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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究竟是谁呢?

这个问题实在是叫人难以回答,就在不久之前,这世上还根本没有他。有的只是它,或者说,它们。

最初,它们是莽莽深山中野生的玄蜂,白日里呼啸而出捕猎。这种蜂惯于将猎物团团围住,待其中毒而死,将血肉都吸了,入夜方归。它们虽有成千上万,行动却犹如一人,一心一意地修缮母巢、储存粮食、孵化幼蜂。每一年新春来临,都有新的一批幼蜂成形,唯有最强健或最精明者,方可加入族群。

它们的族群。后来,是它的族群。

自蜂群之中,终于诞生了一个“我”。这个意识存在有多长时间了呢?它本身并无概念,只知道随着斗转星移,秋冬寒暑,它的巢穴已经越结越大,几乎要将整棵老树包裹在其中。而它捕猎的,也从野猪改成了水牛,甚至还捕猎过一只倒霉的老虎。若它能有现在的智慧,便会从此多加小心,因为过于张扬往往会招惹来祸端。但那时它是初生牛犊,自幼生在山中,对外界,尤其是对人类的存在一无所知。因此,当陌生的蜂王出现时,它完全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

这来自山下的蜂王紧紧依附着它的人类坐骑,这人身材干瘪,气味难闻,背后高高突起,脖子上缠绕着死去狐狸的尾巴,丑陋无比。但陌生蜂王发出的挑战宣言明白无误,那种振翅的嗡嗡声在说:胜者将占据母巢;而败者,任凭驱使。

强者为王,弱者被弃,这本来就是玄蜂的生存方式。它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输,没想到陌生蜂王的坐骑能将一只畸形分叉的爪子伸向天空,召唤来灼热闪亮的电流。那一次对它的打击太大了。它损失了绝大部分的兄弟,连母巢中脆弱的卵室以及珍贵的姐妹们,都被小心地取出。新蜂王的坐骑露出牙齿。很久之后它学会,那是他们表示愉悦的方式。

跟我来。新的蜂王宣布了对它的控制权之后,命令道,我带你去人类的城市。

它进入了一处比自己的巢穴更加复杂和精细的城市,遇到了更多和那只坐骑一样的人类。在没有蜂王命令的时候,攻击他们会导致严厉的惩罚。但有时它也会被释放出来,在覆盖着金色琉璃瓦的宫墙之内尽情地飞腾和蔓延,将蜂王指定的猎物捕捉缠绕,一点点噬尽血肉。这总会令它怀念起山野间的自由时光。

一个凉爽的夜晚,蜂王在人类坐骑的手臂上鸣响着双翅,召唤它飞去。那人类盘着腿,在膝盖前放了一只盛满清水的铜盆,前后摇晃着身体,如同喝醉了一般吟唱着。水面上,映出一座它前所未见的小城市:黑瓦白墙,碧水小桥,桥头一株盛开的桃花。

这里有一个危险的人类,他会烧掉我们整个族群,包括巢里还没有孵化的卵和那些柔弱的姐妹们。萨满大人从星星运行方式的改变中得到了启示:不出五年,他就将引来浓烟和火焰。

“你是伟大的战士,”蜂王说,“去杀掉这个家伙。”

但这个据说穷凶极恶的人类未免有些过于好杀了。它所做的只是走过去,用针贯穿他的后脑,从头到尾没有遭遇到任何反抗。它看见人类眼中的亮光瞬间暗淡,朝后摔倒,面上是凝固了的惊愕表情。

那时,它的兄弟都在彼此厮杀。它数着它们一个接一个熄灭的意识火光,体会着一波波传递过来的痛楚和坠落时的眩晕。为了吸引其余人类的注意,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只要能回到母巢,就能有新的兄弟补充进来。相比之下,它的另一个举动显得更加冒险:它将绝大部分意识收拢,灌注在最强健的那只蜂身上。正是它负责了敲响金锣,引来刺杀对象。它是这年春天最先孵化出来的一只,个头也最大,有奇异的蓝眼。它甚至还有一个被蜂王赐予的名字——零。

意外发生在他收回了针刺的那一瞬间。每次捕猎都意味着和猎物不可避免的接触,而濒死的猎物总是会传递一些零碎的影像过来。对玄蜂来说,这是体会世界的独有的方式。这个衣着寒酸的人类身上迸发出强烈的情感,一名幼年人类的面孔被推到眼前。

它愣了一下。它认得这张脸,认得白皙脸颊上的酒窝,还有扑扇着长睫毛的大眼睛。在敲响金锣的时候,它曾经与他有短暂的对视。

崎儿……若虚……人类的意识已经开始消散,但那强烈情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它倍感困惑,最后决定压下去,回巢之后再与其余的兄弟分享。没错,等它重新具有群体的智慧之后,它或许能明白这是什么。

它鼓动着翅膀,等待着蜂王的下一步指令,但毫无回应。它就像被笼罩在一片静寂的水域里,无论是蜂王,还是它的坐骑,都从它所能感应到的范围内消失了。它茫然四顾,随后低头:那人类的尸体还躺在它脚边,眼睛甚至还是睁开着的。一些人类正惊恐地退开,又再满怀着愤怒拥挤上来。

“徐大人,是北狄的奸细!北狄奸细杀人了!”

