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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年前在医院候诊室,本间满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视力有问题。她以前很少去医院,还以为医院的荧光灯平时就这么暗,或是灯光变弱的荧光灯没有及时更换。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正神色轻松地翻看杂志。看到这一幕,她才意识到有问题的不是荧光灯,而是自己的眼睛。

近期眼睛会基本失明——医生如此宣布道。这是那场事故导致的结果。满在绿灯时过马路,被闯红灯的车撞了。除了头部遭到猛烈撞击,身上其他地方并没有受伤。但是,她失明了。并非像按下某个开关,突然变得什么也看不见,而是在一周内,她眼前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满记得,在眼前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中,她出奇地冷静。视力仅剩一半时,四周仿佛沉入了傍晚的暮色。

满家的后面是车站。推开客厅的窗户,迎面就是站台。正值阳光刺眼的盛夏,有人将手放在眼睛上方遮挡阳光,还有女人打着遮阳伞。

满的眼前是一片暗淡的世界,所有人仿佛都浸泡在黑色的浑水中。神奇的是,站台上的人们却那么耀眼。满感到只有自己正慢慢前往一个和周围完全隔绝的世界。

她觉得很对不起父亲。从记事起,她就从未见过母亲,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现在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帮父亲做饭了,在习惯黑暗之前可能连陪他说话都做不到。这样的自己会成为他的累赘吧。

随着渐渐被拽往黑暗的世界,满感到自己好像扔下了父亲,独自踏上了旅程。她不再留在原地,而是朝着更加寂寞又安静的方向走去。上大学以后,她没有离开父亲单独外出旅行过。和普通人比起来,这是普通还是不普通呢?满不知道。留下父亲一个人,让她有一种负罪感。

终于,满完全陷入了黑暗,就像钟表的指针固定在深夜的某一刻,再也不动了。但满并不是完全失明。阳光、闪光灯这样的强光,仍然可以勉强穿透黑暗抵达视神经。不过,她看到的不是耀眼的光芒,而是小而微弱的红色光点。抬头仰望晴空,她会看到比蜡烛的光芒还要微弱的红色太阳飘浮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中。医生说,世界上彻底失明的人其实很少。

眼睛看不见后,满为父亲担心了好一阵子。去年六月,父亲因为中风,突然去世了。

满没有想到,学习盲文很简单。以前她不明白怎么用点的排列来代表文字,但她发现只要记住规则,盲文比平假名和拉丁字母还简单。这也令她感到惊讶。

从医生宣布她即将失明到完全看不见的这段时间,她和父亲一起学习读盲文书。

满学习的是六点式盲文。正如其名,是用六个点的组合来表示文字。六个点排成三行两列。只有左上角一个点,是“あ” ;下面再加一个点,是“い”;下面没有点,而是右侧增加一个点,是“う”;下面和右侧都增加一个点,是“え”;“え”的三个点,去掉左上方的点,是“お”。就像二进制算法,从一个方向依次排列。在这五个元音的基础上,再和其他点组合,就能表示五十音图。比如,在“あ”的右下角加点,表示“か”;在“え”的右下角加点,表示“け”。

问题是指尖能否正确地感受点的凹凸,但这也是能用时间解决的。

满的视力完全消失后,父亲从图书馆借来了盲文书。他似乎一直在担心满会太抑郁。为了能打盲文,他也和满一起学了起来。满已经看不见纸上写的字了,但他可以用盲文和满沟通。

打盲文需要盲文板、盲文笔和盲文用纸。把纸固定在盲文板上,用前端尖锐的盲文笔在纸上按下去,就能打出点。

那是刚刚学习盲文时的事情。有一天,父亲供职的公司放假,他本应在家里,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可能是满在二楼自己的房间时出去了吧。

厨房的桌子上留着一张盲文便条,纸上横排着一行轻微凸起的点——盲文是横着写的。

满闭上眼睛,尝试用指尖阅读。她仔细琢磨着纸上凸起的点,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

了西东买去我

满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用指尖一遍又一遍地从左到右仔细描着这些点,还是只能读出上面的文字。

突然,她意识到父亲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也明白了这些文字的意思。

盲文靠指尖来读凸出的点,打盲文时则要用盲文笔从右向左打,再把纸翻过来,读盲文时才能从左向右读。

父亲打盲文时,和读盲文时一样,也是从左向右打的,所以,要倒着读才能明白他的留言是什么意思。

父亲去世前留下很多便条,满都保存了起来。便条有多少,她和父亲的联系就有多深。那张显示着“了西东买去我”的便条成了父亲留给她的最珍贵的遗物。

黑暗无边无尽,但满并不悲观。被温暖的黑暗包裹着,仿佛置身于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

父亲在世时,她也隐隐约约有过这种感觉。虽然父亲也在家中,但因为满看不见,只要父亲不和她说话,身边就仿佛空无一人。有时,如果不是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她甚至会忘记和父亲在同一个屋檐下。真抱歉,仿佛把父亲从生活中割舍出去了——她为此感到心慌。也许就是靠这种方式来意识到父亲的存在,才能减缓她沉入黑暗世界的速度。

现在,父亲不在了,没有什么能阻止她了。盲文书她也几乎不再读。家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有时,从小学起就一直和满关系亲密的二叶和枝会打来电话,二人一起外出,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这就是满和外界仅有的联系。

满常常很多天不和任何人说话。不必打扫卫生也不必洗衣服的日子里,她总是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像胎儿一样蜷缩着身子,任由时光流逝。她想,此时此刻世界上正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吧,但只要被黑暗包裹着,这世界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属于她的,是这个家和家中无尽的黑暗,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是一个只有她的小小世界。房子是蛋壳,黑暗是蛋白,自己是蛋黄,无比寂寥却也无比安稳。自己好像被包裹在柔软的布中埋葬了。

急行电车疾驰而过的声音猛然响起,令满惊觉仍置身于日本。急行电车不停靠她家后面的车站,经过车站时巨大的震动声仿佛直传地下。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四周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很多回忆便浮现出来占据脑海,特别是那些不愉快的回忆。真想想起些愉快的回忆啊!比如小学时,全班同学都不会的题目只有自己做对了,让大家刮目相看。可是,就是想不起这样的事情。

那是十年前上中学时的事了。满经过走廊时,隐约觉得大家都在偷偷地看她,而一和她视线相碰,大家就赶紧把目光移开,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周围的气氛奇怪得很。

满感到莫名其妙,心中非常不安。二叶和枝从后面走过来,从她背上揭下了什么东西。她的校服后面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油性笔大大地写着让人悲伤的话。

“这是常有的事。前几天我也被捉弄过。”和枝皱着眉,把纸揉成一团。

满挠了挠头,笑着点点头。

大家都经历过这种恶作剧,完全不必放在心上,满明白这一点。可是,和二叶和枝分手后,刚才不知情地穿过走廊时的情景却浮现在她脑海中:大家并不是毫无顾忌地大笑,而是斜眼看着她窃笑。

她在卫生间吐了。这太可怕了!

