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斯家的大宅在安嫩代尔高尔夫球俱乐部边的圣拉斐尔路上。很多祖上有钱的名门都居住在此。附近的住宅和不动产大多传了好几代,坐落在石墙和黑色的铁栏杆后面。在暴富的新贵们蜂拥而至的好莱坞山庄,富人随意把垃圾扔在路上,这里完全不一样。这里看不见写着“待售”的标牌,要在附近买房子,你得认识这里的居民,甚至必须有他们的血统才行。
博斯把车停在离万斯家宅邸大门一百多码 的路边。门上是装饰成鲜花形状的尖刺。博斯打量了一会儿门后的车道,车道蜿蜒上升到两座起伏的小山中的裂缝后便消失了。门外看不到庄园里的任何建筑物,连个车库都看不到。庄园里的建筑被地势、铁栏杆和安全系统阻隔,离街面非常远。可博斯知道八十五岁的惠特尼·万斯正待在这些青翠小山上的某处,一边思考着什么事,一边等待着他的到来。惠特尼·万斯有件事需要来自上方有尖刺的大门外的人帮忙解决。
博斯早到了二十分钟,决定利用这段时间重温早上在网络上找到并打印出来的几则逸事。
就博斯所知,惠特尼·万斯人生的大致经历被大多数加利福尼亚人所熟知。但惠特尼是少有的能将家族的巨额遗产扩大的继承人,博斯对其中的细节很感兴趣,甚至对惠特尼产生了几分钦佩。惠特尼是帕萨迪纳矿业世家万斯家族的第四代传人,家族的兴盛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的加利福尼亚淘金热时期。寻找黄金使惠特尼的曾祖父西迁,但家族的原始财富并不是靠淘金积累起来的。淘金受挫的万斯家族的曾祖建立了加利福尼亚第一座露天矿,从圣贝纳迪诺县挖掘了大量的铁矿石。惠特尼的祖父继承家业,在更南边的因皮里尔县建立了第二座露天矿。惠特尼的父亲在父亲和祖父成功的基础上建立了炼钢厂、钢铁加工厂,并发展新兴的航天工业。当时,霍华德·休斯是航空工业的门面人物,起初纳尔逊·万斯只是他的一个承包商,后来在多项航空项目中成为他的合伙人。另外,休斯还将成为纳尔逊独子的教父。
惠特尼·万斯生于一九三一年,年轻时便打算闯出一条特立独行的路来。他先是离开家去南加州大学学习电影制片,却中途退学,为了继承祖业转至“霍华德叔叔”上过的加州理工学院深造。敦促年轻的惠特尼前往加州理工学院学习航空工程学的正是他的霍华德叔叔。
和前几代人一样,惠特尼接手后把家族生意引向了更为成功的新方向,他的新事业同样和家族的元产品钢铁有关。惠特尼签下很多制造飞机零部件的政府项目,建立先行者工程公司,这家公司拥有许多飞机零部件的专利。用于飞机安全添加燃料的离合器在万斯家族的钢厂得以完善,至今世界上的每个机场仍在使用。从万斯家露天矿开采的铁矿石分离出的铁酸盐曾被用于研发躲避雷达侦测的飞机的最初实验。这些研发进程都被惠特尼认真地申请了专利保护,确保公司能参与这几十年飞机隐身技术的发展进程。惠特尼和他的公司是所谓的军工联合体的一部分,从越南战争便能看出他们的价值在成倍地增长。在越南战争的整个过程中,越南国境内外的各项军事行动都有先行者工程公司的参与。博斯记得自己见过公司的徽标——字母“A”中有一个箭头——印在每架出征到越南的直升机的铁皮上。
博斯被身旁车窗的猛烈敲击声吓了一大跳。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帕萨迪纳巡警,从后视镜里可以看见一辆黑白条纹的警车停在他车后。博斯读得太投入,连警车的刹车声都没听到。
博斯发动了切诺基,放下车窗。博斯知道巡警为什么找他。一辆有二十年车龄、需要喷漆的切诺基停在对加利福尼亚州的建设有卓著功劳的家族的住宅外面,这足以构成受到怀疑的理由。他身上的干净外套、从塑料收纳盒里拿出来的领带和刚洗过的车子也无法使他脱嫌。在博斯到达这里的十五分钟后,警察对他的闯入做出了反应。
“警官,我明白这辆车出现在这里不太合适,”博斯说,“但我和马路对面的宅子里的人约了五分钟后见面,我正准备——”
“很好,”警察说,“但能请你先下车吗?”
博斯看了警察一会儿,注意到他胸袋上的姓名牌上写着“库珀”这个名字。
“你没在开玩笑吧?”博斯问他。
“先生,我没在开玩笑,”库珀说,“请你下车。”
博斯做了个深呼吸,打开车门,照吩咐下了车。他把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说:“我也是警察。”
和博斯预料的一样,库珀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没带武器,”博斯飞快地说,“我把枪放在了车上的储物箱里。”
这时博斯开始庆幸起支票存根上让他赴约时别带武器的警告来。
“拿证件给我看看。”库珀提出。
博斯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西装内袋,取出自己的证件套。库珀审视着博斯的警徽和身份证件。
“证件上说你是个预备警官。”库珀说。
“没错,”博斯答道,“兼职做做。”
“这里和你的值勤地点相隔十五英里,不是吗?博斯警官,我想问,你来这做什么?”
