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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十二月十四日。

被炉上放着一个方形的小座钟。明宏坐在房间一角,看不清表盘上的数字。躺在被炉里的满突然起身,打着哈欠按下座钟上的按钮。

座钟用机械声开始报时,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二分。对于失明的满而言,不能报时的钟表是没法用的。

冬日的太阳已经西沉。屋里和窗外都一片昏暗,只有一个地方例外——房子后面离窗户不远的站台。站台上的白色荧光灯透过窗口射进光亮,只有明宏所在的角落被微弱的灯光笼罩着。

满一整天都躺在被炉里。暖炉没有开,屋里有些阴冷。坐在角落的明宏身体冰凉。门窗紧闭的客厅中,两个人的体温给空气增添了些许温暖。明宏对自己说,比待在外面强多了。

被炉中的满一动不动。天色已暗,但她看上去并不打算开灯。想想也是,她没有必要开灯。

黑暗中,明宏感到满站了起来。客厅的荧光灯突然亮了。房间变得明亮,明宏看到她站在那里,手按着墙壁上的开关。接着,她向厨房走去。

虽然灯光对她没有任何意义,但到了晚上,她一定会打开荧光灯。她为什么要特意这么做呢?明宏想不明白。也许,她想告诉近处的人“我在呢”。也可能是为了防止让小偷进来吧。还是,这只是她的习惯而已?

荧光灯似乎许久没换了,浅黄色的灯光很微弱。在灯光的照射下,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会消失在空气中一般,看上去很柔和。如果荧光灯的使用寿命完结,不再亮了,她会发现吗?明宏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荧光灯已经不亮了,但她每晚仍习惯性地按下开关。

突然,厨房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明宏抬起头向里面望去。厨房的门开着,满好像碰掉了一个玻璃杯。只见她僵硬地站着,和那天在玄关一样赤着脚,玻璃碎片四处都是。

明宏抑制住想站起来的冲动。她看不见,要避开玻璃行走很困难。可是,他不能去帮她。

满小心翼翼地蹲下,双手在地板上摸索着。她一边留意不被玻璃划伤,一边确认周围的状况。她把碎玻璃一片片捡起,放到旁边,然后慢慢向里挪去。花了好长时间,她终于走到厨房的角落。

她用脚尖轻触着地面,寻找放在那里的一双旧拖鞋。脚尖碰到后,她穿上了拖鞋。平时她不穿,但怕有突发情况,她还是准备了一双。她拿起竖立在一旁的扫帚,开始清理散落的碎玻璃。

明宏松了口气。看得出,她扫地的动作很熟练,也没有受伤。

本间满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明宏想。明宏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独自住在这里。她没有家人,还是家人住在别处?很难想象她不和家人住在一起。她视力有问题,按理说如果有家人,应该住在不远处,这样才能方便照顾她。

回想她这几日的生活,实在看不出她为什么非得住在这里。看年龄估计是大学生或者刚毕业,但并不见她去上学或上班,只是每天躺着度日。

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这些家务她每天都做。看到失明的她用菜刀切菜、点火做饭,明宏非常紧张。不过,他记得在一本书中看过,全盲的人也能炸天妇罗,或许是习惯了吧。不做家务的时候,她就像开关被关掉一样,只是无力地躺在榻榻米上。她怎么生活呢?或许有什么生活援助吧。

她拿来簸箕,把聚成一堆的碎玻璃扫了进去。

这是明宏潜藏在这里的第五天。他没踏出过房子一步,几乎所有时间都坐在客厅里。只有晚上满去二楼睡觉时,他才会离开客厅,在一楼活动一下,趁机吃东西、上厕所,甚至洗个澡。

冰箱里的食物,他每样都会吃一点。在面包片上抹好果酱,送进嘴里;保鲜盒里有切好的西红柿,他拈起碎末吃几口,如果一下子吃太多,可能会被发现食物少了;将盒装牛奶倒进杯子喝一点后,他会把杯子洗净、擦干。做这些事的时候,还得担心着满有没有从楼上下来。

潜进这里后的第一个晚上,明宏曾到客厅旁一个好像没人使用的房间看过。打开壁橱,里面是叠好的被子。夜里很冷,在没有暖气的房间睡觉冻得要命。可是,如果擅自打开暖炉或被炉,万一满突然出现,会引起她的怀疑吧?明宏不敢保证能比她醒得早。

明宏很想盖着被子睡觉,但又怕满突然出现,来不及叠被子。他发现房间的衣柜里有男人的衣服,于是套在了身上。

穿着那件素色毛衣,明宏心里猜测这会是谁的衣服呢?衣柜里还有西装和领带,估计是满的父亲的吧?他现在为什么不在这里呢?

明宏再次环顾房间。这是一个六叠大的和式房间,只有样式简单的书桌和书柜。书柜上有经济学相关的书和一个相框,照片上是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和一个父亲模样的男人。女孩穿着体操服,有满现在的影子,可能是运动会时的照片吧。两个人对着镜头开心地笑着。还是孩子的满,眼睛有意识地看着相机的镜头。看来,当时她是看得见的。

明宏回到客厅角落坐下来,背靠着墙,睡着了。

前天白天门铃响了,明宏心中一惊——如果有人进来,他就必须从厨房后门溜出去,或者躲到客厅旁边的房间里。

他躲在厨房,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来的是一个女人,她好像捡到了被风吹走的衣服,于是送了过来,和满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那天晚上,明宏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小。满对社会上发生的事毫无兴趣,很少看电视。对于失明的她而言,电视和收音机一样。但就算这样,屋里安静的时间也太长了。客厅里没有任何能播放音乐的家电,或许二楼她的房间里有音响。

明宏也不常看电视,但他喜欢深夜播放的、几乎算不上电视节目的环境类纪录片。他换到那个频道,调小音量。如果不坐在电视边上,绝不会听到这小得几乎消失在风声中的声音。他一直坐在那里,电视渐渐开始发热。要用这个当作热源给房间增加温暖实在太微弱了,不过对他而言,紧贴着的电视更像一个能发出声音的热源。

昨天,满一大早就穿上一件老气的外套,似乎准备出门。明宏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后来,玄关的门铃一响,她就从家里出去了。明宏没有去确认外面的状况,但听到玄关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猜想应该是满的朋友。

满不在家,明宏的紧张感一扫而空。如果她能经常出门就好了。

有视觉障碍的人可以拄着白色的盲杖出门——这个常识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估计是小学时在哪堂课上听到的吧。

她也会拄着白色的盲杖出门吗?到目前为止,明宏没有看到过她外出,顶多是拿着洗好的衣服从厨房后门出去,再就是出去扔垃圾或者取信件,每次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

即使视力有问题,只要灵活地使用盲仗,照样可以外出,所以,有视觉障碍的人应该多出门,明宏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满出去了,明宏可以在屋里自由活动,但大部分时间他仍坐在客厅的角落,盯着窗外的站台。

