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己的请求激起了博斯的好奇心以后,惠特尼用颤抖着的左手把办公桌上的纸翻转过来。他告诉博斯,在进一步讨论之前,博斯需要在这份文书上签名。
“这是份保密文书,”惠特尼说,“我的律师说文书上的规定很严密。一旦签名,除我以外,你要确保你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们之间的讨论及接下来要调查的内容。你不能向我的任何一个雇员透露内情,甚至连以我的名义去找你的人也不行。博斯先生,你只能向我一个人汇报。如果签了这份文书,你就只能向我一个人汇报。你只能把调查中的任何发现汇报给我。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博斯说,“对此我没有异议,我愿意签下这份保密文书。”
“很好。我这里有笔。”
惠特尼把文书推过办公桌面,然后从桌上华丽的金质笔筒里拿了支笔。博斯觉得这支钢笔沉甸甸的,他猜这可能是钢笔是由纯金打造的缘故。博斯回想起照片中惠特尼为拉里·金在书上签名时用的笔。
他飞快地浏览了文书的内容,然后便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签完名以后,他把笔放在文书上,将笔和文书推到惠特尼那边。老人把文书放进办公桌抽屉里,关上抽屉,然后举起笔给博斯看。
“这支笔是用我的曾祖父于一八五二年在内华达山脉采金点挖到的黄金制成的,”他说,“之后,掘金者蜂拥而至,他不得不继续向南,他意识到,靠钢铁赚到的远比靠黄金赚到的多。”
惠特尼在手中把玩着金笔。
“这支笔代代相传,”他说,“我离家上大学的时候这支笔就传给我了。”
惠特尼像第一次见似的打量着这支笔。博斯安静地等待着。他心想惠特尼是不是智力有所退化了,一心要他去找个也许从没存在过的人是不是心智退化的体现。
“万斯先生。”博斯唤了一声。
惠特尼把笔放回笔筒,打量着博斯。
“这支笔我没人可给,”他说,“这里的一切我都没人可给。”
这话倒是真的。博斯查询到的个人资料显示,惠特尼一直未婚,也没有子嗣。博斯看过的几份摘要隐晦地暗示惠特尼是个同性恋者,但这种暗指从未得到过证实。另一些传记的片段说他只是因为工作太忙而无法维护一段关系,更别说建立家庭了。媒体报道过他几段短暂的恋情,女方基本上都是好莱坞的女明星——或许是为了引起媒体的注意,打消有关同性恋的怀疑。但在惠特尼过去四十多年的履历中,博斯实在查不到更多他个人方面的信息了。
“博斯先生,你有孩子吗?”惠特尼问。
“有个女儿。”博斯答道。
“她在哪儿?”
“还在念书,在奥兰治的查普曼大学。”
“不错的学校。她在那儿学电影吗?”
“学心理学。”
惠特尼靠在椅子上,凝视远方,开始回忆从前。
“年轻时我想学电影,”他说,“年轻时的梦想……”
惠特尼没有继续回忆下去。博斯意识到他也许得把钱还回去。这只是种精神错乱而已,惠特尼没有活给他干。即便这只是惠特尼巨额财富中的一点小钱,他也拿不到手。再怎么富裕,博斯都不会从心智受损的人手里拿钱。
惠特尼挣脱着不再凝视回忆的深渊,看着博斯。他点点头,似乎知道博斯在想什么,然后用左手抓住轮椅扶手,身体前倾。
“我想我得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博斯点点头。
“没错,能说给我听就最好不过了。”
惠特尼朝博斯点了下头,又一次露出了撇嘴的笑容。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博斯,无框眼镜后面深陷的双眼闪闪发亮。
“很久以前我犯了个错,”他说,“我一直没纠正这个错误,也一直没回头去想这件事。可现在,我却在想,如果我有过一个孩子,我很想找到他,我很想把我的金笔传给这个孩子。”
博斯久久地盯着惠特尼,心想惠特尼也许会继续这个话题。但惠特尼重新开腔以后,却拾起了自己的另一段记忆。
“十八岁时我一点都不想继承父亲的生意,”惠特尼说,“那时,我更想成为下一个奥森·威尔斯 。我想拍电影,而不是制造飞机零部件。和那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我心里只想着自己。”
博斯想到了自己的十八岁。那时,他也想着要开辟自己的道路,却把路开到了越南的山洞和坑道里。
“我坚持要上电影学校,”惠特尼说,“一九四九年我进入南加州大学学习电影。”
博斯点了点头。他先前从资料中知道,惠特尼在南加州大学只待了一年,之后就转到加州理工学院并开始进一步扩展家族事业。博斯在网络上没有查找到对这件事的合理解释。他心想现在自己终于可以知道原因了。
“我遇见了个女孩,”惠特尼说,“一个墨西哥女孩。我们俩相遇后不久,她就怀孕了。这对我来说是第二糟的事情,最糟的是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父亲。”
惠特尼安静下来,垂下眼看着面前的桌面。博斯可以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但他需要从惠特尼嘴里听到尽可能多的信息。
“那时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简单地问。
“他派了些人过来,”惠特尼说,“派人过来劝她别把孩子生下。那些人会把她送到墨西哥把孩子处理掉。”
“她回墨西哥了吗?”