她是一个毫无自信的人,总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每当别处传来一阵笑声,她就害怕是自己又变成了别人的笑柄。

教室里的课桌之间只有五十厘米左右的空隙,走动时不得不从空隙中穿过。如果有和她不熟的同学探出身子说话,她就会绕着走。其实只是打声招呼、请对方让一下就可以,可是她连这种程度也做不到。

上初中和高中时,她都这样静静地生活着,尽量不引起老师和班上活跃的同学的注意。平时站在众人面前已经让她拼尽全力了。在外面,哪怕只是从众人面前走过,她也会觉得遍体鳞伤。

即使是现在,一想起被贴纸条这件事,她仍会觉得血好像要从心头喷出,但她告诉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要忍耐。

外面会有无数的事情让人受伤吧。但现在,什么都不用看了,待在家里靠保险金生活,再不会有任何事情扰乱她的心绪。

小时候,有一次满在白天打起了盹,再睁开眼时,四周已经一片漆黑,茫然的感觉猛然袭上她的心头。只有晚上盖着被子睡觉,或偶尔从黑暗的道路、走廊上经过时,才有这种被黑暗包裹住的感觉,那种时候,她事先都有心理准备,告诉自己“要关灯了”或是“要走到黑暗的地方了”。可是,醒来后却陷入黑暗,对此她毫无心理准备,一下子慌了。那时她觉得黑暗很可怕。

黑暗通常会令人恐惧。满小时候即使在家里也怕黑,一说到黑暗就会想到妖怪,总觉得会在黑暗中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可是现在,满的周围永远都是黑暗。就算她害怕妖怪,也得先通过时钟报时知道现在是不是夜晚,或问问和枝周围黑不黑。她仍然害怕妖怪,所以晚上还是会开着灯,虽然开不开灯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即便如此,只要在家里,黑暗就像柔软的毛毯一样令人心安。

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她会想,就这样一动不动直到死亡来临吧。她静静地待在黑暗中,从窗户射进的阳光照在身上,随着时间慢慢推移,让她感觉时而温暖时而寒冷,周而复始,这是她对时间流逝的唯一感觉。仿佛不吃不喝也能活很多年,就这样慢慢变成满脸皱纹的老人,等寿限来临,终于能停止呼吸,进入长眠,宁静祥和地消失了吧?

几个小时里,她就这样静静地躺着,要说有什么动作,顶多是眨了几次眼睛。她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想动,还是真的动不了。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想:好吧,这次一直躺到死吧。

厨房传来冰箱运转时的轻微声响。她感到整个家正在慢慢腐烂。她心想,家中的一切正缓缓下沉,沉入地下,最终将抵达地狱。

她站起来,走到水槽边,用杯子接水。水从杯沿溢出,流到她的手上,她关上了水龙头。喝完杯子里的水后,她向冰箱走去。

放弃了一动不动直到死亡来临的念头,让她觉得很没志气。自己总是半途而废,她想,冰箱发出的轻响也要负一点责任,毕竟是这个声音让她想起自己还会感到饥饿。

也有人会为她独自生活而感到担心,那天来访的警察就是其中之一。说是警察,不过是那个人这样自报家门,而满决定相信他罢了。

玄关的门铃响了,声音犹如水面荡起的层层涟漪。黑暗中的满知道,难得地有客人来了。那个人似乎变成了波纹般的声音,以玄关为中心扩散到整座房子。

满打开门,听到一个年轻男子打招呼的声音。他自称是派出所的。满不知道他是否穿着制服。刚开始,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严肃。等发现满的视力有问题时,他严肃的语气消失了,转而关心起满的生活来。“吃饭和买东西方不方便?如果有什么困难,请给派出所打电话。”他说道。

满听到他从怀里拿出了什么东西的声音。黑暗中,有什么碰到了满的手,像是他的手。那只手中握着纸片似的东西。

“上面写着派出所的电话。”说完,他才转入正题,“你家附近有什么异常吗?”

听到“异常”两个字,满想起了白天的事情。当时她听到门铃响了,便走到玄关开门,外面却没有人。她走出去向四周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可能是附近孩子的恶作剧吧,她想。

满有一个习惯,只要门铃一响,不等确认是谁,她就会把门打开。对她而言,门镜没有任何意义。她生怕让客人等久了,过意不去,所以总是赶紧把门打开。她想过,如果强盗进来做坏事,她就咬舌自尽。

门铃响了却没有人这样的小事,满觉得不用特意汇报,便没有对那个自称警察的人提起。听到满说没有什么异常,那人好像轻轻点了点头,“哦”了一声。看来,其他住户也给出了相同的回答,所以他对满的回答也早有预料。

他接着又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可疑的年轻男人?”但他马上“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问得不对。满自然说什么也没看见。

“最近不太安全,请多加小心。”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满一个人握着手中的纸片不知如何是好。那人说上面写有派出所的电话。满想扔掉,却于心不忍,可她看不见上面写的内容。

派出所的人为什么要四处巡查呢?满思索着,想起了早上的事情。

每天早上,她都会打开客厅的窗户通风。今天早上关窗户时,她感觉外面骚动不安,听到了巡逻车的声音和人群的嘈杂声,但这些都和她没有关系。后来,她去了二楼的房间没再出来,便忘记了这件事。

满有些不安。她离开玄关,走回客厅。

就在这时,厨房传来微弱而清脆的声响,好像是橱柜上摞着的盘子发出的。没有人碰,餐具却发出声响,这样的情形虽不常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多半是没放好吧。

不安的感觉在满的心中弥漫开来。她感到透过空气,从幽深黑暗的另一侧隐约传来某种气息。不过,她立刻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她走到厨房一摸,发现那里堆满了没洗的餐具。刚才的声音是餐具们在抗议吧。

这天是十二月十日。

***

一周以来盘踞在心头的情绪在今天早上消失了,心中原本安放情绪的地方变成了空虚的洞穴,强烈的虚脱感让身体几乎无法动弹。心仿佛缺了一块。明明有一个人死了,自己却毫无感觉。胸中跳动的仿佛不是流淌着温暖血液的心脏,而是一块冰冷沉重的石头。