明宏并不打算像溜门一般在屋中四处走动。都擅自闯入别人家了,还在意这个是有点可笑,可他即使打开一个橱柜都再三踌躇,心生内疚。他决定,只要天还没黑,他就在客厅不动。

不能过多窥探她,也不能知道太多她的事,明宏对自己说。他只是借用她家潜藏一阵子,过段时间就静静离开。不能扰乱她的生活,对她生活的窥视也一定要限于最小范围,这是一个擅自闯入别人家的人该有的礼貌。

明宏想起不久前在公司听到的松永的话。松永说要跟踪明宏、窥探他的生活,甚至要用录像机偷偷录下来。明宏无法忘记听到这些话时的厌恶感。从那以后,无论走在路上还是待在家里,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令他心生恐惧。想起当时的压抑和苦闷,明宏想,现在决不能让满有这种感觉。如果可以,最好趁还没有被她发现时就离开这里,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满在厨房清理碎玻璃,快要收拾完了。明宏看到她把簸箕里的碎玻璃倒进了厨房一角的铁桶里。那个铁桶好像是用来放危险物品的。碎玻璃倒进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连在客厅的明宏都能听见。

收拾完后,她脱下拖鞋,放到厨房一角。看来,拖鞋的使命完成了。她赤脚走出厨房,消失在明宏的视线中。

走廊上传来她的脚步声,接着是上楼梯的声音,连续而流畅。她的脚步声轻快极了,简直不像失明的人发出的。离睡觉时间还早,客厅和厨房的灯都开着,估计她很快会下来。

明宏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她醒着的时候,只有她洗碗和打扫卫生时,明宏才敢走动,其他时候都一动不动。不过,明宏很担心厨房地板上还有碎玻璃,她可能会踩到,于是走过去查看。

有一块又大又尖的碎玻璃滚落到了比满想的远的地方。明宏把碎片丢进铁桶,趁她还没有回来,回到了客厅。

十二月十五日,潜入这里的第六天早上。

虽然套着擅自借来的衣服,寒意并没有完全消失。脚趾简直要冻僵了,从脚尖传来的麻痹感和窗外射入的朝晖使明宏醒了过来。

环顾四周,他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随即,他清醒过来,意识到正睡在别人家的客厅里。

满还没有从二楼下来。确认了这一点后,明宏松了口气。早上醒来是最危险的时候,他担心满已经在客厅,自己却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发出了什么声响。她不会迟钝到这样也意识不到房间里有别人吧?

七点,二楼传来闹钟的声音。虽然不用去学校,她好像每天早上都会在这个时间准时起床。这是为什么呢?对她而言,早上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没有闹钟告诉她时间,她也许不知道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吧?如果闹钟无声无息地停止了,她是否会以为还在黑夜而一直睡下去呢?

过了一会儿,传来她下楼梯的声音。

夜里出来走动的时候,明宏确认过楼梯的样子。他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房子老旧,楼梯有些陡。和走廊的地板一样,楼梯也是由散发着光泽的黑色木材制成的。楼梯摸上去和看上去一样光滑,容易滑倒。估计是预想到了这种危险,台阶的一边安装了橡胶防滑条。

抬头看去,楼梯在夜晚的黑暗中延伸,直至消失。明宏按下了身旁的开关,想打开楼梯旁的灯。灯没有亮,可能是灯泡坏了。她知道楼梯的灯不亮吗?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她就在黑暗中平静地生活着,起床、换衣服、沉思。对于一般人来说,如果不知道走廊到哪里结束,楼梯从哪里开始,就无法走路了吧?但她却能极其自然地生活在这里。家中的黑暗,仿佛是她已经习惯的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明宏凝视着楼梯尽头的黑暗,想象着她走上楼梯,毫不犹豫地走进黑暗的背影。最初黑色的阴影落在她的头部,随即上半身消失在黑暗中,她一步一步向上走去,黑暗笼罩了她的全身,最后连脚也消失于黑暗。明宏感到一阵战栗,仿佛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一种生物。

清晨的寒意中,明宏哆嗦着抱膝坐在客厅一角,身体尽量缩成一团。早上,他必须保持这个姿势,因为他害怕伸直双腿会绊倒她。

在卫生间洗完脸,她带着一脸睡意来到客厅。明宏放轻呼吸,身体紧绷。每天早上,新的一天开始时,是他最紧张的时刻。

她走到客厅东侧的窗前,脚就在抱膝而坐的明宏脚尖前不到五十厘米的地方。如果明宏伸直腿,就会碰到她,于是明宏拼命蜷起身体。稍抬起头,便能看见满的脸就在正上方。

她打开锁上的窗户,寒冷的空气涌入屋中,净化着凝滞的空气。每天早上,她都会在这个时间段做这件事,虽然未必分秒不差。

明宏以前就知道她有这个习惯,所以第一天在这里迎来清晨时,他就蜷着双腿。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被发现。

大约十分钟后,她会关上窗户。这期间,明宏只能拼命忍耐寒冷。做完通风换气这件每日必做的事,她会打开暖炉,钻进被炉,一直闷在客厅里。

她拿起被炉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遥控器指向电视的一瞬间,坐在电视旁的明宏以为她在指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惊。

明宏无法看到电视画面,听声音正在播新闻。平时她很少看电视,今天的举动让明宏觉得很惊讶。

被炉刚刚插上电源,还不热。她紧紧裹着被炉的被子,缩起身体,冻得直打哆嗦,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男播音员播报的新闻。

窗外传来电车的声音。明宏透过冰冷的窗玻璃向外看去,站台上站着要去上班和上学的人们。这时,进站的电车遮挡住了视线。

全国新闻播完后开始播放地方新闻,正说的是邻市某商场的事,人们已经开始为圣诞节做准备了。

窗户对面的电车缓缓启动。尚未温暖起来的客厅中,明宏呼出的气体化成了白雾。

播音员转换了话题,开始报道几天前在车站发生的事,正是松永敏夫死亡的新闻。

明宏心中一震。他很想看看电视画面,但只要一动,就会被满发现。电视就在左侧,他却只能听声音,这令他感到焦急。

新闻报道着松永敏夫的葬礼,好像在播放公司的同事们都来参加葬礼的悲痛场面。

播音员用冷静的语气讲述着松永敏夫死时的状况,没有直接说“他被人从站台上推了下去”,只是说“他的同事大石明宏目前行踪不明,警察正在追查此人”。

明宏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这时,新闻换成了其他轻松的话题,明宏这才落下冷汗来。如他所愿,松永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警察自然会全力搜寻他。

明宏想起松永死后的事。站在同一个站台上的女人一脸惊恐地看着他,紧接着逃命般跑开了,这个场景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警察很快就会查明从车站逃走的年轻男子是他,这不是什么难事。从那之后,他再没有去过公司。只要调查一下对松永怀有杀意的人,很快就能发现线索。他曾清清楚楚地对若木说过:“我想杀人。”

同事们现在怎么谈论这些事呢?各种关于他的真假传言肯定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明宏又想起老家的家人。他的老家很远,刚才的新闻估计还没有在那里播放,但警察肯定会打电话通报吧?