“如果她回去了,那也不是和我父亲的人一起回去的。她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再也没见过她。我太懦弱了,没勇气去找她。我让父亲抓住了控制我的弱点: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尴尬和羞耻。我甚至还担心因为她年龄太小而被人告。我只能照父亲说的去做,转学到加州理工学院,默默地把这件事给了结了。”
惠特尼像是对自己确认似的点了点头。
“那是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对我和她来说都是。”
在继续讲述之前,惠特尼抬起头,盯了博斯的眼睛很长一会儿。
“可我现在想知道。当一切都快结束的时候,你就会想回顾……”
重新开口说话前,惠特尼稍稍喘了几口气。
“博斯先生,你能帮我的忙吗?”惠特尼问。
博斯点点头。他相信惠特尼目光中的痛苦是真实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可以一试,”博斯说,“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并做些笔记吗?”
“尽管记吧,”惠特尼说,“但我得再次提醒你,关于这件事的一切必须完全保密。不然有些人的性命可能会有危险。你采取的每一步行动,都得多加小心。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想法子弄清楚我为何要见你、你又会为我做些什么事。我找了个借口,之后会把这个借口告诉你。现在开始提问吧。”
有些人的性命可能会有危险。当博斯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本小笔记本时,这句话在他的胸膛里跃动起来。他拿出一支笔。这支笔是塑料的,不是一支金笔。这支笔是他从药妆店买来的。
“你说有些人的性命可能会有危险。哪些人的生命会有危险?为何会有危险?”
“博斯先生,别这么幼稚。我想你在见我前必定做过一些调查。我没有继承人——至少没有众所周知的指定继承人。我死后,先行者工程公司的控制权就会被移交到董事会手里,董事会的成员会继续做政府项目,把几百万美元塞入自己的腰包。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可以改变这一切。这可事关几十亿美元的财产。你觉得各方不会争得你死我活吗?”
“以我的经验来看,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争得你死我活,也会无缘无故地争得你死我活,”博斯说,“如果帮你找到了继承人,你确定你想将矛头对准他们吗?”
“我会让他们选,”惠特尼说,“这是我欠他们的,但我也会尽可能地保护好他们。”
“她叫什么?因为你怀孕的女孩叫什么?”
“维比亚娜·杜阿尔特。”
博斯把名字记录在笔记本上。
“你是否碰巧还记得她的生日。”
“我记不清了。”
“她是南加州大学的学生吗?”
“不,我是在EVK遇见她的。她在那儿上班。”
“EVK是什么?”
“是大学学生食堂的缩写,我们把那儿称为‘大众食堂’ ,EVK是简称。”
博斯立刻知道,这排除了从学生档案找人的可能性,因为大多数学校很关注毕业生的动向,因此学生档案对找人很有帮助。这意味着寻找那个女人会很困难,甚至连成功的可能性都不大。
“你说她是个墨西哥人,”他说,“你想说她是个拉丁裔对吗?她是美国公民吗?”
“我不知道。我想她应该不是。我父亲——”
他没把话说完。
“你父亲怎么了?”博斯问。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父亲说她别有所图,”惠特尼说,“怀上我的孩子,让我娶她,这样她就可以成为美国公民了。但父亲跟我说了许多不实的东西,他对许多事情的理解都是……有问题的。所以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博斯想到他读到的关于纳尔逊·万斯倡导优生学的事情,于是便转到下一个问题。
“你这里有维比亚娜的照片吗?”他问。
“我这儿没有,”惠特尼说,“我有很多次想着能有她的一张照片。那样我就能再多看她一眼了。”
“她住在哪儿?”
“住在学校附近。离学校只有几个街区远。她是走路上班的。”
“还记得她的地址吗?也许还记得她住的那条街的名字吧?”