让自己被困在单一的躯体里,这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丧失了众多的耳目,还有源源不断、可以补充的兄弟们,他几乎是靠着本能意识到继续留在原地的危险,当即生出翅膀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飞上了天空。等到了偏僻之处,又寻了一个跟自己身量相仿的过路人,将其击倒之后,改换了穿着。

接下来,他有些茫然。要如何重新寻到蜂王和它的人类坐骑,这是个难题。他至今都无法区别人类,他们看起来如此相似。如今在他的脑子里,唯有一张鲜明的、属于那个人类孩子的脸,还有那个名字。

虽说如此,他也没有想到能这么快就再次看到那张脸。经过某处少人经过的巷口的时候,巷道中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人类正在揍一个明显更年幼的孩子。那孩子被按在地上,弓起背来,护着怀里的某样东西,还在嘴硬:“光天化日,你们便这样作践生灵……哎哟……徐某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所以他停了下来,略一思考,便朝他们走过去。揍人的家伙看了看他的脸色,慌慌张张地逃走了。那孩子翻身坐起来,脸上蹭得都是泥,怀里露出一只幼年的三眼猞猁,白耳双尾。

他站着,审视着眼前这张脸,忽然俯下身去,伸手将那上面的泥都擦了。嗯,这样看起来跟他记忆中的脸比较像了,还有那个与之相应的名字。

“徐若虚。”

“正是在下。哎,你如何知道?”他眨着眼睛。

他盯着那只猞猁:“妖兽。”

“那又如何?”徐若虚一梗脖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总不能要我眼睁睁地看它被扯断尾巴。哎哟!”

徐若虚原是打算要摸小猞猁的头,却叫了一声,松开了手。猞猁跳开,威胁性地朝他露了露牙,蹿上了房顶。他沉默,看着徐若虚手背上的三道血印。奇特的、如同焖烧的炉火一般绵长的感情又出现了,在他耳边反复地念着:“这是重要的东西,需要保护。”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流出来的鲜血。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所以他单膝跪下,抬起他的手背,舔了舔他的血:“……不好吃。”

“当然不好吃了!”徐若虚看起来整个都炸毛了,“你谁啊?”

“……零。”说完这个字,他站起来走开了。

他必须找到母巢。只有回到母巢,他才能休养生息,替换掉这副身体,才能重新拥有无数的眼睛和翅膀,才能理解这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情绪。

但母巢却被毁了。他越走越近,越发感知到被烧焦的味道,致命的呛人浓烟,还有早已熄灭的、如今只剩余火闪烁的兄弟们的生命。虽然他完成了任务,却依旧没有改变命运。

无一幸存。他努力消化这个词的含义。再也没有族群了,他将永远困在这个单一的躯壳里,一旦遭到损毁,就将彻底地死去。这样的未来让他眩晕。他还不习惯用单一的脑子来判断这样重大的问题,即使有箭顶上额头,他也丝毫没有反应。现在死去,或者困在这个躯壳里一点点死去,有什么区别?

但徐若虚忽然出现,将他从那羿师的箭下拖走,还带着他一路穿过七扭八拐的街道。一旦察觉到身后并无追兵,零就停了下来。即使只有单一的一只脑子,他也知道这是冒险的举动:“为何?”

“你先救的我。圣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从此便是兄弟了。”徐若虚摇头晃脑地念,接着拍着胸脯豪爽地说。

兄弟?他习惯性地振翅,但眼前这人并无共鸣传来。他又疑惑地伸出感官触碰,但他也毫无反应。不是兄弟,不是他所习惯了的同一个巢里孵化出来、头顶着头、翅膀相交的兄弟。没什么用的人类,他对自己说,而且也不好吃。

肚里传来咕噜一响,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陷落在一个跟故乡完全不同的城市中,这里人群沸腾,充满陌生的味道和声音。尤其是眼下这个,从附近一栋挂着圆形灯笼、圆窗上雕着木刻山桃的小楼里飘来的奇异香气,简直令他饥饿难耐。

徐若虚顺着看过去,脸上露出了酒窝,拽住他的手:“你饿了?我知道哪里有好吃的,跟我来!”

短短一日,他杀了一人,巢穴被焚,失去了全部的兄弟。但他现在又拥有了一个,或许并不坏。 EjALWvuEGa7GaH7+GgNN/tYyfCLfRwytCBP/y/RxG6oU9uOhj3sECnfPpJI0Y19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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