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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虚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天香楼里各类食材层出不穷,他一样样都取了来,教零辨识各种滋味,也带他将室内的物件一样样地摸过去,同时说着各种器物的名称:杯、碗、桌、椅。

零学得很认真。徐若虚摸过的东西,他往往都要用指尖再确认一遍形状和质地,同时重复:杯、碗、桌、椅,还有徐若虚。

“呃,最后那个词可以不用再说了。”

零却露出诧异的表情,朝他走过来,仔细地摸着他的脸,确认着:“徐若虚。”

徐若虚莫名地有些脸红,挣又挣脱不掉,恰好朱成碧进来,身上穿着常青的衫子:“来来来,猜我是谁?”

“……”

“果然,这么些日子以来,还是只认得你一人。”

话虽如此,零对味道的辨认度却很高。他从西湖新摘的莲子中辨认着苦味,也尝过了生姜的辛辣。他很不情愿吃酸的东西,如果徐若虚坚持,他也会咽下去,但事后常常会露出思考很久的表情。与此同时,他却嗜甜如命,几乎要吃光天香楼内的存货,朱成碧忍无可忍,将仅剩的存蜜糖的罐子全都锁进了她的卧房。对此,零的脸上首次流露出了孩子般失望的表情。

“阿零,你别这样。”徐若虚满头大汗地哄他,“明儿我们出去,我带你出去买糖吃!”

话一出口,徐若虚就后悔了。但阿零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又让他觉得值得。第二日他俩便瞒过朱成碧和常青,出了天香楼。还未来得及逛上多久,徐若虚望见街对面,有人扛着一个草人,上面插了满身红艳艳的冰糖葫芦。这吃食外层裹的是透明冰甜的糖衣,咬破之后却是酸极的山楂。要是给零吃到,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复杂表情来。

他寻了一处人少些的街角,嘱咐零站在原地等着,自己从往来如织的人群中钻了过去。买了一串,待要举着回去,怕糖衣沾了行人的衣袖,一时竟不能顺畅地挤过人群。他又怕零等得急了,踮着脚张望着。

有一瞬间,人群露出了缝隙,他望见零还站在他们分开的地方,他环抱着双手,低垂着头,连站立的姿势都没有丝毫改变。零在等他,零只认得他,如果他不回来,零就会一直这样等下去。徐若虚鼻子有点儿发酸,他举起手里的糖葫芦挥了挥:“零——”

零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脸来,却是徐若虚前所未见的凶狠表情,一双蓝眼朝两侧拉长,几乎要露出牙齿来咆哮。徐若虚心里一寒,一回头,脸上带伤疤的大叔已经开满了弓,虚握的右手中,一柄完全透明的箭正被他自空无一物中拉扯成形。徐若虚急了,侧身一肘撞在他持弓的手臂上:“零!快跑!”

零的身影忽然从原地消失了,徐若虚刚松过一口气,零却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手中的针恢复漆黑。利器连连相击,紧接着,徐若虚耳边响起了嗡嗡声响,双肩便被人拽着,脚离了地。零带着他飞了起来。

徐若虚惊魂初定,指着远处雾气缭绕中的莲心塔:“去那边……”他的话被一只紧贴着他的脸擦过去的箭给打断了。那大叔不知何时也赶了过来,站在屋顶之上,还保持着举弓的姿势。徐若虚自己不觉得如何,但零的反应却异常激烈,他抱着徐若虚的胳膊都在颤抖,连振翅声都发生了变化,开始高亢起来。

徐若虚一把抓住他的手背:“回天香楼!”