明宏想象着母亲握着话筒、深受打击的样子。儿子在站台上把公司里的前辈推下去杀死了,妈妈该怎么接受这样的消息呢?

明宏心中一阵剧痛。他一向不是惹是生非的孩子,家人这次一定会大吃一惊。上学时,他从未因做过错事被老师请家长。

明宏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刚升入中学时,有一次弟弟因为高烧住院一天,妈妈一直在医院里照看。这一天的饭菜和平时的味道不太一样,因为是在家的奶奶做的,蔬菜块切得很大。就是这些小事,让明宏认识到妈妈和弟弟不在家的事实。妈妈从医院打来电话,正好是明宏接的。

“大家都好吗?”

明宏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想念妈妈。其实妈妈只不过一个晚上不在家而已,但第二天早上也和平时不一样了,爸爸和哥哥吵着找不到袜子。以前什么都是妈妈准备好,那天她不在,家里便乱作了一团。

弟弟的身体很快康复了。

明宏上高一的时候,哥哥在同一所学校上高二。有时明宏会在学校碰到哥哥,这让他很伤脑筋。

明宏和哥哥、弟弟还有其他家里人有时会聊聊天。书架上有什么漫画书,他们互相都知道,彼此没有秘密。但在学校里,他很少和同班同学亲密地聊天。小学时还能和大家轻松地交流,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做不到了。

明宏不想在学校遇到哥哥,不想被哥哥发现自己和同学的关系不亲密。如果哥哥告诉家里人,那就太丢脸了。哥哥和弟弟在家里常常说起他们朋友的事,明宏却不这样,他和同学之间总是没什么有趣的话题可聊。

有一次,在学校的走廊上,明宏被哥哥叫住了。回头一看,哥哥正和朋友们在一起。他独自朝明宏跑来。“你背上贴着东西。”

听到哥哥的话,明宏伸手去摸,发现背上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便笺大小的纸片,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伤人的话。这是很常见的恶作剧。

就在刚才,班里有个同学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明宏意识到这张纸就是那个时候被贴上去的。

“常有的事,常有的事。”哥哥说着,从明宏身上撕下纸片,揉成一团扔掉,哼着歌回到了朋友们中间。那是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哥哥总爱哼。明宏听到哥哥笑嘻嘻地对朋友们说:“刚才那是我弟。”

明宏很感谢哥哥没有因贴纸片一事而多想,但他还是觉得很丢脸。他一个人呆立在走廊中央,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被抛弃了。估计是嫌他挡路,同学们都避开他,从他身边走过。站在走廊中央,他觉得身体好像要消失了。

从大学退学后,他去了印刷公司,开始独自生活,和家里人几乎断了联系,顶多半年才打一次电话。他宁愿让自己认为没有家人,这样才能过得轻松一点。在家里和在外面的鸿沟让他觉得痛苦极了。

在家里,他和哥哥、弟弟都能正常来往,在学校,他却无法对别人敞开心扉,甚至会带着些许轻蔑看着那些聚在一起聊得开心的同学。进入印刷公司开始独自生活后也是如此。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索性当自己没有家人,这样在公司感到孤独时,就不会想起他们了。

现在他被追捕,家里人会以此为耻,还是会担心?为什么要一直躲在这座房子里?是不是应该去警察局?不,在被警察抓住前,他还有其他事要做。所以,他必须继续藏在这里……

满将下巴放在被炉上,听着电视里的声音,呆呆地想着什么。

明宏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动静。他看了看手表,马上就要到七点二十五分,急行电车该通过车站了,就是六天前撞死松永的那趟车。

撞过人的电车怎么处理呢?清理干净后立刻就能载着乘客飞驰,还是会更换车体?

被炉好像渐渐暖和了起来,满的表情越来越柔和。她一动不动,是因为太困了,还是因为不想动呢?明宏看不出来。

透过窗户斜射进来的晨光照在明宏手表的玻璃表盘上,反射的光芒照到满脸上。在小光圈的照射下,她白皙的皮肤闪着光。她坐在阴影中,所以光圈很明显。

一束束阳光从云层中垂射下来,在地上形成明亮的光圈。明宏的脑海中浮现出神圣的景象。

明宏稍稍转动手腕,改变了手表的角度。光圈缓缓移动着,仿佛她脸上贴着白色的薄片。

她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注意到光圈在她脸上滑动。终于,光圈越过她的鼻梁,照到她玻璃般的眼眸上。表盘反射的光芒穿透客厅中飘浮的尘埃,似乎被她的眼眸吸了进去,深深射入她的眼底。但她并不觉得刺眼。

窗外传来急行电车通过的声音,宛如一阵疾风刮过。

***

伸进被炉的双腿能感受到红外线带来的温暖。从接通电源到彻底暖和起来的这段时间,满总是很不耐烦。暖炉也是一样,在变暖前,她只能在寒冷中无力地等待。这让她想起青春期时曾觉得还不如干脆不用暖炉和被炉呢。

她想听新闻,便打开电视,果然听到了关于车站那件事的新闻。与其说是事故,不如说是杀人案。一个名叫“Matsunaga Toshio”的男人从站台上掉下去,被急行电车撞死了,现场的另一个男人逃跑了。是那个人把他推下站台的吗?极有可能。

满猜想Matsunaga对应的汉字是“松永”,但不确定。电视画面上应该出现了名字,但她看不到。Toshio是哪两个汉字呢?满一个也想不出来。

夺去他性命的急行电车很快就要从家后面的车站通过。不用看表,满也知道大概的时间。从还未失明的高中时代开始,满的生活习惯就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起床后在客厅发呆时,总能听见电车疾驰而过的声音。

车站传来的各种声音令她感到亲切:电车沉重的铁制车轮以固定的速度轧过一段段铁轨的声音、刺耳的刹车声和宛如巨型动物在叹息般的喷气声,还有当急行电车通过时足以震动大气的巨大声响。

儿时起就听惯的这些声音几乎已经深入肌肤,随着眼前的世界陷入黑暗,家中变得像宇宙的尽头,这些声音却仍能传到比冥王星还要遥远的满的耳朵里。

附近的人们觉得是噪音污染吧?在有小孩子的家庭,可能会因为电车一通过,小孩子就号哭而饱受困扰。可是,满喜欢这些声音,就像海边长大的孩子喜欢海浪声。

满决定想想别的事。最近,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满发现食物在减少,但减少的量并不明显,比如,本来一天吃一片正好够吃一周的面包,不知为什么五天就吃完了。难道是自己在睡觉时不知不觉间吃掉的?真是不可思议。还有微小到难以觉察的声音,比如衣服在榻榻米上摩擦的声音,就在身边,但不是自己发出的。