今天早上以前,他一直觉得要是松永敏夫死了该有多好,他认为自己是个冷酷的人,以别人的死为乐,但实际上他没有感到高兴,也没有感到难过,什么情绪都没有。

今天早上以前,他心中的确充满了不安。看到站台上的那个人,不安瞬间变成了杀意,但现在,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因很简单——令他冒出杀意的松永敏夫,已经永远消失了。

明宏已经在客厅角落坐了四个多小时。

这是一座木制的老房子。客厅位于房子的东侧,是一间八叠 大的和室,房间中央放着被炉。明宏就坐在客厅的东南角。

靠着东侧墙壁摆着一个大柜子,占据了墙的左半侧。一进门他就瞥见了那个柜子,但看不到里面有什么。可能和每户人家一样,里边收纳着指甲刀、转笔刀这些不好归置的东西吧。明宏的老家也有这样的家具。

墙壁的右半侧有一扇窗户,奇怪的是,金属窗框比房子的其他地方要新一些,估计是后来换的。

南侧墙壁下放着电视机。明宏背靠南侧墙壁,右肩贴着东侧墙壁,正好被夹在东墙和电视机之间。他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不是一个生命体,而是房间里的一件家具。如果真是如此,那该有多好,他想,这样就再也不必烦恼和苦闷了。只要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也不需要吃东西,看着房子里的人从面前来来往往就可度日。等自己慢慢变旧,新家具被搬进来,自己就会被扔出家门,静静消失。

明宏伸直蜷缩的双腿,放松了一下僵硬的肌肉。他小心翼翼地活动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就连脚蹭在榻榻米上时的摩擦声和衣服发出的窸窣声也要避免。奔跑带来的疲劳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紧张令他肌肉紧绷。

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否则事态将变得非常可怕。

窗户位于他的右肩旁,只要抬一抬下巴,就能看到外面。十二月的寒风透过窗户缝隙,吹得他浑身冰凉。金属窗框看似没有缝隙,其实不尽然,又或许是玻璃本身就是冰凉的,所以把外面的寒意传到了屋里。

北侧和西侧的墙上都装着磨砂玻璃推拉门,分别通向厨房和走廊,现在都关着。

这个家的主人本间满在煤油取暖炉前已经躺了两个多小时。她像胎儿般蜷缩成一团,似乎要把暖炉散发出的热气包裹在身体里。

她翻了个身。刚才明宏只能看到她弓起的背,现在她的脸朝着明宏。两个人之间隔着房间中央的被炉,但从明宏的角度还是能看见她的脸。

明宏吓了一跳!刚才她一直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明宏还以为她睡着了。但她的眼睛睁着,直直地看着明宏的方向。

好清澈的眼眸。

明宏一时间有些慌乱,以为被发现了,但他很快想起她是看不见的。这一点也得到了证明:她并没有尖叫,还是像刚才那样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

看来还没有被发现,原来她一直是清醒的,明宏庆幸刚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这个犹如密封盒子般的房间里,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其实并非如此。明宏怀着一种负罪感,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看向窗外。

玻璃上凝结着水珠,一片朦胧。这是从暖炉上的水壶中冒出的热气遇到冰冷的玻璃表面后形成的。两个半小时前,水就开了。现在,方形暖炉上的水壶仍放在偏离火苗正上方的位置,白色的蒸汽从壶嘴缓缓冒出来。

明宏伸出左手,悄无声息地擦去窗户上的水珠。他的左手手心又湿又凉。房间里很暖和,可是手上的水珠带来的寒意透过手臂,穿过后背,直抵足尖。

被左手擦拭过的玻璃不再模糊,明宏透过这一小块地方看着窗外。

距窗外大约两米的地方是车站站台,一侧站台靠近明宏,与另一侧站台中间隔着铁轨。透过窗户正好能看到站台的尽头。面对窗户时,则能看到从左边延伸过来的站台正好在窗户中间的位置终止。两侧站台之间的铁轨向着窗户右边延伸下去。

房子和站台之间并排种着树,窗户正好在两棵树中间,视野很开阔。把脸贴近窗户,甚至能看清较远的那侧站台尽头的情景。

站台上站着很多人,但和早上相比,已经少了许多。仍有穿着黑色工作服的人从站台尽头俯视铁路,好像在调查着什么。每个人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明宏甚至能看清那些人脸上的皱纹。他向外张望着,小心翼翼地不让那些人发现。

较远那侧站台的尽头,架设着用来隔离铁轨和马路的绿色金属网,早上看热闹的人们就是从那里往车站里面看的。几个小时过去了,那里已空无一人。

没想到那个男人就死在那里!明宏盯着仅有二十米开外的另一侧站台,猛然发现自己的嘴唇在不停地颤抖。他紧紧咬住嘴唇。

明宏不是最近才知道她叫满,但从未和她说过话,也没有来过她家。

十二月十日十点左右,明宏犹豫一番后,站在了这座古老的木制房子的玄关前。房门是推拉门,金属门框上镶嵌着玻璃。

他按下塑料门铃。按钮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式,缝隙里落满了尘土,让人担心门铃是否还能响。但很快,清脆的门铃声便响彻整座房子,连站在外面的明宏都能听见。

没多久,透过房门的玻璃能看到有人来了。一个年轻女子打开门走了出来。明宏早就知道这里住着一个盲女。

“哪位?”女子疑惑地向四周问道。

明宏按完门铃就退到一旁,背贴着墙,观察着年轻女子的举动。他曾远远地看着她,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还是第一次。她自然不认识明宏。这对她而言有失公平,但也无可奈何。近在眼前的她,比明宏预想中的还要瘦弱。

“有人吗?”她又问了一遍,赤脚走到门外。看来她不在乎会不会把脚弄脏。看到她因寒冷而发红的双脚踩到门外灰白色的水泥地上,明宏觉得她就像一个孩子。她也太没有防备心了,万一地上有玻璃碴呢?万一有人想害她呢?她怎么办?但对于那时的明宏而言,她走到门外正是一个好时机,否则,他只能考虑从哪扇开着的窗户潜入房子了。

明宏从走到门外的她身旁经过,进到屋里。为了不让鞋子在走廊上发出声音,他事先脱了鞋,只穿着袜子,等待着这一刻。

玄关摆放的都是女鞋。明宏扫了一眼,看到鞋架上有陈旧的男式皮鞋。走廊笔直地向前延伸,明宏悄无声息地向前走去。走廊中段好像有通向卫生间的门,尽头是一扇磨砂玻璃推拉门,走廊在那里形成一个拐角。

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明宏回过头,看见她朝屋里走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来,她以为刚才的门铃声只是恶作剧。明宏立刻躲进卫生间。