“不,我不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年我一直试着尘封对这件事的记忆。但事实上,在那以后我从没爱过任何人。”
这是惠特尼第一次提到爱,第一次让博斯意识到惠特尼与那女人之间的关系有多么深厚。博斯有过这样的体验,回首往事时,你就像手里拿着个放大镜似的。所有东西都在放大镜下被放大了。在记忆中,普通的校园约会也许会成为一生之爱。在惠特尼描述的事情过了几十年以后,他的痛苦看上去还那么真实。博斯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这些事发生以前,你们一起待了多久?”博斯问。
“我第一次见她和最后一次见她之间相隔了八个月,”惠特尼说,“只有八个月。”
“你记得她是何时告诉你怀孕的吗?”惠特尼说,“哪一年的几月?”
“是在暑期课程结束以后。我报名参加那个暑期课程,就是因为我知道上课能见到她。因此那应该是一九五〇年六月末的事情。也许是在七月初。”
“你说你是在那之前的八个月与她相遇的是吗?”
“我是在前一年的九月入学的。入学以后,我马上注意到了在学生食堂工作的她。但开始一两个月。我不敢去找她说话。”
老人低头看着办公桌。
“你还记得别的什么吗?”博斯提示着,“你见过她的家人吗?你记得他们中任何一位的名字吗?”
“我不记得了,”惠特尼说,“她说她爸爸的家教很严,她家人又都是天主教徒,可我不是信徒。我们就像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我从没见过她的家人,她也没见过我的家人。”
博斯抓住惠特尼回答中也许能推进调查的零星信息。
“你知道她平时去哪座教堂吗?”
惠特尼抬起头,目光炯炯有神。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就来自她受洗时所在的那座教堂。那座教堂名叫圣维比亚娜教堂。”
博斯点了点头。圣维比亚娜教堂原址在市中心,和博斯原先工作的洛杉矶警察局只隔了一个街区。这座教堂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一九九四年的地震中遭到严重毁损。新教堂在附近建成后,老教堂被捐给了市里保留下来,博斯记得老教堂现在被用作活动中心和图书馆,但并不是很确定。但能找到教堂和维比亚娜·杜阿尔特之间的联系总归是件好事。天主教堂会保留教徒出生和受洗的记录。博斯认为这个好消息完全能够冲抵维比亚娜不是南加州大学学生的不利一面。同时这也说明,抛开父母的身份不谈,维比亚娜本人很可能是个美国公民。如果维比亚娜是美国公民,博斯就很容易从公共档案中查找到她的信息。
“如果怀孕足月,她应该在什么时候生孩子?”博斯问。
这是个敏感问题,但要翻查档案的话,博斯需要把时间范围缩短些。
“我想她告诉我的时候应该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惠特尼说,“因此我觉得孩子应该在第二年的一月出生。也许会在二月。”
博斯把惠特尼说的时间点记录下来。
“你认识她的时候她多大了?”博斯问。
“我们相遇时她十六岁,”惠特尼说,“我十八岁。”
这是惠特尼父亲为何会有那种反应的另一个理由。当时维比亚娜尚未成年。在一九五〇年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怀孕会给惠特尼招来法律上的麻烦。麻烦尽管不大,但会让万斯家族很难堪。
“那时她在念高中吗?”博斯问。
博斯对南加州大学附近的区域很了解。南加州大学附近有个手工艺术高中——那里的档案也应该很好找。
“她辍学上的班,”惠特尼说,“她家急需用钱。”
“她说过她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吗?”博斯问。
“我不记得了。”
“好,我们再回到生日的问题上,你说不记得她的生日了,但你是否记得在那八个月中和她一起庆祝过生日呢?”
惠特尼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帮她庆生的记忆。”他说。
“如果我理解没错的话,你们从十月底开始交往,一直到第二年六月或是七月初。因此她的生日大约在七月到十月末之间。”
惠特尼点点头。查资料时,把时间范围缩小至四个月也许对博斯会有帮助。给维比亚娜·杜阿尔特这个名字加上出生日期也许会是展开调查的关键出发点。博斯把四个月的时间范围和大约的出生年份一九三三年记下来,然后抬头看着惠特尼。
他问:“你知道你父亲给了她或她家人钱,让他们一家保持沉默,让女孩离开你,是吗?”
“即使这么干了,他也不会对我说的,”惠特尼说,“再说,离开的人是我。这种懦弱行为让我终身抱憾。”
“在此之前你找过她吗?在此之前你有没有雇人找过她?”