刚开始,她以为奇怪的声音是进入家中的某种动物发出的,虽然没开窗户,也没听到叫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上小学时,家中闹过鼠灾,老鼠在房梁上乱跑,声音能听得很清楚。那时,她和爸爸两个人生活。每次听到房梁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就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房梁上又传来一阵动静。正准备夹菜的满停住了,抬头看着房梁说:“今天老鼠们也精神得很呢。”

爸爸也放下筷子,看着房梁喃喃地说:“希望它们可别什么都咬。”

这次或许也是老鼠,但没听到它们在房梁上乱跑的声音。如果是猫或狗,应该能听到叫声。满想象着小猫或小狗抬起前腿打开冰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真有什么,估计是人吧。有人安静地、不声不响地藏在家里,还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打开冰箱,吃了里面的面包。这简直难以想象!但怪异的同时,满察觉到了那个人似乎不想被她发现。

那个人可能失策了。他动了一番脑筋,但面包还是明显少了。也许他没想到她会数面包的片数,也可能从来没想到世界上还有如此小气的女人,竟然会担心剩下的面包片变少。这令满有一丝优越感,但仍然非常不安,她不知道那个人藏在家里的什么地方。一想到有人正在窥视自己的生活,满心中充满了恐惧。是不是应该告诉和枝?

必须谨慎行动。潜藏在家中的那个人现在非常安静,如果得知满要把这事告诉别人,说不定会采取什么暴力手段来阻止。

那个人有伤害满的念头吗?他堂而皇之地进到家中,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不能打电话告诉和枝。虽然看不见对方,但对方可能就在身边听着满的动静。

家中那宛如老朋友般令人备感亲切的黑暗里,掺入了一丝紧张感。有人在身边不知从哪里窥视着,满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决定暂且静静观望一阵。只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就是安全的——这样想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因为这几天是安全的,她就简单地这样推测了。

满不知道那个人藏在哪儿,她觉得就在身边。可是,如果是自己潜藏在别人家,应该会尽量躲在主人不常去的房间。

正这样想着,满感到黑暗的视野深处好像闪过了一束微光,很弱,就像以前还没有失明的时候,闭着眼睛看太阳时眼前出现的那个小红点。

正当她觉得是自己多心时,小红点又闪了一下。满极力控制着自己不露出察觉到异状的表情,仍像刚才那样,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

红点应该是光。满并不是全盲,能勉强感受到阳光。刚才黑暗中的那个光点,是什么东西反射了太阳光吧,比如小镜子或银色的纽扣。光线一闪一闪的,说明那东西在动。满能从红点的位置推测出反射光点的东西在房间的角落,正好位于电视机和东侧墙壁之间。那里放着什么东西吗?不,什么都没有。

满明白了,现在那个人就在那里,他身上的某样东西反射着光芒。如果这是真的,他距离被炉里的自己还不到三米。距离短到她在黑暗中行走时,一伸手就很可能碰到。简直难以置信!

就算知道了那个人潜藏的位置,也不代表事情有什么进展。这次他只是碰巧在那里,下次就去别的地方了吧?他没有理由藏在同一个位置一动不动。或许是因为客厅里有暖炉,比较温暖,所以待在这里很舒服?

急行电车从外面疾驰而过。

快到中午时分,满开始打扫卫生。她在脑中描绘着屋子的形状,推着吸尘器。虽然看不见,打扫卫生这种事她还可以做。

她尽量不去想有人藏在家中的事。最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不要改变原来的生活状态。她总觉得某个地方有一道视线,可是除非对方的目的是跟踪她,不然不会一直追着她看的。难道对方是专门来偷窥的跟踪狂?这个想法让满更加不安。如果他要做什么,就咬舌自尽。想到这里,满推着吸尘器,轻轻咬住了嘴唇。

门铃响了。满关掉吸尘器,向玄关走去,打开门。如果是正常来访的客人,看到主人来应门,应该会打招呼。但是,没有人说话。满单手扶着门,困惑地问:“请问是哪位?”又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她猜测着。

“哇!”一个声音突然从黑暗中响起。

满吓了一跳,但马上知道是和枝。有时和枝会突然过来,还和满开小玩笑。满已经习惯了和枝的恶作剧,她假装生气。

“抱歉啦,没忍住嘛。”和枝笑嘻嘻地向满道歉,“我要去打工,顺便过来看看。能进去吗?”

满不知道该不该请和枝进屋。她想到了藏在家里的那个人。是不是该和和枝谈谈这件事?

“打扰了。”不等满回应,和枝就边说边向走廊走去。

满来不及叫住她。从上小学时开始,和枝不知来过满家多少次,她来这里就像回自己家一样。

和枝向客厅走去。满追上去,想象着和枝和藏在客厅的人四目相对随即僵住的样子。“和枝!”满走到客厅门口喊道。

“怎么了?”

听声音,满知道和枝进了客厅,像平常一样坐下了。什么事都没发生,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满想问和枝有没有看到其他人,但没有问出口,也许现在不该问这个问题。满无法确认,但和枝没有惊叫,看来客厅里没有其他人。是自己想多了,还是那人藏到别的地方去了?满想,如果那人藏起来了,而且能听到自己和和枝的对话,就更不能问了。万一被听到,那人会觉得行踪已经暴露。他身上肯定带着刀或手枪,说不定会掏出凶器,从藏身的地方冲出来,做出可怕的事。满越想越确信,不免害怕起来,她不想把和枝也卷进来。

“怎么了?”

“没什么。”满摇了摇头。

和枝随意地说起打工时的牢骚、家里的烦心事,还有其他快乐的事。

满坐下来,听和枝讲着。她喜欢听和枝讲话。和枝说的都是距离她非常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想象着和枝在打工的酒馆端杯子、收拾凌乱餐桌的样子。

和枝的语气听上去好像已经厌倦了工作,但满从她的每一句话中想象出来的她是那么光彩照人。满总是躲在黑暗的世界里一动不动,看到和枝就像看到一条在大千世界自由遨游的鱼。

这不是单纯的羡慕。满没有因自己看不见、不能像和枝一样出去工作而感到悲观。满觉得和枝和自己不同,拥有无穷的能量,可以灵活地接触各种人或事物,和谐地融入这个世界。比如不久前,和枝说起和打工认识的朋友们一起吃饭喝酒,听上去那么自然,因为那就是和枝生活的一部分。

满觉得这些都和她无关。还能看见的时候,就算有这种场合,她也很抗拒。比起和大家聚在一起热闹地玩乐,她更愿意安安静静地待着。每当这样想,她便觉得在名为“世界”的这锅浓汤中,她就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固体汤料。与和枝的温差是那么大。听和枝说话,就算是发牢骚,也像是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样开心。

不久前她们一起去过那家意式餐厅梅兰莎莉,和枝好像每天都去。她非常擅长交朋友,已经和在那里当服务员的春美熟悉起来。

“对了,上次的照片洗出来了,你要吗?”