她从明宏面前走过。看上去已经习惯了家中的格局,走到走廊的尽头,她自然地拐了过去。上楼梯的声音传来。

她已经上了二楼,应该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吧,明宏这么想着,重新回到走廊上。

一楼是厨房和客厅,还有好像没有人使用的房间和佛堂。

明宏决定在客厅藏身。从那时到现在,他一动未动。

已经过去了半天,警察应该已经查明从车站逃跑的男子的身份,正在住宅区四处搜查。他必须藏在一个警察找不到的地方。

去年四月,明宏来到一家印刷公司上班。从那时起,他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印刷公司一共有一百多名员工,前辈松永敏夫是其中之一。

每年春天,公司都会聚餐,欢迎新员工,加深同事之间的了解,所以必须参加。

大家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有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男人在离明宏稍远处的座位上滔滔不绝。那人看上去比明宏大几岁,在他周围,大家都举着盛满啤酒的杯子听他高谈阔论。明宏很不擅长交谈,在这种场合总是落落寡合。当时也是如此,明宏默默地听着那人讲话。

那人说,前年春天,有一个在他手下工作的新员工连酒都不会喝,真是靠不住。于是,他故意分配了很多工作,让那个员工叫苦不迭。很快,那个员工就辞职了。他得意地讲着,一口气喝干杯中的啤酒,露出一副扬扬自得的表情。

明宏感到浑身发冷。看那个人在众人面前无所不谈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在公司工作多年的前辈,可是,他自鸣得意地说笑的样子令人非常郁闷。坐在他旁边的人称呼他“松永先生”。就这样,明宏知道了他的名字。

明宏住的公寓位于旧建筑密集的街区,巷子狭窄,有车经过时,行人只能贴着电线杆走。明宏会在一早穿过巷子,去车站坐车。

穿过建筑密集的街区,便能到达沿铁轨方向铺成的马路。铁轨和马路之间是下半部分被杂草掩埋的绿色铁丝网。每当急行电车呼啸而过,铁丝网就会因风压剧烈晃动。

明宏每天坐电车上班。从他住的公寓到最近的车站要走十五分钟,再坐二十分钟电车,就到了印刷公司所在的街区。

一天早上,他偶然发现松永和他从同一个车站上车。他正沿着铁轨旁的马路向车站走,隔着铁丝网,看到了站台上松永的身影。

看来松永家就在附近。松永身旁站着一个化了妆的年轻女子,二人正在亲热地说着什么。明宏想,女子可能是松永的女朋友,和他坐同一班电车去上班。

因为上次聚餐留下的印象,明宏总想躲着松永,尽量避免在车站碰到他,但永远不碰上终究是不可能的。有时明宏正在站台上等车,松永也来了,两个人的视线正好撞到一起,松永那双毫无特点的眼睛从镜片后观察着明宏。

同在一个部门,松永对明宏应该有印象,但两个人几乎没说过话。对他而言,明宏可能就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同事。在车站碰面后,明宏就变成了从同一个车站上车的毫不起眼的同事。

明宏在公司的主要工作是胶版印刷,把巨大的像卷纸一样的印刷用纸放到印刷机上,再从滚轮上滚过。最初,他以为这样的工作交给机器就可以,工作一段时间后,他才知道这项工作非常依赖于工人的技术。根据油墨的用量不同,相同的油墨印出的颜色也不同,必须严格按照客户的用色要求来印刷。刚开始,明宏在工作中事事都要问别人。后来,他终于能独当一面了。

明宏不擅长记人名,从中学时就是如此。他只记得经常和自己说话的同学的名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同学,往往三年下来,他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上班之后依然如此,常常是对方知道他的名字,他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这也说明他对周围的事物毫不关心。不管周围的人聊得多么火热,他都不想参与。对大家聊的话题,他也不感兴趣。人们通常应该会凑过去主动加入聊天,明宏却总是敬而远之。

他只愿意一个人待着。自然,他渐渐被大家孤立了。从上中学开始就是这样,配合大家聊天对他而言是苦事一桩。他经常远远地望着三五成群的同学们,仿佛在看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奇怪生物。

刚进公司时,同事们常约他下班后去喝一杯,每次他都拒绝。久而久之,便没人再约他了。

太好了,他想。不知为何,和别人聊天时,他总感觉不停地遭到否定。他能正常应对谈话,说的话也中规中矩。可是,等独处时,他想起聊天内容,回味说过的每一句话,总是很讨厌自己说过的话,也质疑别人说过的话。聊天中,他不曾意识到双方的想法、价值观有分歧,事后他才醒悟,这令他备受打击。他感到自己的想法和观点被周围人的价值观所侵蚀、破坏。最终,只有不再和周遭产生联系,把自己孤立起来,心情才能获得平静。

他无法理解喜欢结伴行动的人。无论是否善于和别人打成一片,这些人都能毫无感觉地埋没在众人之中,而明宏完全不想成为其中一员。

被松永盯上,是进入公司一年之后的事。

金属制的楼梯旁边有一个大柜子,当时明宏正在里面找打扫卫生用的清洁剂。

“你在找什么?”

突然,从明宏背后的上方传来一个声音。只见松永站在楼梯上,靠在金属扶手上俯视着他。

明宏说在找清洁剂。

“不就在你后面吗?”

明宏仔细一看,确实如此。他低头说了声“谢谢”。

松永又说道:“你没长眼睛吗?”

那口气像在骂人。没有在工作中犯错,竟然被松永这么说,明宏心中一惊。他抬头一看,只见松永正死死地盯着他,那感觉就像有人贴在他背后,令他毛骨悚然。

工作之余,其他同事都会和松永一起吃喝玩乐,只有明宏拒绝加入,嫌隙可能就是由此而生,也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们在同一个车站上车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

一年过去了,春天再次到来,又有新人进入公司。一个姓若木的年轻男子被分到了明宏所在的部门。若木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娃娃脸,要是穿上校服,看上去就像一名中学生。他常常虚心地向明宏请教工作上的事。

若木很合群,相较于明宏,很快就和同事们关系融洽起来。休息时间,会看到他和公司的前辈们一起在吸烟区吸烟。明宏不禁想起松永曾经对新员工的所作所为,看来,松永并不会加害若木,明宏松了一口气。

可后来不知为什么,明宏发现,若木对他的态度和对公司其他前辈的截然不同。

“大石,你帮我做一下这个。”

若木常常像这样若无其事地把工作推给明宏,好像这样做是理所应当的。而且明宏发现若木只对他提出如此厚颜的要求,对公司其他前辈从来不会这样。

起先,明宏以为自己多心了。他并不认为公司前辈就要高高在上,甚至可以说不那么在乎上下级关系的相处模式更符合他的秉性,为这种事耿耿于怀未免太小气了。但很快,他发现并不是自己多心。那是工作结束后,正收拾东西的时候。

