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数载,无日不相思,今偶获珍宝,欲献与卿。新月夜,芦花池畔,再见故人。”
云敦手里的纸条只有寥寥数语,并无落款。它原本是被卷成细细的一小条,他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它展开,将上面的字念出。
鲁教头看也不看他,只朝他伸出一只手,云敦赶紧将字条递给他。他将字条放在桌上,压上两根指头,推了出去。
“陈师傅,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
他们如今所在之处,是巡猎司临时关押疑犯的一间简陋囚室。室内只有一桌一椅,窗户和门上都落了锁,墙上尽是斑驳的霉迹。巡城士兵抓住的那个自称是梳子匠、叫作陈泽的男人就坐在唯一的那张椅子上。这是个四肢短小的矮个男子,颧骨突起,面色阴沉蜡黄,睁着两只浑圆的绿豆一般的小眼睛。
“我自然认得。那是我亲笔所写。”
“果真?陈师傅还是好好看过再说,这字条是从琅琊王妃的贴身婢女身上搜出来的。”
“王妃多年前曾托我替她寻一把用犀角做成的梳子,我费了些功夫,这才寻着。这些实情,之前我都说过多次了。”
“一把梳子,便值得朔夜相会?”
“大人,你可知那犀角有多珍贵?点而燃之,可通幽冥,便是死去多年的魂魄也可前来相会。”陈泽的小圆眼睛里跃动着烛火,“王妃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可能加害于她,这一点也说过多次了。”
“我信你。”鲁鹰点了点头,他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件,正是那把绘着朱雀的插梳,问:“云敦,你管这叫什么?”
“哎?”云敦忽然被点名,愣了一下,“栉子?”
“陈师傅,你管这个叫什么?”
“……插栉。”
“若我现在问的是外面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管这个叫作插梳。整个无夏,不,整片江南,这样东西都会被叫作插梳。徐学士考究过,插栉是唐朝的叫法,到如今,只有一些深山里的村落因为交通不便,才残有插栉的叫法。陈师傅,你是哪里人?”
“嵬嶷山盘云村。”
“真巧啊。”鲁鹰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脸上的伤疤,那道疤从左侧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给他平添了几分煞气。
“我却还认得另外两位盘云村人:葛亮,城北布商,十年前迁居无夏。半月前与手下伙计发生争执,忽然身上起火,家人冲入施救,见火焰呈金黄色,遇水不灭,而他端坐火焰之中,狂笑而亡;李九增,原是兴善街上的泼皮,欺男霸女无所不为,七日前忽然销声匿迹。邻人疑惑,破门而入,见床榻尽皆烧毁,其间唯有灰烬而已。我手底下的羿师们探访了他的邻人,知道他平时里将梳子,也唤作栉子。”
“陈师傅,莫不成,这二人都与你有关?”
“凑巧而已。”陈泽面上毫无表情。
“好个凑巧。陈师傅,你可读过一本民间颇为流行的话本,叫作《神州妖事录》的?”
“啊,那书我知道!”谈话间出现了云敦熟悉的部分,他插话道,“疏星楼主写的嘛,我可爱看了。哎,里面也有关于我们盘云村的故事嘛,就是讲一对儿朱雀……”
忽然间,他想起徐疏影所说。四股金羽,这是朱雀的羽毛。
“一个身量短小的孤儿,在村中受尽欺凌,忽然有一日,竟叫他引来了朱雀,还是一对儿。盘云村几乎在火焰中毁于一旦,还是村长紧急向无夏求救,调派了羿师过去,杀了雄鸟,雌鸟却消失了踪迹。陈师傅,这故事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陈泽不发一语,他在桌下紧握着双手,身体前后摇晃。
鲁鹰叹了一口气。
“我派去盘云村的羿师刚刚飞鸽来报,葛亮是村长之子,李九增从小就是他的跟班。两人当初在村里时,没少干欺凌弱小的事情。据说他们二人最经常欺负的一名孤儿,竟然也姓陈。”鲁鹰在桌上轻扣着手指,“你如今既得了朱雀的帮助,想要报仇,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不知道琅邪王妃如何得罪于你,遭此横祸……”
“不!不是我做的!我也没有杀婉儿!”陈泽激动起来,张开两手,像是要朝前扑出。
“好大的胆子,敢直呼王妃闺名!”
