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不用买,韶光贫可支。
久违的雨日,晨起喝茶,择选珍珠。想当年,石崇经过绿罗村,用三斛珍珠,买下了绿珠,带她去了金谷园。三斛珍珠到底是多少?有多少斤两?价值几何?可以置多少田地?盖几间房舍?买多少粮食?又可换多少布匹?
我不知,相信绿珠也不知。只知石崇撒沉香屑于象牙床,让所宠爱的姬妾踏在上面,没有留下脚印的,赐珍珠一百粒。只知绿珠能歌善舞,倾城绝色,后坠楼而亡。唐人杜牧有诗:“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
世上女子皆爱珠玉,可衬年华,修颜色,饰形容。旧时女子,纵是清贫之家,亦有几件饰物,伴随一生。看着它们安静地置于妆奁,一如稳妥的岁月,内心无惧。
外婆曾说,她母亲年轻时最爱去镇上老铺子里买金玉,慢慢地攒了一盒子,沉甸甸的,看了都觉心安。后来,曾外祖母将她所有的饰物都给了外婆,而外婆带至夫家,亦是细细珍藏。若非时局动荡,外婆亦不舍将那些美物,典当给岁月,支付了流年。
外婆不算是美丽的女子,弱小身材,却也是静婉温和。她穿了一辈子的斜襟短衫,九十多岁的高龄,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与她相关的物,都有历史,有岁月的味道,甚至,都是有福禄的。
外婆镜匣里珍爱的金玉,母亲却不喜。母亲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不戴花儿粉儿,素净大方。外婆留下的几样银饰,母亲早早给了我,她说于她无有用处,都是负累。母亲喜简朴,她觉得首饰不过是富贵闲妆,她戴着做农活,很是违和。
早些年,我也痴迷过饰品,对着喜爱的美玉,爱不释手。一枚温润的和田老玉,一朵碧绿的翡翠梅花,或只是一粒简洁的珍珠,一颗年代久远的蜜蜡,都是韵味深藏。因为缺失,而想着拥有。后来,得到了,也觉无味。素日里,我粉黛不施,也不爱戴珠玉,唯简洁令人随性不拘。
日子终究是平淡的,美好的珠玉,不过是用来装点清白的岁月。金谷园里的女子,每日忍饥,为求身轻如燕,踏过无痕,只为挣取珍珠,经营生活。再华美的饰品穿戴于身,亦遮掩不住,被流光老去的风姿。
古人云:“芳树不用买,韶光贫可支。”美好的景物,乃至一花一草,都无须银钱购买,大自然无私赠予,处处可见。而锦绣韶光,就在一朝一夕的日子里,纵使清贫,也可任意支取。
但芳树年年,不惧生老病死,没有穷尽。而一个人的韶光有限,又怎经得起你随意支取,枉自蹉跎。更况,大自然有其规律,春秋交替,花开花谢,阴晴冷暖,岂可时刻随你心愿。
一如窗外这场细雨,我盼了多时,迟迟不得相见。我对雨,有一种执念,它的力量,胜过了冬日里那一抹暖阳。雨日掩门喝茶,世事悄然无声,不敢惊扰,也无人惊扰。
深庭寂静,心事无遮,可以打理屋舍,查看古卷。也可以擦拭珠玉,回忆一段温柔的往事。还可以自己扯布裁剪,缝制衣衫,留住最后一抹芳华。
市面上的衣裙,太过时尚,我不甚喜欢。自幼喜古朴裙衫,一如书卷里的人物,文静婉约,温雅亭亭。始终觉得,女子端庄为美,纤柔姿态,不媚不妖。
斜襟短衫,简约旗袍,与世俗虽有隔阂,但在江南,却是寻常之物。江南女子,灵秀清丽,着丝绸锦缎,棉麻布衣,各有风致。在苏杭,每一条巷陌,时常见得一些女子,着古风裙衫,柔情款款,嫣然百媚,香风细细。
古语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可见,花月和美人,何等重要。世无花月,则不见雅致,难成风景。世无美人,则有失情趣,毫无妙乐。
想着林黛玉,哪怕是歪着身子缠绵病榻,喝药的样子,也是极美的。香菱学诗的呆傻模样,亦着实可爱。妙玉采折红梅,于白雪中,端然一立,恍若仙人。而朴素的民间女子,煮茶浣衣,哪怕是在堂前收拾碗盏,也有几分沉静姿色。
好光年,不可任意支取,却可以慢慢使用。都道岁月如流,但每一个日子,每一时,每一刻,都是人生必经的路程,无可错过。万物之好,都有来历,与之相亲,还需缘分。过往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薄弱残缺的碎片,如今纵有千金,也买不回。
“每一食,便念稼穑之艰难;每一衣,则思纺绩之辛苦。”裁布制衫,幽火炒茶,研墨抄经,低眉书写,每一件事看似浪漫清洁,却都不易。一针一线,缝制岁月之旖旎柔情,一字一句,写尽山川之精神气韵。
人说,岁月从不败美人。这里的美人,有诗书藏心,有风度,有气质,有修养。纵是容颜不再,素布简衣,也难掩其风华。美人并非不怕老,只是老了,也不失优雅,仍存气度。
内心不忧,则万物明净,良善美好,则韶光不欺。好东西是不怕劫毁的,而吉人自有天相。“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万事早有安排,何必过于担心,明白了,便活得心安简静。
慢慢地,我也学会了不感触流年,也不踌躇伤远。平淡的光阴,也觉欢喜,人生乏味,亦能过出一种新意。无事时,则推窗,借一米阳光、几两烟雨,或采一束野花,然而这些都无须银钱购买。又或支取一段韶光,一点点,细致地使用。是苦是甜,或悲或喜,都让人称心。
窗外,秋色红紫,与落叶素面相见,也是知心。雨过之后,一日比一日生凉。我也无须出门,就在这飘忽不定的人世里,许下一份安稳。
每日,生好炉火,煮上一壶藏了多年的老茶。细心为自己,做几件美丽的裙衫,偶尔轻妆淡抹,偶尔琴音洒落,偶尔挥毫泼墨。静静地,等候一场雪落,等候来年的鸿雁,缓缓地打屋檐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