他把证件套还给博斯,博斯把证件套收回口袋。
“我正想告诉你呢,”博斯说,“我有个和万斯先生的约会——你这样我会迟到的,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万斯先生就住在这里。”
博斯指了指黑色的铁门。
“这个约会和警方有关系吗?”库珀问。
“事实上,和你完全没关系。”博斯答道。
博斯和库珀冷冰冰地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眨眼。最终博斯发话了。
“万斯先生正在等我,”博斯说,“他那样的人很可能会问我为什么会迟到,也许还会对此做点什么?库珀,能告诉我你姓什么吗?”
库珀眨了眨眼。
“我姓去你妈的,”他说,“祝你过得愉快。”
他转过身,开始向巡逻车走去。
博斯坐进车,立即把车开离路边。如果这辆旧车在发动时能在路面上留下一些胎痕,他很愿意这样去做。但博斯能留给路边警车里的库珀的,只是老旧的排气管释放的几股烟而已。
他把车开上入口的车道,驶到监视探头和通话器前。很快他就听到有人在跟他打招呼。
“有什么事吗?”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语气里有几分疲倦,又有几分傲慢。博斯把头伸出车窗,以自己知道本可不必的音量对着通话器大声说:
“我是来见万斯先生的哈里·博斯,他约我有事。”
过了一会儿,博斯面前的铁门开始慢慢地滑动开了。
“沿着车道开到保安亭边的停车坪,”那个男声说,“斯隆先生会在金属探测器前迎候你。把所有武器和录音设备放在你车上的储物箱里。”
“明白。”博斯说。
“把车开过来吧。”男声说。
铁门这时已经全开了,博斯把车开过门。他把车沿着鹅卵石的车道开过几座修饰整齐的翠绿小山,开到第二道警戒线和警卫室前。这里的两重警戒措施同博斯拜访过的大多数监狱非常相似——意图自然是不同的,监狱是为了防止人逃出去,万斯家的宅子是为了避免坏人混进来。
第二道门滑开了,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卫走出岗亭,示意博斯把车开过门去,引导他把车开上停车坪。开车经过警卫时,博斯举起一只手朝他挥了挥,注意到警卫天蓝色制服的肩膀上有块三叉戟安保公司的徽章。
停好车以后,博斯依令把钥匙、手机、手表和腰带放进一个塑料盆,然后在另外两位三叉戟安保公司警卫的注视下走过一台机场用的金属探测器。他们把钥匙、手表和腰带还给博斯,唯独扣下了手机,他们说会把手机放在车上的储物箱里。
“还有人觉得这很讽刺吗?”博斯一边把腰带穿过裤子上的裤袢一边问,“我是说,这个家族就是以金属起家的——现在想进这家的门却要通过金属探测器,真是太讽刺了。”
警卫们都没说话。
“好吧,我想大概只有我发现了。”博斯说。
扣好裤子上的腰带以后,博斯被带到下一个安全检查点,一个穿着西装、戴着警卫必需的耳塞和手腕麦克风的特勤目光阴冷地跟了上来。他剃的光头使整个人的形象更显冷酷。他没报上名字,但博斯猜测他多半是方才对讲机中提到过的斯隆。他一声不吭地护送着博斯进入一幢足以媲美杜邦家族和范德比尔特家族豪宅的灰石建筑的送货入口。博斯查过维基百科,知道自己正在拜访一位身家六十亿美元的富翁的宅邸。走进宅子时博斯不禁在想,这无疑是他到过的国内最高贵的地方了。
他被带进一个四面镶着暗黑色隔板、一面墙上挂着四排带相框的长方形照片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一对沙发,最里面有个吧台。护送的西装男指着一张沙发让博斯坐下。
“先生,坐下吧,万斯先生的秘书准备好以后会过来见你。”
博斯在对着挂有照片的那面墙的沙发上坐下了。
“需要喝点水吗?”西装男问。
“谢谢你,不用了。”博斯说。
西装男在他们刚才走过的那道门旁边找了个地方立定,用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摆出一副准备好应付任何局面的警觉架势来。
博斯利用等待的时间审视着墙上的照片。这些照片记录了惠特尼·万斯的人生和他在生活中遇到的各种人。第一张照片拍摄的是霍华德·休斯和一个少年,博斯猜测是年少时的惠特尼。两人靠在一架飞机没上油漆的金属表皮上。从第一张照片开始,这些照片由左至右似乎是按照年代排列的。其中有许多是惠特尼同工商界、政界、媒体界名人的合照。博斯不能认出所有和惠特尼合照的人,但其中有林登·约翰逊和拉里·金 ,他便知道大多数人应该都是什么身份。在所有的照片中,惠特尼都露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左侧嘴角微微提起,似乎想告诉照相机镜头,他并不想为拍照特地摆姿势。在一张张照片中,他的脸越来越老,眼袋越来越重,但似笑非笑的表情却从未改变。