“我去休息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说着,若木往吸烟区走去。

明宏愣了一下,叫住他。

“请你好好收拾吧。”若木瞟了明宏一眼,扔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这太不应该了!若木对公司其他前辈都恭恭敬敬的,却唯独轻视明宏,真令人生气。

明宏决定去吸烟区把若木叫回来。他不吸烟,所以平时与吸烟区毫无关系。吸烟区在车间外面,备有卖果汁的自动售货机和烟灰缸,工作之余总有几个人聚在那里边谈笑边吸烟。

若木正和几个同事在吸烟。明宏一出现,谈话就戛然而止,他们一齐将视线投向明宏。松永也在其中。

明宏最害怕在众人面前说话,可此刻不得不说。他对若木说:“和我一起去收拾。”

“那点事,你一个人就能干吧?”松永皱着眉,吐着烟说。

“啊,对。就拜托你了。”若木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烟拿给明宏看,说,“我正抽着呢。”

聚在烟灰缸周围的几个人都是公司的同事,他们不是明宏的朋友,而是若木的。现场弥漫着“收拾车间这种小事,就应该你一个人做”的气氛,虽然这项工作确实很简单,独自完成是最有效率的。

明宏心中无法接受,但看看那些令他无法反驳的视线,他转身离开了吸烟区。

身后响起一阵笑声,不用问,他们肯定是在笑自己。明宏知道,松永常常偷偷模仿自己,以此和大家取乐。

人聚集在一起,自然会产生上下级关系,这和领导与下属的关系还不一样,而是“这个人善于照顾别人,需要尊敬;那个人可以成为被取笑的对象”这样的关系。明宏想,若木就是这样处事的。

明宏强烈地感觉到若木得到了松永的授意。不知为何,松永总是拿明宏当靶子,和他过不去。明宏想不出原因,自己只不过是偶尔和松永在车站碰面而已。松永夸夸其谈时,只有自己不笑,也不随声附和,或许这就是原因?

也有人看不惯松永。明宏曾见到有人在更衣室里悄悄骂松永,可是他们在松永面前也会装出一副笑脸。明宏没有这么机灵,听别人说话时,他根本不会假笑。

明宏曾听到松永得意地说,他同时在和两个女人交往。当时,明宏正坐在食堂,一个人吃着橙色餐盘上的菜。松永和若木等几个同事走了过来,围到明宏身边。在外人看来,仿佛是一群交情很好的同事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但松永一副取笑明宏的表情,分明是想看看明宏会有什么反应。松永一直在说和他交往的女人有多蠢,他只是玩玩而已,没想到那女人却迷上他了。他把那个女人当成笑话讲给大家听。

明宏只觉得这完全是别人的事,没必要在意,可他还是忍不住想,那个女人就是他曾在站台上见过的那个吧。他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周围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可他只想离这些人越远越好。

“大石,你怎么想?”突然,有人这么问他。

他不知道对方想听到什么答案。他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不知道。虽然还没吃完饭,但他随即端起餐盘立刻离开了。

进入公司工作已经一年七个月了,去上班依旧是一件痛苦的事。和以前一样,无论是上学还是上班,明宏总是身处困境。只要他在休息时不愿和大家来往,他就找不到立足之地。不管身在何处,他都觉得紧张、压抑、憋闷。

每当察觉到松永的视线,他更是感到痛苦,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快要被掐死了。

“那个大石,也不爱玩。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大约两个星期前,明宏在吸烟区旁听到若木这样说道。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笑声。

明宏停住脚步,躲在吸烟区里的人看不见的拐角处。

“下次我跟着那个家伙看看。他家就在我家附近。”这次是松永的声音。

“跟踪他!谁有录像机?偷偷录下来!”

大家越聊越带劲,连具体日期都定下来了。

众人正聊得高兴时,若木一个人从吸烟区出来,走到了拐角处。明宏没来得及躲起来。

发现明宏站的地方能清楚地听到吸烟区的谈话,若木愣住了。幸亏他没出声,吸烟区里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嘘——”明宏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若木别说话。

若木明白了他的意思,咽了口唾沫,悄无声息地走了。

从那以后,明宏便开始随时注意着身边的动静,但没有发现有人跟在身后。提心吊胆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总觉得在被人监视。走在路上时,甚至在家时,他也会不时回头看。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影,但他感到生活日渐痛苦,神经备受煎熬。自己总是爱多想,估计若木已经告诉松永计划败露,所以松永不会跟踪自己的。明宏这样宽慰着自己,可又总觉得松永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不知在何处正盯着他。

有一次,更衣室里只有若木和明宏。若木罕见地主动向他搭话:“上次那些话,你听见了吧?是不是生气了?”若木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在讨好明宏。

从正面看若木的眼睛,能感到若木有些害怕。如果是平时,明宏肯定会尽量息事宁人,但当时他心里很激动,忍不住想吓唬吓唬若木。他慢慢贴近若木,说道:“我想杀人。”

若木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随即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好像就是这么软弱的人,如果没人壮胆,他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杀谁?我,还是松永?”

明宏换好衣服,用力关上了柜门。若木惊叫一声,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明宏没有回应他,径直走出更衣室。

杀人……突然,自己曾说过的话在脑海中不停回荡。这个念头虽然离谱,但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吧。

十二月十日。

明宏在公寓里醒来。他撑起上半身,感到一阵头痛,浑身是汗。应该是做噩梦了,可是梦见了什么,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桌上放着吃剩的盒饭,是昨晚从便利店买来的,因为没食欲,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明宏扔掉盒饭,换好衣服,被子也不叠就离开了八叠大的屋子。每天过着家和公司两点一线的生活,根本没必要叠被子。自己这一生就这样了,被子大概永远都不用叠,明宏想。

这是一个寒冷的早上。天空灰白,太阳躲在云层后面不见踪影。住宅密集的街区里,除了明宏,一个人影都没有,连狗和麻雀都踪迹全无。整个世界被包裹在一片静寂之中,就连绿色的树木也仿佛被涂成了灰色。

冷风吹在脸上生疼,明宏打着寒战向车站走去。柏油路很旧,油漆画出的线条和文字斑驳不堪。明宏每迈出一步,心中就涌出一阵几乎要令他发狂的悲伤,像是发病一样。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他的心情一直糟糕透顶,然后突然爆发了。悲伤不断累积,快要撑破他的心,终于要撑破了。

如果不是勉强打起精神,明宏恐怕早已双膝一软倒在地上了。他还是忍耐着一步一步挪出狭窄的巷子,来到沿铁轨延伸的那条马路上。他伸出左手猛地抓住路旁的铁丝网,扶着继续向前走。