“要一张也行。”满回应着,心想,如果能发明图像凹凸不平的照片就好了。

“对了,我去别的房间看看,可以吗?”和枝站了起来。

满问:“为什么?”

和枝说:“想看看你打扫得干不干净。”

“简直像老婆婆一样。”满这么说着,答应了。

和枝四处走动起来。

家里没什么怕被和枝看的东西,满坐在客厅喝着茶,等和枝回来。突然,她想起家里可能不光只有她们两个人,而是三个。她急坏了。“和枝!”

“怎么啦?”隔壁传来和枝的声音。那里是父亲生前的房间,满走出客厅,朝那边走去。看来,和枝还没有碰上潜藏在家里的人。

走进父亲的房间,满听到和枝在榻榻米上走动的声音。“这是你爸爸的房间吧?小学时,我们在这儿玩过。”

满点了点头。她们聊起满和父亲一起生活时的往事,父女俩常常叫上和枝,三个人一起外出。谈笑了一会儿,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房间里一片寂静。

屋里开着灯吗?和枝是什么表情呢?满不知道,但能感觉到和枝正紧抿着嘴唇,看着自己。

“满,你爸爸过世后,你就不再外出了,对吧?”

“不是啊,我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买过东西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比如,一个人散步、去听音乐会,这些快乐的事你都没有做过吧?”

“那些事不做也可以,我自己在家就很高兴。一个人拿着盲杖出去太可怕了。”

“练习一下就行,我帮你。”

以前,满曾尝试拿着盲杖出去,练习独自在外面行走。耳旁仿佛又响起汽车司机猛按喇叭的声音,她再也不想一个人出去了。躺在家中,虽然会感到身体日渐腐朽,但聆听静默让她安心。

“……我不去。”

“好吧……”和枝说还要打工,急匆匆地走了。

满把和枝送到玄关。白色的盲杖就插在玄关的伞架中。满拿起盲杖,戳了戳脚下的水泥地,随即传来一阵轻响。

自己整天闭门不出,和枝心里应该很着急。和枝的心情透过空气传到了满心中,但她还是希望和枝不要管她,就让她静静地待在家里吧。和枝,抱歉。

***

满和她的朋友离开房间后,躲在壁橱中的明宏长舒了一口气。很快,从玄关传来关门声,看来客人已经回去了。

门铃响起的时候,明宏当即决定离开客厅。是从厨房后门出去,还是躲到其他房间?他很犹豫,最后躲到了客厅隔壁的房间。很快,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从玄关靠近。如果再慢点,可能就被发现了。明宏松了口气,拉开壁橱的门。壁橱分为上下两层,里面放满了被子和衣服。明宏急忙躲进壁橱下层,等着客人离开。

又响起了吸尘器嘈杂的声音。满又开始打扫卫生了吗?趁这个时候脚步声不容易被听到,明宏离开了藏身的地方。

满把家里所有的窗户和拉门都打开了,在六叠大的房间里打扫卫生。空气更易流通,冷风吹遍了整个屋子。明宏从走廊上静静地走过,转过头看见她正在专心地打扫。看来脚步声不会被察觉,明宏顺利地回到了客厅里常坐的位置。右斜前方的窗户开着,冷风刺破衣服灌进来,明宏冻得浑身冰凉。车站就在离窗户大约两米远的地方,几根铁柱子支起站台上用来挡雨、防晒的简易屋顶。从房间的角落透过窗户向天空望去,一半被屋顶挡住了,另一半一片铁灰色。他想起刚才在壁橱里听到的谈话。

原来,刚才他藏在她父亲的房间。似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和父亲一起生活。她母亲呢?对此,明宏只能想到一个答案。但是,这个问题只能问她本人。

家里人这么少,是明宏难以想象的。明宏的祖父母都健在,加上父母、哥哥、弟弟,家里非常热闹。吃饭时,大家都围坐在被炉旁,厨房也有桌子,但通常会把饭菜端到客厅用餐。因为家里人多,被炉的桌上摆满了盘子,一点空隙都没有。

她和父亲两个人生活,平时怎么吃饭呢?餐桌上肯定很空吧?她父亲去世后,只剩下失明的她在这个家里独自生活。这几天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她似乎没有什么不便之处。这里是她已住惯的家,即使看不见,也能自由行动,所有事都是可以预测的。

明宏想起夜晚楼梯上的黑暗景象。那黑暗是那么深沉,仿佛能将电灯的微弱光芒无声无息地吞噬,她却在那样的黑暗中毫不踌躇地行走、生活着。只要在家,黑暗似乎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从不想从她的领域——家中独自走出去。明宏对健康、不健康这样的字眼没有兴趣,不像她的那个朋友一样,认为多外出才是在积极生活,只是觉得如果她经常出去活动,潜藏在这里的自己就能轻松一些。

吸尘器的声音停止了。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客厅,径直朝明宏的方向走来,没有一丝犹豫。有一瞬间,明宏甚至以为被发现了。

明宏抱着膝盖,缩起身体,屏住呼吸。和早上一样,她站在离明宏脚尖不到五十厘米的地方,关上了窗户。知道没有被发现,明宏松了一口气。

关上窗户后,她突然停了下来,看样子在倾听明宏的呼吸声。不过,她很快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明宏对自己说,都怪自己想多了,她刚才停下来只不过是个巧合。

从她的行动来看,明宏发现这个家里有她经常走动和很少走动的地方。比如,她很少来明宏藏身的角落,只有开窗的时候才会来。她简直像一个自动巡逻的机器人警察。

如果发现了自己,她会尖叫着报警吧?估计会。知道有人在不知不觉中潜入家里,她一定会觉得危险。想到这里,明宏感到一阵恐惧。

寒冷的夜晚到了。

满刚才来到客厅,钻到了被炉里。房间里很暗,明宏看不清楚。暖炉没有打开,只有站台上的白色微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那微弱的光芒只能勉强照亮明宏所在的角落,房间里几乎一片漆黑。

突然,响起一声电子音,播报现在是十二月十五日晚上七点十二分。可能是她按了一下放在被炉上的座钟。明宏听到她起身的声音,于是看向窗外。她打开客厅的荧光灯后,窗玻璃顿时变成了一面镜子。刚才还能看见的站台和站台上悠闲的人们消失了,玻璃上映出她的身影。

因光线反射而难以再透过窗玻璃看清外面,明宏把脸贴近,自己的影子也映在了玻璃上。只有那部分能看清外面。明宏用余光看了一眼屋里,只见满打开暖炉,在暖炉前静静地躺下了。