墙上有两张惠特尼同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长期负责采访名流的记者兼制片人拉里·金的合照。在第一张照片中,惠特尼和金面对面坐着,可以看出是在金的演播室里,因为演播室的陈设二十多年来都是如此。两人之间竖着一本书。在第二张照片上,惠特尼正拿着一支金笔在一本书上为金签名。博斯起身走到墙壁前面审视着这些照片。他戴上眼镜,凑到第一张照片前,看清了惠特尼在节目里展示的那本书的书名。
《隐身:隐形飞机的制造》惠特尼·P.万斯著
书名唤起了博斯尘封已久的一段记忆,他回想起惠特尼·万斯曾经写过一本家族史,评论家批评此书不是因为内容本身,而是因为书中删略了太多内容。惠特尼的父亲纳尔逊·万斯是个冷酷的商人,当年也是个颇具争议的政治人物。据说他是支持优生学——号称通过控制交配消除人身上不可取的属性从而提高人种素质的学科——的富有实业家集团的一员,但这个说法从未被验证过。在二战中纳粹采用类似的变态学说实施种族灭绝之后,纳尔逊·万斯这类人纷纷隐藏起他们的信条以及同那个小团体之间的关系。
纳尔逊儿子写的家族史满是英雄崇拜,几乎没有负面内容,俨然是一项形象工程。惠特尼·万斯晚年几乎成了个隐士,于是这部书自然就把他带回公众视野,人们都想知道书中省略了些什么。
“博斯先生吗?”
博斯从照片前转过身,看见有个女人站在走廊那头房间的门边。她看上去七十岁左右,银灰色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在头顶束成一个发髻。
“我是万斯先生的秘书艾达,”她说,“他现在想见你。”
博斯跟着艾达进入走廊。他们走了似乎有一个街区那么长的距离,登上几级台阶,走进另一条走廊。这段走廊穿过建在山坡上更高处的厢房。
“抱歉让您久等。”艾达说。
“没事,”博斯说,“我很喜欢看那些照片。”
“里面有不少故事。”
“是啊。”
“万斯先生很期待与您见面。”
“太好了,我还没见过亿万富翁呢!”
博斯失态的评论结束了两人间的谈话,好像在这幢用大量金钱打造的宅子里讨论钱十分粗鲁愚钝似的。
两人最终走到一扇双开门前,艾达带博斯走进了惠特尼·万斯的家庭办公室。
博斯要见的人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他后面是一个空着的大壁炉,飓风来临时都可以躲在里面。惠特尼用他那清瘦的手示意博斯上前来,他的手十分苍白,仿佛戴着橡胶手套似的。
博斯走近桌子,惠特尼指着办公桌前唯一的一把皮椅示意博斯坐下。他没有做出要和博斯握手的姿态。坐下的时候,博斯注意到惠特尼坐的轮椅上左侧扶手上有电动控制装置。接着他发现办公桌的桌面上没有什么办公用品,抛光的乌木桌面上只放了张或许空白、或许反面写着什么的白纸。
“万斯先生,”博斯说,“您近来可好?”
“我老了——这就是我的现状,”惠特尼说,“我奋力想打败时间,可有些东西我们是无法打败的。我这个地位的人很难接受被打败的事实,但博斯先生,现在我已经听天由命了。”
他用瘦骨嶙峋、苍白的手做了个横扫房间的手势。
“这里的一切都快没有意义了。”他说。
博斯环顾了下周围,以免忽略了惠特尼想让他看见的东西。他的右边是休息区,休息区里放着一张白色的长沙发和几把配对的椅子。办公室里还有张主人在需要时可以使用的吧台。两面墙上还挂着些画,不过这些画上只有些泼上去的水彩而已。
博斯回头看着惠特尼,老人对博斯露出他在等候室的照片上看到的倾斜一边的微笑,左边的嘴角微微向上提起。惠特尼无法露出畅快的笑容。就博斯见过的照片来看,惠特尼从没舒心地笑过。
博斯不知该如何回应老人有关死亡和这里一切都将没有意义的言语,只能把关注点集中在同克莱顿见面后就反复打腹稿的开场白上。
“万斯先生,有人说您想见我,为了让我过来您付了我一大笔钱。也许这笔钱对您来说微不足道,但对我却已经算很多了。先生,您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惠特尼收起笑容点了点头。
“我喜欢单刀直入的人。”他说。
他把手伸向轮椅的控制板,把轮椅移向办公桌。
“我在报纸上看过你的报道,”他说,“我想应该是去年那个医生卷入枪战的案子。博斯先生,在我看来,你是个能坚守自己立场的人。那些人向你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你却始终坚守自己的立场。我喜欢这点并需要这种精神。现在能坚守立场的人已经不多了。”
“您想让我为您做什么?”博斯又问了一遍。
“我想让你为我找个人,”惠特尼说,“一个也许从没存在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