“很遗憾,我没去找过她。但别人有没有找过就不好说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别人有可能会去找,别人去找是为了准备让我死而预先布局。”
博斯对惠特尼的话考虑了很长一会儿。然后他看了看记录下来的几条笔记。这些内容已经足以让他开启调查了。
“你说你为我准备了个托词,是吗?”
“是的,詹姆斯·富兰克林·奥尔德里奇。记下这个名字。”
“这人是谁?”
“我在南加州大学的第一任室友。他在第一个学期被学校开除了。”
“开除是因为学业上的原因吗?”
“不,他是因为其他事被开除的。你就说我想让你帮我找到大学室友,因为我想对他因为我们共同犯的错而被开除做弥补。这样的话,你去查找那个时代的档案看上去就合理了。”
博斯点点头。
“也许能说得过去。这是真事吗?”
“是真的。”
“我也许应该知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即便真要去找他,你也用不着知道我们干了什么。”
博斯等了一会儿,但看样子惠特尼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了。博斯写下惠特尼提供的这个名字,在和惠特尼确认了“奥尔德里奇”的拼法以后,他合上了笔记本。
“最后我再提一个问题。维比亚娜·杜阿尔特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但如果我发现她有孩子或是还活着的后代,该怎么办?你想要我做什么?要我和他们取得联系吗?”
“别,别联系他们。向我汇报之前,别去接触他们。接触他们之前,我得做出完全的确认。”
“DNA确认吗?”
惠特尼点点头,看了博斯一会儿,然后再次把手伸向办公桌抽屉。这次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没写字的白色厚信封,然后把信封推过办公桌。
“博斯先生,我信任你。如果你想戏弄一个老人,我已经把需要的资料全提供给你了。相信你不会戏弄我。”
博斯拿起信封。信封没封上。他往信封里看了看。看见信封里放着根干净的玻璃试管,试管里有根收集唾液用的棉签。这是惠特尼的DNA样本。
“万斯先生,被戏弄的人是我。”
“此话怎讲?”
“让我用棉签来刮你的唾液会更好些。”
“我向你保证这是我的唾液。”
“我向你保证我会替你认真查。”
惠特尼点点头。两人间似乎没什么要多讲的了。
“我想我已经有了开始调查的线索。”
“博斯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
“你问吧。”
“我很好奇,在报纸上读到的关于你的事情中,你从没提到过参加越南战争的经历。但你好像应该是这个年纪。越南战争时你的状况怎么样?”
博斯在答复前停顿了一会儿。
“我就在越南,”半晌后他回答说,“去过那儿两次。在你们制造的直升机上我飞的次数也许比你还多。”
惠特尼点点头。
“也许吧。”他说。
博斯站起身。
“如果我想问你更多的问题,或是把我的发现报告给你,该怎样联系你?”
“的确有这个问题。”
惠特尼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张名片。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把名片交给博斯。名片上只印着一个手机号码,其他什么也没有。
“打这个号码就能找到我。如果接手机的人不是我,那就一定出事了。任何其他人接你的电话你都别信。”
博斯的视线从名片上的号码转移到坐轮椅的惠特尼身上,他那白纸一样的皮肤和稀少的头发像干树叶一样脆弱。博斯不知惠特尼的谨慎是出于妄想,还是出于他想找寻的信息的确存在着真正的危险。
“惠特尼先生,你是不是面临着某种危险?”
“处在我这个位置的人总会有危险。”惠特尼说。
博斯用拇指抚摩着名片的卷曲边缘。
“我很快会给你信儿的。”他说。
“我们还没讨论给你的费用呢。”惠特尼说。
“你给我的启动经费已经足够了。看看进展再说。”
“给你的支票只是让你来这儿的费用。”
“惠特尼先生,我就是因为这笔钱过来的,但这笔钱还是太多了。现在我自己出去没问题吧?还是这样做会惊动安全警报器?”
“你一离开这个房间他们就会知道,并马上过来接你。”
惠特尼发现博斯的眼神很惶惑。
“这是宅子里唯一没被摄像头监控的房间,”他解释说,“即便在卧室里,我也被摄像头监视着。但我坚持这里一定要保有隐私。你一离开这个房间,他们就会过来。”
博斯点点头。
“我明白了,”他说,“下次再聊。”
博斯穿过门,沿着过道朝前走。穿着西装的男人很快迎上来,默默无语地带着博斯穿过宅子,把他送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