刚开始,暖炉不过是一块冰冷的金属,渐渐地,里面的火烧得越来越旺。八叠大的客厅是一个正方形的空间,房间中央是被炉,明宏坐在房间一角,和他所在的位置呈对角线方向的地方有一个放电话的柜子。被炉和柜子之间有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暖炉就在那里,旁边还有她。

明宏距暖炉有一段距离,热气仍越过被炉,穿过天花板下方传了过来,暖意从体表释放至体内,渗透全身。

明宏看向窗外。每站都停的慢车到站,又开走了。寂静的站台上刚下电车的人们,是刚从学校或公司回来吧?他们顶着寒意,匆匆离开灯光下的水泥站台。不一会儿,那里又变得空无一人。

明宏看着暖炉里的火焰和躺在暖炉前的满,突然感到不可思议。有一瞬间,他觉得满和自己非常亲密,也许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同一个房间里吧。但其实她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外人,明宏常常快忘了这一点。他决定尽量少去看满。

她睡了吗?在她的生活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这样静静地躺着。不做家务的时候,同龄人在外面玩的时候,她总是这样一动不动。这种气氛似乎很令人享受,宛如植物般活着,只是张开叶子吸收阳光,无欲无恨地生活在这世上。

明宏看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她,心中一阵焦急。

暖炉刚打开的时候火势还是合适的,但随着时间过去,火势超过了最佳大小,火苗比正常情况下高出了十五厘米左右。如果不调小些,会有危险的。如果她能发现就好了,但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明宏不知道要不要去把火调小,他很想去,但又很犹豫。

她真的睡着了吗?明宏不敢肯定。如果她只是躺在那里,并没有睡,肯定会觉察到明宏的动静。

就在明宏犹豫不决时,火势越来越大。方形的暖炉里安装着像镜子一样的反射板,围在火焰四周,现在,反射板上映出熊熊燃烧的火焰。明宏觉得越来越危险,这时,他听到了轻微的鼻息声——她睡着了。

明宏下定决心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移动着。因为太长时间没站起来,他的腿几乎麻了。和这座房子一样古老的榻榻米只要一踩上去,就会发出声音。听到动静,她不会尖叫着跳起来吧?明宏和心中的恐惧搏斗着。可是,火灾更可怕。

明宏走到她面前停下,半蹲下身,越过她的身体把手伸向暖炉。她的脸就在他手腕正下方。她闭着眼睛,睡得香甜。明宏看到她的胸部随呼吸微微起伏着。

火势大小是用旋钮调节的。明宏慢慢旋转着旋钮,熊熊燃烧的火焰立刻变小了。他松了口气。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

明宏赶紧缩回手臂。糟了,被发现了!明宏心想。他半蹲着,不敢动。她在明宏面前直起上半身,袖子轻轻碰到了他,但好像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人。两个人的距离是那么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听到她的呼吸声。

她打着哈欠看了看四周,眼眸近在明宏眼前,看上去更加清澈。茫然的视线穿过身旁的明宏,令明宏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是透明玻璃做成的。

明宏保持半蹲的姿势不敢动弹,屏住呼吸观察着她。

她将手伸到暖炉前,摸索着调节火势的旋钮,好像还在想什么事情。最后,她起身出了客厅,向卫生间走去,脚步声越来越小。

明宏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手撑到了榻榻米上。

***

和枝走后,满继续打扫起卫生,但满脑子都是和枝临走时说的话。和枝说得没错,只要练习一下就可以,只是她不想独自外出。

在家中,什么地方高什么地方低,她一清二楚,外面却是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台阶和障碍物,突然吹到脸上的餐厅换气扇的风……一切都令人恐惧。本打算沿路边走,但不知不觉间就会走到十字路口中央。汽车司机猛按喇叭,她却不知道该往哪边躲。就算盲杖可以像触角一样使用自如,她也没有信心像没失明时那样走在路上。如果所有道路都铺设了盲道,就能用鞋底来感受,走路也方便多了吧?但这样的路并不多。

满的视力已经不可能恢复了。因为关系到社保,她每年都要去医院和市政府。好朋友和枝会为她当向导,但去年和枝正好有事,于是满打电话预约了在市身体障碍人士协会登记的向导,那是一个有两个孩子的主妇。到家里接上满后,主妇陪她坐了电车和公交车。虽然是初识,但拉着主妇的手臂,满感到很安心。

“每年都会组织视觉有障碍的人乘坐大巴旅行,你也来吧。”主妇亲切地邀请满,又给她讲起住在同一城市的一个弱视男人的事。那人已过中年,但很有活力,拉着别人的手腕走路时,总是抬头挺胸,一点都不像有视觉障碍的人,说起话来也非常爽朗。

有一次,那个主妇在路上看到他独自拄着盲杖外出,样子和平时完全不同,刚开始主妇还以为认错人了。他小心翼翼地走着,能看出他心中极度不安。当主妇向他打招呼时,他的表情似乎倏地明朗了起来。主妇这才体会到,原来对于有视觉障碍的人而言,一个人走在陌生的道路上有多么不安。

每当满想到家以外的世界,总是想起这件事。

“失明后,不再走出家门的人很多,据说有百分之四十。”主妇对满说。她还告诉满,组织旅行就是为了鼓励这样的人。

满想,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她不认为需要特意走出家门。在家这个有限的空间中,被熟悉的黑暗包围,不必向任何人宣告自己的主张,只要能静静地生活,根本没有必要外出。静静地待在家中,就可以和这个世界毫无瓜葛地生活下去。房子就像蛋壳,包裹、保护着里面的黑暗空间和自己。

满把打扫卫生时打开的窗户依次关上。在关客厅的窗户时,她脑海中闪过潜藏在家里的那个人,客厅的窗户就位于本不该出现光点的地方的前面。不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和枝来的时候客厅里就没有人,现在应该也没有。满放心地走过去,关上了窗户。

附近传来榻榻米被踩压的声音。那声音小极了,几乎听不见。满失明后,听觉变得更加敏锐。她确实听到那个她以为没有人的房间角落传来了声响,像是重物在榻榻米上移动的声音。满明白了,家中确实不只有她一人,就在此刻,房间里还有别人。

满轻轻咬住舌头。不能让他看到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像平时一样从窗边走开,出了客厅。

必须和平时一样。只要那人以为她什么都没有发现,就是安全的。满突然想到,自己不是总想象着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慢慢死去的情景吗?如果遭到不测,就咬舌自尽,可现在又担心起安全不安全的问题,真是矛盾。这么一想,满宽心了许多。她不再仅仅感到恐惧,倒是多了一分怒气。

打扫完卫生,关好窗户后,满把自己关到二楼的房间。

终于,满打定主意,又回到了客厅。她不知道那个人还在不在房间角落。她从客厅出来后,那个人很可能移动到其他地方去了。满凝视着客厅中的黑暗,直觉告诉她,那人还在这里。

满把客厅的门都关上,这里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想到这里还有一个陌生人,满不免感到害怕,但现在她不光感到恐惧,还生出一种想要对抗的心情。