他几乎无法面朝前站稳。铁丝网下面的杂草经霜打后,颜色一片黯淡。寒冷使他抓着铁丝网的手割裂般的疼。

他的身体在反抗:无论如何,不要让我去公司!可是,他必须去上班。

如果现在从公司辞职,就等于向松永投降,然后灰溜溜地逃走。明宏想起去年四月聚餐时松永说过的话。他用工作对新员工施压,逼得新员工不得不辞职。明宏不想重复同样的命运,成为他的又一个笑柄。如果现在屈服于他,从公司辞职,来年他肯定会愉快地对另一批新员工讲明宏的故事。所以,自己必须去上班,必须去公司打卡,必须向早到的同事们打招呼!对于明宏例行公事般的招呼,几乎没有人回应。可是,打卡机旁边贴着一张标语,提醒同事之间要打招呼。

明宏感到走投无路,心中一片悲凉。公司就像松永已经住惯的家,同事们都是松永的朋友。明宏虽然已经工作了超过一年半,却对周围的一切感到疏远。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是他自己选择了被孤立,但他有时还是痛苦得心都要碎了。

这个世界上令人不快的一切,聚集成了松永的样子,浮现在明宏面前。就是这个人,令自己如此悲伤,他是多么可憎!

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家里,一想到松永,明宏心中就燃起满满的憎恨,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负面情绪像漆黑黏稠的石油,充斥在他的脑海中。

快到车站时,明宏抬起头。只要再走几步进了车站,就可以趁电车来之前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

铁轨和马路之间的铁丝网非常陈旧,表面覆盖的绿色塑料膜已经多处剥落。铁丝网另一侧的站台映入明宏眼帘,灰色的水泥站台比马路略高一些,长期风吹雨打后布满了雨水流淌留下的痕迹。

站台尽头站着一个男人,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面朝铁轨。明宏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确信那人就是松永。

不想和松永乘同一班电车,就连在车站里目光相遇都令人痛苦不堪。明宏想,还是转身离开,等下一班电车吧。可是,他没有这么做。连他自己也很意外,他的脚不听使唤地朝着检票口走去。他看了看手表,七点十八分。

这是一个小车站,没有自动检票机。检票口是从车站管理室开的一个窗口,里面总是坐着一名中年工作人员。从窗口可以看到里面烧得火红的炉火,只有乘客经过检票口的时候,工作人员才离开炉火,走过来确认是月票还是普通车票。

明宏出示了月票,穿过检票口,走进车站。

他环顾四周,和平时早上的景色并无二致。铁轨两侧是两个细长的灰色站台,上方是用来防晒、挡雨的简易屋顶。除此之外,站台上再无其他东西。锈迹斑斑的跨轨天桥连接着两个站台。明宏只有在下班时才会走过这座天桥。

铁轨向两边伸至远方,云层遮盖的天空一片灰白,沿着铁轨架设的电线仿佛是用尺子和铅笔在空中画出的笔直黑线。向远方眺望,铁轨、电线、铁丝网和排列在两侧的房子集中成一点,在冬天的清晨中渐渐变得模糊。呼出的气体也化成白雾消散在空中。

急行电车即将经过。它在这站并不停车,只是毫不留情地从眼前飞驰而过。

松永依旧站在站台的尽头,丝毫没有注意到明宏也走进了车站。明宏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表确认时间,一瞬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急行电车马上就要通过,如果把他推下去,会怎么样?不管周围有没有人,都无所谓了。不杀死松永,自己会疯掉的。明宏脑中回响着“惩罚”两个字,慢慢走到松永身后。明宏不知道松永到底让多少人陷入了痛苦的境地。远处传来道口的警示声。声音穿透寒冷的空气,越过家家户户的屋顶,传入耳中……就在这一瞬间,松永的生命消失了,估计是当场死亡。松永最后看到的是明宏的脸。他跌落在疾驰而来的巨大金属车头的前方。在车身撞到他身体前的短短一秒间,两个人的视线陡然交会。松永一脸惊愕,好像比起自己从站台上落下、电车即将从身上轧过,明宏竟然近在身侧这一事实更让他惊讶。电车紧急刹车,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锐摩擦声传入明宏耳中。站台上还有一个女人,她的目光和明宏的撞到了一起。女人一脸惊恐,飞快地从明宏身旁跑开了。听到刹车声,正在车站管理室炉火旁的工作人员跑了出来。明宏拔腿就跑。他想,是恐惧让他这样做的。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

现在,明宏正屏住呼吸藏在满家。

明宏蜷缩在客厅一角,很不舒服。这个家的主人本间满正躺在暖炉前,一动不动。她要是去别的房间该有多好?可这是她的家,明宏觉得他不该这么想。

他觉得很对不起满。不过,因为警察的搜寻,他不能回自己的公寓。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警察就会查明死者的身份,也会得知他对同事松永怀有杀意。

满家是附近住宅中较大的一座两层木制老房子。房前是一条小路,后面是车站,两侧都是民宅。四周被墙围起来,只有面向铁轨的一面没有围墙,而是种着植物用来分隔界线。

明宏想,这大概是她从父母或祖父母那里继承的房子。走廊的地板和柱子是黑色的,泛着光泽,在从窗户射入的阳光的反射下,看上去一片潮湿。

明宏藏身的角落里有一根柱子,上面有好几处贴纸留下的方形痕迹。贴纸被撕去后,留在上面的胶沾满了灰尘和污垢。明宏想象着躺在面前的满小时候往柱子上贴贴纸的情景。

突然,一阵门铃声响起。躺在暖炉前的满听到声音站了起来,打开西侧的拉门,走出客厅。从脚步声可以听出她从走廊走向了玄关。

好像有人来了。如果是视力正常的人走进屋子,明宏就得藏到别的房间去。

估计满已经远离了客厅,明宏站了起来。他已经在角落里蜷缩了四个小时。拉开北侧的拉门,走到厨房,那里有一扇后门,他刚进这座房子时就确认过了。万一有事,他就立刻从那里出去。

厨房比其他房间新,看样子地板、壁纸、灶台、水槽都是后来换的,约十叠大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餐桌和四把椅子,东侧的墙边依次是水槽、台子和窗户。和客厅不同,厨房的窗户外面是一排茂密的树,看不到远处。

靠走廊一侧的墙边放着一个很大的橱柜。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里面摆满了碗碟。明宏靠着橱柜,竖起耳朵。橱柜旁边就是通向走廊的拉门,现在正拉开着。玄关处的交谈声穿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带着微弱的回音清晰地传过来,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我是派出所的……”