零缓慢地朝他低下头,有那么一小会儿,徐若虚绝望地担心着零丧失了理智,要连他都辨认不出。幸好他重新振了振翅膀,带着他朝一侧飞走。四五只透明的箭矢在空中画出弧线,紧随在他们身后。徐若虚闭了眼,耳畔只听得风声呼啸,不时有砖瓦碎裂之声,近在咫尺。

但是风声忽然停止了,他们静止在空中,徐若虚睁开眼,看见的是挂着莲花形状风铃的石质飞檐——他们已经到了佛塔旁边,只差几丈,便能跃入天香楼二楼的圆窗。但零却停滞了所有动作,只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他,将他托举向上方。

“徐若虚。”他轻轻地说。他们随即开始了坠落。

徐若虚觉得自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只因零所流露出的表情越来越多,学会的词汇也与日俱增,他便对一些明显的征兆视而不见。例如颤抖的手、经常发作的失神。这并不是零第一次失去运动能力,但却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一次。即使如此,零依然将徐若虚护得很好。他们撞上了佛塔的层层飞檐,在风铃叮当作响声中一路坠落,但徐若虚竟然连擦伤都没有,一落地便翻身爬起来,去看零的状况。

零四肢僵硬,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而这个时候,那冷冰冰大叔的靴子,已经踩在了一旁的碎瓦当中。

徐若虚站了起来:“鲁教头,好久不见。”

鲁鹰点头:“眼下并非叙旧之时,还请让开。”

“零是妖兽,”徐若虚面朝着鲁鹰伸开了双臂,挡在零的前面,“但我是人类。”

鲁鹰皱眉:“你可知他杀了你爹?”

徐若虚浑身一颤,却听得耳畔响起了常青的声音:“鲁教头,佛塔前面杀生,恐怕不妥吧?更何况,你也能看出来,那只蜂根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玄蜂向来群居,从未有人养活过单独一只。离了群的蜂会一点点失去全部感官,慢慢死去。你已经养得够好了,但他仍然在衰竭,这一点毫无办法。”

“……零是我兄弟。”

“你还当他是兄弟?事到如今,他连一个‘我’字都未能说出。”娇媚的声线,说话的人是朱成碧。

“你可要想好了,他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回应你,更别说像个真正的朋友。而且,他眼看就要死了。”她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这个状态的蜂,还是扔掉比较好。咱们之前商定的事,就此作罢吧。”

零独自坐在桌前,听着这些高高低低的言语,隔着墙传过来。如今他的视野边缘发黑,越发逼仄,但听觉依旧敏锐,能听到徐若虚特有的脚步声接近,衣襟摩擦作响,听到他关上房门,过来问他——“饿不饿?”

他没有答话。徐若虚也不再说话,只自顾自地忙碌,渐渐地传来锅中的水沸腾的声响,他们亲手包的胡眼儿蜂被一个接一个地扔到水里。

零的视野里出现了另一只手——徐若虚将一双朱红镶金的木筷子塞到他的手里。零很努力地想要握紧它们,但筷子在他指间打滑,最终还是掉落了。他俩一起陷入了沉默,望着他颤抖的手指。

会被抛弃掉,他想着。这是对的,从来都是如此,唯有强者能够生存,一旦成为残疾,就不再有用了。但为何他的胸口如此疼痛紧缩,几乎不能呼吸?

他想得出了神,意识到有温暖的身体靠近,条件反射般想要后退,嘴里却被塞了一只胡眼儿蜂。他细细地品尝着,一点一点辨识着。

忽然间,他在带盐腥味的海水间沉浮,露出头来望见雪一般冰冷雪白的月光。忽然间,他的脊背上沉积出了山石,长出了树林,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到山林之间有人类来往,熙熙攘攘,喧哗无比。他以前从未尝过、从未见识过的——世界的味道。

因为待在这个人的身边、所品尝到的味道。

“喜欢吗?”

“……喜欢。”

“要说,我,”徐若虚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就和之前无数次想要教会他说“我”这个字的时候一样,“我很喜欢。”

“我。”他将一手放在胸口,直视着徐若虚。不知从何时开始,胸口的紧缩被一点点化开,那滋味远胜过蜜糖。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但他想要传达,想让徐若虚知道,拜他所赐,此刻他尝到的一切。

于是他学着之前看过的人类,将嘴角朝两侧扯开,露出一个缓慢绽开的笑容。

徐若虚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下来:“我,我现在就跟朱掌柜告假去!明天我们去吃遍无夏城!” iS0mYqwi86Ah8Sl/fP1+bPHUwnVEAWsQpBHi4jqBSTwofRNf4wtsyojN16dkMv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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