满决定用一件事来试探。她故意把暖炉的火势调大,然后装出睡着的样子。那个人估计还不想死吧?他肯定会着急。到时候他会怎么做呢?会无视危险,继续潜藏下去吗?如果错一步,就会引发火灾,但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问题,赶紧把火势调小即可。

满确认了一下时间,知道夜晚已经来临。她打开灯,又打开暖炉,把火势调到最大,躺了下来。

潜藏在自己身边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满一无所知。也许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根本没有这个人。满觉得这种可能性比有人潜藏在家中的推测更合理。可能是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神经衰弱了,听到细微的声音就胡思乱想起来。家中类似的摩擦声其实常有,冰箱里的食物变少也不过是幻想而已。

暖炉渐渐变热了。满喜欢躺在暖炉前,像猫一样蜷缩起身体,但一想到也许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满就感觉身后凉飕飕的。

窗外传来电车驶过的声音。车轮碾过铁轨时发出的持续声响,是满从孩提时代起就常听的声音。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经常在傍晚一边听着这个声音叠父亲的衣服,一边看电视上重播的动画片。

听着窗外的电车声,满想起不久前在车站发生的事,电视新闻上也播过。一名男子死了,现场的另一名男子行踪不明。肯定是行踪不明的男子把那名男子推下去的。播音员说过行踪不明的男子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播音员说的好像是“Ohishi Akihiro”。

Ohishi的汉字应该是“大石”。Akihiro的汉字是什么呢?满不知道。她记得事故发生那天警察来过,肯定是在搜捕这个人。

满心中一惊。那人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一定会找个地方藏身。那么,潜藏到她家的人,很可能就是大石。

满又想起当天上午门铃响过,她走到门外,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那人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溜到了家中。看来,他在事发后逃到了满家中,而且一定早就知道这里住的是盲人,所以认定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潜藏在家中的人,并不是跟踪狂,而是逃避警察的搜捕的嫌疑人。满得出了结论,潜藏在家中的人就是大石。

可是,他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呢?如果换作是满,既然不想去自首,那就会逃得远远的,比如坐上新干线逃到遥远的南方,而不是躲在附近。满想象着甩开警察的追查、如好莱坞电影般一路奔逃的情景:在电车上把警察所在的车厢割离;从堤坝上一跃而下;从被封锁的高楼大厦窗户中跳出;在只有几寸宽的立足之处一边和害怕跌落的恐惧做斗争,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迈步——倒是挺有趣的。想着想着,满突然发现自己睡着了。本来只是闭着眼睛想事情,不知不觉间意识的一只脚竟陷入了睡眠的沼泽。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多长时间?

满直起上半身,觉得头很重,睡意还没有完全消散。接着,满清醒过来,立刻慌了——要是这样睡下去,会发生火灾的。

满想调小火势,指尖触碰到旋扭时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火势被调到了适当的大小。她把手伸到暖炉前试了试温度,更加确定是在她睡着时,潜藏在家中的那个人调小了火势。

她错过了最重要的瞬间,满差点面露诧异,但她也有一种成就感:虽然睡着了,却终究让他有了行动。他应该没有想到满是故意把火势调大的。满想,调小火势的他应该不是一个坏人吧。一般说来,不叫醒屋子的主人而主动把火势调小的人,心肠应该不坏。

满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她饿了,准备做晚饭。

之前,一想到有人潜藏在家里,满就觉得黑暗中充满了危险,但现在这种感觉弱了一些,空气似乎柔和了许多,但她还是不能原谅那人擅自闯到她家中。她一直装作没有发现他,那人应该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现在得继续保持这种状态,然后找机会和别人商量一下。

今天和枝来的时候,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她说这件事。下次和她外出再告诉她吧,在外面就不用担心那人会听见,可以慢慢和她商量。

满来到厨房,把椅子移到橱柜前,想拿下放在高处的盘子。她够不着,只得踩在椅子上摸索。她想用的盘子和一直闲置的小碟子套装、笨重的砂锅放在一起。

满甚至想,把他的饭也做了吧,这样他或许就会想:看来这家伙还有点利用价值。当然,满并不打算真这样做。

椅子晃动了一下。满知道这把椅子已很旧,但她还是想得太乐观了。她想赶紧调整姿势,却来不及了。她左脚踩空,跌落到厨房的地板上,左肩重重地撞到了橱柜。比起疼痛,身体受到撞击的感觉一瞬间更早袭来。

满虽然看不见,但脑海中浮现出了橱柜倒下时她被巨大阴影笼罩的情景,其实,橱柜并没有倒下来,而是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落,在自己周围相继弹开。满知道是一直放在那里没用过的小碟子,其中有一个掉在了她的腹部。

终于,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四周归于安静。满这才感到腰腿一阵疼痛。

幸亏掉下来的只是小碟子,满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真庆幸那重得能杀死人的砂锅没有砸到脑袋,否则自己绝不会安然无恙。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死。要是知道她是被掉下来的砂锅砸死的,和枝肯定顾不上悲伤,反而会先笑出来。

满站起来,用手确认着周围的状况,小心翼翼地不让碎片划破手。小碟子的碎片很多,地上散落得到处都是。满穿上拖鞋,用扫帚把碎片扫成一堆。在黑暗中进行这项工作非常耗神。满摸索到桌椅的位置,突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一个又重又大的物体放在餐桌上。她拿起来摸了摸,发现是砂锅。

满找来一把结实的椅子,站到上面,向橱柜上摸去。原本放在那儿的砂锅不见了。难道是刚才掉到餐桌上的?不,她没有听到砂锅掉落的声音。是轻轻掉下来的?可橱柜和桌子之间还有些距离。如果橱柜倒下来,应该正好砸在位于正下方的满身上。有一种可能——有人在半空中接住了砂锅,并把它放到了桌子上。

啊,原来如此,满明白了一切。她对可能就在身边的人道了声谢。不由得她多想,这句话便脱口而出,说完她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

十二月十七日。

明宏已经在满家里潜藏了一个星期,这意味着松永敏夫已经死了一个星期。现在,喧闹的街头已经开始张灯结彩迎接圣诞节了吧?但满好像对此完全不关心,从没见过她自言自语或哼歌,所以无法判断她到底在不在意这些节日。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气息:不管外面过圣诞节还是迎接新年,她都是在家中悄无声息地持续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明宏坐在客厅角落,听到稍远处传来洗衣机运转时低沉的声音。她在洗衣服吧。明宏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已经一个星期没洗了,也该换了。如果借用她家的洗衣机,即便在深夜,在二楼睡觉的她也会听到吧?最好把脱下来的衣服藏起来,趁她出去的时候洗比较保险。

其实这都不重要了,自己好像已经被发现了。明宏想起两天前的晚上。当时她正站在椅子上,想从橱柜的高处取什么东西。一看到她的姿势,明宏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是一把木制的旧椅子,她踩上去的时候,明宏发现椅子歪了。