明宏顿时紧张起来。

派出所来的人知道满的眼睛看不见后,便关心起她的生活,随后才表明来意。

似乎是在寻找可疑的人。明宏立刻明白要找的人就是自己。对于警察的问题,满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从她的回答中可以得知,她完全没有发现自己。

派出所的人回去了,满关上玄关的门。

明宏松了一口气。他从橱柜旁移开,准备回到原来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刚才过于紧张,他整个人都靠在橱柜上,起身时,橱柜轻轻晃了晃,里面的餐具发出了轻响。

满从走廊往回走的脚步声停下了。

明宏赶紧停在原地。听到刚才的声音,她也许会发现家里有人进来了吧?如果她尖叫着喊救命,那该怎么办?明宏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走廊上的动静。

突然,她的身影出现在明宏面前。她静静地走进厨房,从紧张得屏住呼吸的明宏面前走过。她的脚步扰动了厨房的空气,微弱的风拂过明宏的脸。

在家中,她走得快极了,仿佛她的眼睛能看见。这一点,明宏在潜入她家不到半天就发现了。但现在,她在明宏面前走得十分缓慢,细查着四周。

她是不是发现了自己?明宏担心极了。

不过,她并没有尖叫着逃跑,而是摸了摸水槽,开始洗里面堆积的餐具。

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僵立在厨房的明宏总算松了口气。看来,她还没有发现自己。

当他们两个人同在一个房间的时候,走动或者活动身体都很危险,她一定会听到声音。但当她洗碗或用吸尘器打扫卫生的时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她用完全不亚于正常人的速度,在水龙头下冲洗着餐具上的泡沫。趁此机会,明宏回到了客厅的那个角落。

***

刚向外面迈出一步,身体就瑟缩了一下。在家中感到的黑暗和在外面感到的完全不同。家中的黑暗静谧、温暖,能保护自己不受外界的伤害,而外面的黑暗只会令人心生恐惧。只要听到稍大一些的声音,满就害怕得无法动弹。比如,听到枝头积雪落下的声音时,满并不知道那是积雪发出的,只能辨认出是什么重物落下的声音。她害怕几秒钟后那东西也会落到自己头上,不禁吓得双腿发软。如果不抓着别人的手臂,她就害怕得不敢出去。

市政府招募志愿者,为有视觉障碍的人提供出行服务。这些志愿者被称为“向导”。严格地说,满所在的城市中的向导并不是志愿者。担任向导的人在市身体残障人士协会登记后,每个小时可以得到一定金额的补助。

满每个月能从市政府领到七十二个小时的向导券。把这些券交给帮她出行的向导后,向导便可以凭券申请相应的补助。

据说几年前有人发起盲人运动,因此通过了这项制度。在那之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意识成了一道壁垒——有视觉障碍的人难以请向导。因为没有报酬,有些人觉得过意不去,就给向导送图书券等,但很多有视觉障碍的人经济状况不佳,由此引发了诸多问题。自从推行向导券后,找向导就变得容易多了。

满在通过电话联系向导前,她的朋友和枝主动承担了这个责任。满向和枝说了向导券一事,并想给她,但和枝婉拒道:“我带你出去,是因为自己想出去玩。其他人带你出去的时候,你再用那些券吧。”

满和和枝在小学时就相识了。后来,两个人上了同一所高中,又一起进入大学。再后来,满因为视力出现问题,从大学退学。顺利毕业的和枝没有找正式的工作,现在仍靠打工维持生活。

和枝有空的时候会带满去医院。每周,她都会拉着满的手出门,去超市买许多食物囤放在满家。

满站在和枝的左侧,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向前走。感觉到和枝要停下,她也赶紧停下;和枝向右转,她就向右转;和枝向左转,她就向左转。她死死地抓着和枝的手臂,仿佛怕自己在激流中被冲走。

满有独自外出时用的盲杖。可是,依靠盲杖和拉着别人的手臂感觉完全不一样。拉着别人的手臂,她能明确地知道前面有没有危险。通过手臂传来他人真实存在的感觉,就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明。

“满,你老窝在家里不出去,人会腐烂掉的。”十二月十三日,和枝这样对满说道,硬拽着她出去了。

满记得小学刚刚认识和枝时,她是个内向的女孩。上中学时,她变得越来越强势,越来越有个性,犹如幼虫破茧成蝶,振翅高飞。看到和枝的变化,满心中充满欢喜。

和枝总是能把好朋友们组织到一起,带领着大家玩。如果哪个朋友的生日快到了,和枝就会说“办个庆生会吧”,接着,从选会场到买蛋糕,便都按她说的进行。放假的时候,她也会突然说“我们去海边开篝火晚会吧”“我们去动物园看山羊的眼睛吧”,然后拉着大家就走。

“我们到公园了。一片铺满草坪的小山丘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远处。今天不是休息日,所以人不多。天气晴朗极了。”

“嗯,我知道。”

满全身都能感受到阳光带来的温暖。她以为正值冬天会很冷,怕感冒还特意穿上了外套,这会儿却出了一层薄汗。她深吸一口气,闻到了青草的气息。

仰望天空,一片漆黑的视野中,太阳那红色的点像一个被挖出来的洞,浮现在眼前,看上去就像一滴血。它并不是规则的圆形,轮廓是模糊的,仿佛很快就会消融在无尽的黑暗中。

用手遮住眼睛,红点就消失了,四周完全陷入黑暗。满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脚,她常常觉得连身体都融入了这片无尽的黑暗。只有用手遮住强烈的阳光时,她才能用眼睛感受到手的存在。

“你站到那边。”和枝说着,松开了满的手。

“干什么?!”离开和枝,满非常不安。和在家不一样,她感到自己被抛到了无边无际的黑色虚空中。

“别那么大声。我就在你身边呢。”和枝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说起满失明后的变化,就是常常用比以前大得多的声音说话。她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心中很害怕,尤其是在外面时,她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就变大了。以前她听向导说过,有视觉障碍的人都有这种倾向。

“好了。我给你照张相。”

满转向和枝的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那么紧张嘛。自然点,别那副表情,你又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手别放在胸前,放到身体两侧。”

“为什么要照相?”

“和打工的朋友聚餐时用的胶卷还剩几张,我想赶紧拍完。”快门声响了两次。“嗯。”

满听到和枝自言自语的声音。她能想象和枝摆出摄影师的架势,蹲着调整相机角度的样子。她脑海中也浮现出自己独自站在公园草坪上的样子。

记得和枝曾经对她说过,她睁着眼睛时,看上去和平常人一样。如果看照片,也许没人能看出自己是盲人吧。

“满,我想照你的侧脸,你看那边。”

“哪边?”

“你的外套一点也不好看。”

“这是我爸爸的。还是脱了更好吗?”

