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奕武最初的记忆,便是四岁那年,他蹒跚行走在这座石桥上,踮起脚尖,伸手触摸那残缺的石狮子的脸。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听见了龙神的声音。
“是你吗?”那个声音在问,“你回来了吗?——你可带回了天地同春?”
那一次他落荒而逃。
然后他去问了师傅,然后他知道了梅生遇仙的传说,他知道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这里,有一个人类经过,他跟龙神许下了承诺,然后就离开了。
从那之后,五百年的岁月如流水淌过,而这个声音还在这里。
“为何龙神不跟师姐说话?”他曾不解地问。
“你师姐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师傅摸着他的头顶说,“倒是你,心里只能装得下一样东西。”
十五岁的石奕武跪在桥头,他刚刚做出了一生当中最接近天地同春的作品,但那枚被他视作珍宝的小球被龙神吐了出来,甚至还因此激怒了龙神。
他眼前隐隐发黑,四周仿佛都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笼罩在这可怕的惨败里,但他仍望见,只有四岁的自己,握着小小的拳头,朝师傅发下誓言:“我要做出天地同春!”
从那时起,他的心里,便只有这一个愿望:要是我能做出天地同春,这漫长的等待,就可以结束了吧。然后,那个声音,就可以不用那么寂寞了吧……
龙的血竟然是冰凉的,还带着甜香。他伸手接了几滴在手心中,被那味道所吸引,还闻了两下。
“是这个!是这个!”狂喜中,他站了起来,习惯性地回身一摸,想要寻找案板上放面粉的袋子,却扑了个空,才想起来,这荒郊野地,上哪里再寻材料,再搭笼屉,重做一遍天地同春?
“咳咳。”从他身侧传来了咳嗽声。他一回头,常青靠在只剩下一节残桩的石狮上,正耍着手中那支笔:“先说好,灶台这等灰扑扑的俗物,本公子是不画的。”
石奕武立刻便要哭出来,他见状急忙改口:“不、不过!笼屉和蒸汽是可以有的!”
那只鼓像是知道石奕武正在做什么,盘起了长长的身躯,将他和常青二人绕在里侧,外面的人只能望见缕缕蒸汽,从龙身缝隙中升腾出来。
与此同时,身穿白衣的女羿师们并没有停止射箭。但大部分的箭都叫龙鳞给弹开了。
“死到临头,却还是只想着吃?”
“吃很重要的。赵小子你不懂。”
赵珩爆发出更加猛烈的一阵咳嗽,朱成碧等着他平静下来,才说:“这是人类给妖兽许过的愿。那人类客死他乡,却将这愿望一辈辈地传了下去,徒子徒孙,永志不忘。你的猎杀不能等等吗?”
“不能。”他干脆地回应,“本王时日无多——来人啊!取我的龙鳞箭来!”
被放在他手中的,是一柄装饰着翠鸟羽毛的长弓。琅琊王将一枚长箭架在弦上,箭头尖利,闪烁着虹彩的光泽。
“还得多谢姬老板献给本王的龙鳞,要不是她,本王也不知道它躲在这里。”
他终于掀开纱帐,显露出身形。白衣的女羿师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只剩下朱成碧,与持箭的他对视。
“看是它的鳞片厉害,还是本王这由鳞片制成的箭头厉害?”
利箭破空的同时,朱成碧身侧的梅花纸伞忽然飞了起来,撑开了伞面,将那枚飞箭拦在空中一绞,纸做的伞面顿时粉碎。飞箭的去势也被大大延缓,最终只在鼓的人脸上蹭出了一个小小的伤口。
那只鼓原本捂着伤眼盘在桥上,被这么一打搅,气愤地举起了一只爪子,就要朝射箭的人挥下来。
那只爪子却停顿在了半空。
“是,是你吗?”
所有的人类都听到了那声音。它直接响起在脑海中,沙哑、冰冷、疲惫。
鼓盘绕的身体松开了,于是人们看到了被它环绕着的石奕武,他正全神贯注地守在一只笼屉旁边,圆脑袋上满是晶亮的汗水,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浑然不觉。有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站在半空中,俯下身在看他。那影子虽是书生装扮,面容却是模糊的。
“是你回来了吗?”
盲眼的鼓神急切地嗅着,可他看不到。而鬼魂,似乎也是没有味道的。他嗅了一阵,失望地垂下爪子,连胡须都缩了起来。
“做好了!”石奕武却在这时候跳了起来,他打开笼屉的盖子,欢天喜地地将里面透明的小球取了出来,完全没有察觉到,此刻,那个半透明的身影降了下来。它的手臂放到了他的手臂之上,肩膀融入了他的肩膀之中。他俩一起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梅氏糕点第十二代传人,见过龙神。”石奕武与那鬼魂一起朝鼓磕了一个头,然后举起了手中的点心,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呐,来尝尝吧!”
这一道天地同春,让你久等了。
经过了五百年的跋山涉水,如今终于赶来相见。
还有,我回来了。 “哈哈哈哈!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
几乎在同时,在场的所有人类脑子里猛然间灌满了这喊声。四周的山岭一点点重新泛出了绿色。草叶从重新变得湿润的土壤中钻出来,鸟儿惊醒过来,扑闪着翅膀飞入空中,一树树的杏花和桃花竞相开放。
春天重新降临。
那只盘绕在石桥上的龙神,此刻开始一点一点地鼓胀了身躯,它现在变得如此庞大,以至于从尾端开始,一点点地变得透明起来,就好像它本来就是由云雾所构成的。接着它朝空中伸长了脖子,飞了起来,就像一团影影绰绰的雾气。正因为这个缘故,人们很难判断,在它的脖子上,究竟是否骑有那只半透明的鬼魂。
他们只知道自己当时被震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再爬起来时,龙神已经跟着雾气一起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