苦楚。
他双耳轰鸣,视野边缘尽都模糊了,却还是听见真正的朱成碧在他身后,冲着纪海茹喊着:“那包蜜渍乌梅呢?柳仲仙给你的那包!”
纪海茹惶恐地回应:“没、没带在身上,想、想是忘在楼下了!”
接着,他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了。他的眼中,只有朝自己一步步迈过来的朱成碧,那形体还在隐隐变化,竟然当胸出现了一个血洞。
他心痛如绞,便如那血洞是在自己身上,听她声声质问。
“我是如何待你?你却如此待我?”
少女朝他走得更近了,前额裂开,鲜红的舌头伸出。常青却忽然笑了起来,朝她伸出一只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
“阿碧……”他低声喃喃。
下一刻,狭小的舱室内顿时灌满了野兽的咆哮,常青身边扬起了炽烈的带着火星的风,他微微闭了眼,再睁开时,已经有另一个朱成碧挡在了自己和横公鱼之间。她自袖中掏出一物,举在那鲜红的舌头前方。
却是两只乌梅。
“刀枪水火皆不入,以乌梅二枚煮之即死!”她双眼灼灼,犹如黄金,正在咬牙切齿,“小小一只横公鱼,如此放肆!”
乌鹫刀从谭一鹭的手中坠入瑶光海中。此刻天光已经完全消失,瑶光海被刀所惊动,顿时发出汹涌的荧光。那干枯的猴子一般的木制傀儡,狠狠地踩在他受伤的手上,顶着黎伯的笑容,朝他低下头来。谭一鹭连连喘息,只道是终不能幸免,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那傀儡却将他嗅了又嗅,嘿嘿一笑。
“主人,”它唤道,“如今还差最后一人,双生菇便可熟了。”
它举在他眼前的,是那只半边的檀木面具。
朱成碧一将乌梅拿出来,鲜红的长舌顿时朝后方倒卷起来,嘶嘶作响。
“纪老板娘!”
一道靛蓝色的荧光穿过了整个房间,直直地聚集在妖鱼身上,是纪海茹用铜镜将瑶光海的光反射过来。妖鱼用少女的胳膊挡住了眼睛,形体飞速地变化着,渐渐地连半身都开始融化,荧光照耀中,看不真切,只知道那是半边人形,还在继续咆哮。
“姐姐!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
哐当一声,是纪海茹手中的铜镜坠落在地上。她用手绢捂住了嘴:“阿蓉……”
“主人之前曾经说过,此次任务不比往常。横公鱼有读心之能,若叫它察觉主人是为双生菇而来,必定会逃入湖底深处。又兼有那凶兽饕餮在侧,对这双生菇也觊觎已久。所以主人服了药,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忘记了。只道自己是个普通羿师。”
那檀木面具就悬在谭一鹭的脸上方。
“主人还说,只要重新看见这面具,戴上它,就能想起一切。不这样,如何能带回王爷想要之物?”
王爷。琅琊王。袖子上的斑斑血迹,桃花眼。即使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也没有忘记那个人,他在等他带一样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回去,但那是什么?
他心中一片混乱,有一句话却渐渐浮现出来,清晰无比。世间万物都可以背叛摧毁,却唯独只有那个人,是万万不能放弃的。
谭一鹭忽然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那面具,朝脸上狠狠地按了下去。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时,他也没有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