“就这样吧。”

快门声再次响起。

离开公园后,两个人来到一家意式餐厅吃午饭。这是她们第一次来,但以前就听说过这家名为“梅兰莎莉”的店。

“这家店可时尚啦。虽然在市中心,但周围种满了树,就像在森林里一样,感觉像是魔女之家呢。”进店前,和枝对满说。

提议来这家店的人是满。昨天她才结识的一个女子说就在这家店上班。满想,难得出来一次,顺便去一趟吧。

“小心点,脚下有台阶。”

“嗯。”

可能是和枝把店门推开了,店内令人感到温暖的芝士和意大利面的香味扑鼻而来。

“请问是两位吗?”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

满听过这个声音。“您好。”

她还记得吗?说不定已经忘了吧?满这么想着,向对方打招呼。片刻的沉默后,对方回应道:“啊,您是昨天的……您特意过来的?”

满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年轻女人穿着制服在门口迎客的样子。看来她还记得自己。

满和和枝被领到里面的座位。落座后,和枝给满读起了菜单,并且根据菜单上的照片告诉她每道菜都是什么样的。

“刚才那个人,就是帮你捡回衣服的人?”和枝告诉满桌子上水杯的位置后,接着问。

“嗯,她好像就住在我家附近。她说她叫三岛春美。”

满已经告诉过和枝,昨天春美去了她家。当时,满像往常一样在客厅躺着,门铃响了。她走出去,听到一个女人说:“打扰您了……您家晾的衣服被风吹跑了……就是这件……”

虽然不知道声音的主人长什么样子,但听到对方说“就是这件”,满知道对方把衣服递过来了。满慢慢伸出手,摸索着去找对方递过来的东西。对方好像这才发现满的视力有问题。

“原来是这样……”

“是的。”

满在空中摸索的手感觉到了布料的触感,是对方塞过来的吧,她在告诉自己,东西在这里。好像是衬衣。看来,是她捡到了掉落在路边的衬衣,特意送了过来。

满向她道谢。聊了几句后,满得知她家就在附近。她还说住得很近,要是有什么困难,她可以立刻过来。“我在一家意式餐厅工作,店名是梅兰莎莉。下次请一定光临。”她还告诉满,她叫三岛春美,然后就离开了。

“太好了,在家附近认识了新朋友。她长得很漂亮呢。”和枝的声音暖暖的,充满了由衷的高兴。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口,但她其实很担心满。满总是足不出户,和外界的交流只限于和她说话。这些满都知道,也为此很抱歉。

“点好了吗?”是春美的声音。她的声音温婉而柔和。

和枝把满的菜也点好了。“春美小姐,请等一下。”

四周一片黑暗,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上去是和枝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春美。

“请你站在满的旁边。对,就这样。”

相机的快门声响起。黑暗中,有一瞬间,满看到和枝所在的地方染成了一片红晕。这是闪光灯的强光刺穿满眼眸中的浓浓黑暗,直达视网膜的结果。接着,响起了胶卷的倒卷声。满听到春美走远了。

“对了,满,发生那起案件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因为就在你家后面,警察去你家调查了吧?”

“案件?”满反问道。

和枝没有说话。可能是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唐突了,和枝不知该从何说起。“就是三天前在车站发生的事啊。满,你不知道吗?那天你没觉得外面特别吵?”和枝说,三天前,有人死在了车站里。急行电车通过的时候,站台上的一个男人掉了下去,被车撞击,当场死亡。

“这么说,我当时好像听到了电车的紧急刹车声和人们的吵嚷声。”满并不关心这些,所以根本没放在心上。

“你别老迷迷糊糊的。你说,那个人怎么会从站台上掉下去呢?听说是别人把他推下去的。”

据说凶手看到男人被车撞死后,从站台尽头跳下去,逃跑了。车站的工作人员看到了逃跑的那个男人。

“听说凶手是个男的。不过他还在逃,没被抓住呢。你家就在附近,这些事你不知道可不行。”

“嗯。”满答应着。原来,那天下午警察去她家是因为这件事。当时警察询问家周围有没有可疑的情况、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肯定是在搜寻逃跑的嫌疑人。

满双手捧着水杯思索着。突然,杯子的触感消失了,好像魔术一样,杯子融入了空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满不解地摸索着四周。

听到和枝想强忍住的笑声,满才发现原来是她的恶作剧,是她从满手中抽走杯子,藏了起来。“干吗要这样恶作剧?”满抗议道。

和枝说:“好玩嘛。”

过了一会儿,传来盘子摆到桌子上的声音,还能闻到番茄酱的味道。和枝向满解说着意大利面绕口的名字。

吃饭的时候,满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把菜洒出来,不碰倒杯子。但就算番茄酱滴到了衣服上,她也觉察不到。

这家店的饭菜美味极了。

离开餐厅时,负责收银的人好像是春美。满站在一旁,听着她和和枝说话。

“你和满小姐是朋友?”

“我们从小学起就在一起玩。”

“你们感情真好。”

从餐厅出来后,满和和枝坐上公交车。在和枝的帮助下,满踏上公交车的台阶,慢慢走到座位。如果没有和枝,满连坐公交车也很困难。

满很喜欢坐公交车。等红灯时,在某个瞬间会发现连发动机的声音都消失了。满喜欢这样的时刻——从车下方传来的振动消失了,车内突然被寂静包围,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此时,说话声会显得特别响亮,因此乘客们都停止了交谈,整个车厢陷入寂静。以前上学时,课间休息有时也是这样——所有的喧闹声消失殆尽,教室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满觉得这两种情景很像,感觉也不坏。

她们坐公交车来到电车车站,再坐电车回到满家后面的那站。

“暖炉用的煤油还有吗?”和枝站在满家的玄关处问道。煤油用尽的时候,和枝会帮满添上。这件事满一个人也能做,但和枝仍很担心。

“嗯,还够用。”

“小心火啊。”说完,和枝便回去了。和枝家离这里步行需要三十分钟。

又变成了一个人。满回到家中,孤独感顿时涌了上来。和和枝外出回来后,平时独自在家时不曾有过的空虚感袭上她的心头。这说明她和和枝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

脱下父亲的外套,满舒服多了。满没有告诉和枝,最近她觉得家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一直笼罩着自己的异常安稳的黑暗,几天前开始变得飘忽不定。

也许是因哪扇窗户开着,有猫进出吧。满在家中来回走动,仔细确认着每一扇窗户。

没有一扇窗户开着,也没有动物的叫声。 64q7qK4o8wyrlJw/aqAha/ugCmchuaUij1mCr6mVFdyJSHfjds53RMfkc4aOToD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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