云敦抢先一步绕到他背后,抽出随身的刀来用刀鞘将他压在桌上。他挣了一阵,动弹不得,却咯咯地怪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大错特错。我跟婉儿青梅竹马,情深意笃,陈某便是肝脑涂地,也不会伤她。”
“那也难说。”鲁鹰站起来,俯视着他,“琅琊王是何等神仙般俊逸出众的人物,既有王爷钟情,王妃怎么会依旧留情于你?她不肯从你,你激愤起来,索性让朱雀连她一起烧死,也是有的。”
“胡说!”
陈泽激烈地挣扎起来,他虽瘦小,力道却非常大。云敦一面奋力压住他,一面心里诧异。
“你们如此污蔑于我,我若有朱雀的火焰,第一个要烧死的就是你们!”陈泽偏过头来,小眼睛中闪着犹如野兽的光,“只可惜陈某有心无力。你们休想从我这里得知真相,慢慢摸索去吧!哈哈哈!”
云敦跟在鲁鹰后头出了囚室,往门上挂锁的时候,还能听见他在门后疯狂的笑声,正在颠三倒四地喊着:“我还要把你们也一起吞了!连着骨头一起嚼!从蛋里活生生拖出来!那味道美妙无比,你们永远也无法想象!”
鲁鹰行走在深夜的巷道之中。
青石板上湿漉漉的一层,地面洒满月光,除此之外,唯有他的脚步声在两侧的墙壁之间回荡。忽然间,眼前的月光被交织的翅膀所割裂,两只足有半人高的海东青一先一后地飞落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只磕了磕喙,朝一侧偏了偏头。
妖兽!鲁鹰紧紧地盯着它的眼睛,一面缓慢地伸手。在他背上,那柄式样普通的长弓微微地颤动起来,弓身上的纹路在暗中发光,正是被层层云纹托出来的一轮太阳。
有优雅的男声从他身后传来,低沉悦耳,犹如玉石相击。
“鲁教头不必紧张。这是我的暗羿。”
“王爷!”
鲁鹰正要下拜,那男声又说:“不必了,我从未来过此处,你也从未见过我,何必行礼。”
“属下明白。”
“听说你抓到了谋害王妃的凶手。”
“是有一名疑犯在押,但那人疯疯癫癫,言谈中可疑之处甚多,未必便是真凶。属下尚需探查……”
“婉儿虽只是侧妃,却一直受本王宠眷。”那男声轻缓,却有压迫感层层逼来,“只怕我这两只海东青,饿得紧了,等不到你查清楚,便想要吃人肉了。那人现在何处?”
鲁鹰抱拳:“王爷,属下的职责是追查真凶。此人一日没有定罪,便一日只是个普通百姓,滥杀百姓,于追查真凶并无益处……”
一阵激烈的咳嗽从他身后传来。平息下去后,那男声中平白添了阴霾。
“为了如此恶徒,你竟不惜违抗我?”
鲁鹰保持着抱拳的姿势,沉默不语。
“也罢!我只给你两日,两日后若是还找不到谋害婉儿的凶手,拿你的肉喂它们也是一样的。”
海东青蓝到几乎发黑的眼珠在对面转动着。
“恕属下冒昧,王妃可是嵬嶷山盘云村人?”
“不错。”
“属下斗胆再问一句,遇害当日,王爷可曾注意到她是否有什么异常举动?”“当日是婉儿寿辰,本王特意在春来阁为她设宴祝寿,连天香楼的朱成碧这次也亲自操持,上的是近来风头正旺的那道‘芙蓉焰’。若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琅琊王沉吟了一会儿,“婉儿向来不是饕餮之徒,那日吃下芙蓉焰后,却愣愣地坐了一阵,面上竟然还流下泪来,说:‘有生之年,没想到还能再吃到如此美味!’”
鲁鹰将牙咬得咯咯作响。
“果然又是天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