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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之所寄,一往而深

缘之所寄,一往而深。故人恩重,来燕子于雕梁;

逸士情深,托凫雏于春水。

明代汤显祖《牡丹亭题词》中有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情之所至,是一往而深,可生可死。缘之所寄,也是一往而深,不离不弃。

说情说爱,相思不闲,应该是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可以为了一个人跋山涉水,痴心到倾尽所有,慷慨到不要自己。到了一定年岁,所期待的则是平淡的相守,是温柔的相依。与一人执手,无山盟海誓,无蜜语甜言,却相濡以沫,暮暮朝朝。

情如世味,宜淡不宜浓,过深则生厌,清淡则耐品。世间之缘,不论是人与人的相处,或是人与物的情分,皆令人一往而深。有时,人之情意,不及物之深浓。人乃万物之灵长,有灵气和精神,却也多变幻。旧物有灵,不为时转,不以境迁,你不弃之,它定长情相伴,不负不离。

我与江南园林的一株蜡梅,亦算是有一种心灵之约。十年前的某个冬日,与之不期而遇,一见倾心。它苍树虬枝,开满了嫩黄的花朵,攀过古老的墙院,那般醒目,娇柔美好。蜡梅的香气,比之梅花,更有几分冷香,远远便可闻到,却又隐蔽难寻。

后来这些年,每至冬月,或逢初雪,皆会去往园林幽深处,与那一树蜡梅,续一段前缘。甚至偷折一清枝,带至家中,插瓶供养,与之朝夕相对,直到花枯萎谢。有时不忍舍弃,便干脆搁置于瓶内,斜枝枯干,亦别有风姿。

我与梅园的梅花、西湖的山水,以及姑苏的巷陌,还有乌镇的溪桥烟柳,乃至故园的风物,皆有一段不解之缘。此身无论寄居何处,总会在许多不经意之时,对它们心生眷念,一往而深。它们比之与我曾经相识的故旧,更令人魂牵梦萦,刻骨难忘。

我深信,旧物之情深,远胜于世人。山水梅花,翠竹明月,陪伴我经过了人世漫长风雨,记得我年轻的模样,亦怜我今时之沧桑。它们对我贫时不弃,富时不离,十年如一日,我来时款款,去时亦淡淡。

有时想着,我不过是万千行人中的某一个,与它们缘系今生之人,当是不胜枚举。然恰好这一个我,为之心动,愿交付真情,此生纵遇变故,亦不改初心。我对人,也是真心,却不及待物这般久长。人的一生,飘零流转,无有定所,而物不历迁徙,年年岁岁,为之守候,不言别离。

过往的故人,该忘的,皆已忘记,仿佛从未有故事发生,岁月一尘不染。不该忘的,也只是暂时停留,有一日终将删去,毫无痕迹。并非无情,而是人生不该负重前行,过去的无论是温暖还是冷漠,都已成往事。缘聚缘散,本是天意,何以值得一往而深。

世情迷离,人心难测,那时的知交,未必适合现在的自己。当你付出的时候,就知道一切不可挽回,而你所拥有的,也不一定就要偿还。有时候,缘分与宿债令人纠缠不清,或许连自己都不知,你所在意的人和事,到底是因为相欠,还是真的需要。

有人说,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见一个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人。为了他,心甘情愿改变自己,轻易放下一切。到后来,这个人未必与你相伴同行,甚至一个转身,便成了陌路。或也有厮守一生、白首相依的眷侣,却亦不复从前滋味。

更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则是凡来尘往,擦肩而过。无有缘分,就连换取一个简单的回眸都是不能。世间风物都在转变,何况人心,你寄寓厚望,多是冷淡散场。那些至死不渝的诺言,听听则罢,认真的人,多是会伤了自己。

昔日的汉唐盛世,也只是历史上一缕烟云,记住的人不多。当下所经历的一切,亦是世人过目即忘的风景。最情深的,是王谢堂前燕,虽觅不见旧主,却飞入寻常百姓家。任凭朝代更迭,世事迁徙,它们一直深情守候,不会离开。

记得幼时堂前,有燕子筑巢,每年春暖花开,燕子结伴成群从远方返回。之后,每日见它们辛勤衔泥筑巢,从不懈怠。不久的某日,便可听见啾啾的声音,小燕子破壳而出,燕子每日往返喂食,温暖而亲切。

忘了是何年,一只雏燕从雕梁上不小心坠落,羽翼未丰,尚不知飞行,我见犹怜。我觉它弱小可爱,在其小脚上系了一根红绳,将之带去戏台下的晒场,与同伴一起嬉戏。

归来,被母亲狠狠教训一番,只道燕子有灵性,守护家园,可带来安稳福气,要对之敬畏。直至父亲将雏燕送回巢穴,母亲才肯安心。此后,我对梁间的燕子,不敢有丝毫的冒犯。每年人间三月,梅花开罢,便将之等候,虽无约定,内心却始终不忘归期。

那时坐楼阁上,看云卷云舒,燕去燕回,不解人世风霜,觉万物有情。以为时光会停留,我将一生居住在黛瓦白墙之庭院,与燕子做伴,和绿竹偎依。原来我错了,万物有荣枯,人生有聚散,所谓的地老天荒,不过是一时之情,刹那之景。

世人薄情,为了生活不断地迁徙,将旧宅深院,不停地翻改修建。而燕子,被迫流转,今日暂寄你家雕梁,明日又不知托身何处檐下。它虽飘零之物,却比众生更向往岁月温柔,人世静好,唯愿巢穴常在,旧主不改,缘定三生,一往而深。

人生匆匆,转眼已有三十载,我从当年的小小村落,辗转至吴越风流之地。几千里路云和月,为功名?还是梦想?或者仅仅为江南的山水、园林的梅花?我亦是不知,仿佛只是听信命运的安排。冥冥中有一种缘分将我牵引,总之,今生怕是再也不会离开。

离去未必是薄幸,留下也并非情深。这片山水,乃至草木尘埃,亦曾在书卷里邂逅,从陌生至熟悉,有一天,也许都将遗忘。情之所钟,亦是执念,累人累己,难以解脱。若不可情长,莫不如薄情,不寄望于谁,也就没有失落。

如此想着,索性宽了心怀,对许多事,不再那般在意。人生在世,万般可求又不可求,最难的是一份率性与豁达。如若内心明朗通透,便不会计较得失短长,无意缘深缘浅。

今岁,纵不去园林,不与万千梅花相遇,又有何妨。我去与不去,它们都在,一如太湖的茫茫烟水,几千年来为谁改过波澜?世事山河,经风历雪,你转身,它还在。

《金刚经》所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念罢,心中释然。一往而深,也作虚幻,万语千言,皆是多余。 y9EFNRXePBQCc6PMbobSNVrrARLHfb1BG6WSqCXqFpIwHMCDhut8OVAisfxCEH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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