明宏想象着她跌下来、橱柜倒在她身上的情景。他自然不能出手相救,要是扶起她,就等于告诉了她自己的存在。如果她受重伤住院,那自己藏在这里就方便多了。因此,就算发生了什么意外,自己也必须无视她的安危。

明宏刚想到这里,意外就发生了,她从椅子上摔下来,撞在了橱柜上。明宏所在的客厅角落距她只有大约五米。不知什么时候,明宏来到了她身旁,迅速撑住倒下来的橱柜并顶了回去,但里面的东西顺势从开着的玻璃门掉了下来。明宏来不及接住掉落的小碟子,但在笨重的砂锅离她头部只有十厘米左右的时候及时接住了,顺手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明宏开始怀疑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本能地违背了心中的想法。也许从她踩到椅子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随时飞奔过去的准备。

趁她还没从摔下来的惊恐中反应过来,明宏赶紧回到客厅。虽然担心她会听见脚步声,但如果继续待在厨房,她收拾碎片时就会发现明宏。

她站了起来,确认周围的状况后,开始用扫帚清理碎片。明宏看见她摸到了餐桌上的砂锅,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做错了。砂锅出现在那里太不自然了,他应该把砂锅放回橱柜,但情急之下,他只顾着从她身边离开,便随手把砂锅放到了餐桌上。

明宏吓得屏住了呼吸,接着她又摸了摸橱柜的上部,然后用叹息般的声音说道:“谢谢。”

声音很小,但不远处的明宏听得清清楚楚。她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对家里的另一个人说。

她发现潜入这里的自己了,只是装作不知!明宏明白了。

道谢后,她的表情立刻僵住了,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很快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开始收拾散落的碎片。

第二天,明宏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发现有人擅自闯入家中而报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知她什么时候会拿起电话报警,明宏一整天都惴惴不安。但她并没有要报警的迹象,生活一如往常,好像不想引起任何争端,只想这样安静又封闭地活着。

明宏也配合着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昨天晚上的事是突发情况,如果说明宏出手相助是一个意外,那么她对明宏说话也是一个意外。当这些事都不存在,彼此都忘了吧!黑暗中,两个人仿佛达成了这样的默契。

两晚过后的今天,明宏听着洗衣机运转的声音,满脑子都是这些事。

向窗外望去,站台映入眼帘。细长站台的一端正对着窗户,铁轨对面是另一个水泥站台,电车定时从两个站台间通过。

满发现有人进入了家里,她也让那人知道了,但并不打算报警。这是为什么呢?明宏一直想象着她发现自己的那一刻,并对此充满了恐惧,以为她会尖叫。可是,她没有。

明宏正想着,客厅的拉门开了,满走了进来,好像很冷似的钻到了被炉里。她躺在暖炉的正对面,和往常一样一动不动,仿佛在宣告那里是她的死亡之地。

客厅是一个密室。在这个狭窄的空间中,有两个人在呼吸。她明知这一点,却若无其事。

在此之前,她在客厅时,明宏决不会动,因为只要他一有动静,就会被发现。但既然她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了,那就不必再这样了。以前她躺在面前时,明宏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现在他却做不到了。

明宏来回看着她和窗外。她依旧躺在那里,沉浸在只有一个人的世界。明宏已经知道她发现了自己。就算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她的脑海中也已经有了一个潜藏在家中的人。自己就像一个涂着油漆的透明人。前天晚上的事,他无法当作没发生过。

一番犹豫后,明宏下定了决心,起身向前走去。踩在榻榻米上时发出的声音平时难以注意到,此刻却像噪音一样响彻安静的房间,躺在那里的她不可能听不见。

她好像吓了一跳,随即一只手撑在榻榻米上,直起了上半身,眼睛茫然地望着半空,仿佛一个从熟睡中被突然摇醒的孩子。

明宏朝厨房走去,推开拉门,薄薄的磨砂玻璃发出振动的声响。

家里确实有别人,明宏想用自己的方式再一次告诉她,想知道她随后会采取什么行动。如果她大声尖叫,也在情理之中,那明宏就离开这个家。

明宏不敢直接和她说话,只能拐弯抹角地试探,就像远远地投出一块小石子,然后静静地观察。如果出声说话,就彻底暴露了,明宏对此非常害怕。

她仔细听了一会儿,很快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又躺下了。明宏从厨房看着。她没有呼救,也没有报警,而是把脸慢慢埋进被炉,连头发被压乱了都不在乎。

明宏无从得知她到底在想什么,但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觉得难以置信,但又仿佛早有预感。他意识到自己得到了在她面前谨慎地发出声音的权利。他在厨房坐了一会儿,又走回客厅。她依旧躺在那里,仿佛丝毫不在意身边的脚步声。

如果明宏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那就错了。天黑后,当透过窗户看到站台上亮起的白色灯光时,她给出了回复。

晚饭她做了炖菜,餐桌上却放着两个盘子。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为谁准备的,明宏也有了猜测。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想法呢?明宏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有些踌躇——要不要问问她,另一个盘子是给谁的?

炖菜冒着热气,明宏在客厅的角落都能看见。

准备好晚饭后,她坐到餐桌前的椅子上。平时,她会立刻开始吃饭,今天她却始终没动筷子。

她为什么不吃呢?明宏心中有了答案。

他慢慢站起来,静静地走到餐桌旁。他想,脚步声不能太大,否则会吓到她。

她对面放着一盘炖菜。一旁的椅子被拉了出来,仿佛在等着谁来坐。明宏在那里坐了下来。

也许是听到了拖拽椅子的声音,她拿起了汤匙——她一直在静静等待两个人的晚餐。

菜里没毒吧?明宏担心地用汤匙舀起炖菜,送入口中。温热的汤汁在舌尖上散开,没有对话的安静晚餐开始了,就连餐具碰到盘子的声音都那么响,好像足以震动空气。看来,菜是没毒的。

她在面前和自己一起吃着晚饭,旁人会怎么想呢?可能会认为他们是关系好到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既没有看盘子,也没有看坐在对面的人,左胳膊肘撑在餐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头低着,视线投向下方,眯着眼睛,仿佛在幸福地享受炖菜的美味。盘子中冒出的热气飘上了她的睫毛。

明宏想,也许自己坐的是她父亲以前的座位吧。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炖菜的温暖消除了此前的紧张感。明宏感到他们都从各自的位置向前迈出了一步,一点点朝对方走近。

除了自己,还有别人在这里,这一点无法当作不存在,彼此也不能无视对方。从两个人都意识到对方知道彼此存在的那个瞬间起,就算再想无视对方,两个人也已经开始有了交集。 2Fc0h/O1Q52KyKLlPOEC13/7ZbE+Fv2yyRi6vQk/BEaJpth9ak7b9Ehaxtx85m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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