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一般人对美国的印象,总以为1620年“五月花”号载来一船乘客,是欧洲白人进入北美的第一次移民。其实在那以前,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移民已经在中南美和北美的南端有相当大的发展。英国在北美的移民也早于“五月花”号。就在今日佐治亚州的海边,一批移民建设了詹姆斯敦(Jamestown)基地。不过1607年的这次努力并不很成功,基地维持不久人员就全部死亡,只剩下遗址供后人凭吊。“五月花”号到达美洲,确实是西欧白人第一次成功地长久留在北美。每年庆祝感恩节,大家都知道是为了感谢当时在普利茅斯附近的原住民。他们慷慨热情地帮助这些新来的白人度过最困难的一个冬天。然而,很少人还记得,从此以后鹊巢鸠居,这些白人反客为主,终于将原住民排挤于边缘。感恩节,说穿了,是个忘恩的节日。
从“五月花”号以后,英国的移民逐渐开发了大西洋沿岸十三个殖民基地,也就是后来称为“十三州”的美国领土。当时欧洲的另一个强国——法国,也一样投入占据美洲的事业。他们开始是从大西洋的北岸,即今日加拿大的领土,沿着圣劳伦斯河航道与五大湖进入内陆。英人后裔开拓的十三州,据有大西洋岸的领土;法国人的后裔也拥有被称为新法兰西的大片土地,从今天的加拿大东部穿越大湖区向南,占据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大半。法国还从南面扩展,进入密西西比河的河口,占领了密西西比河流域南面大片领土,以及今天美国得克萨斯州附近的南方内陆。新法兰西的疆域,从地图上估计,几乎是今日美国的三分之一,以及加拿大的一大片。只是法国人的移民并不多,他们的开发者——贸易商和武装部队,在这一大片领土上只能维持若干据点,总人数不会多于五万。相对而言,十三州的英国殖民地却有几乎三十万的居民。法国人在新大陆经常和当地的印第安人合作,自己并没有开发土地,其主要目的在于取得新大陆的资源尤其是皮毛,运回欧洲获利。荷兰的殖民者也借河港地形开辟欧美海路的重要据点——新阿姆斯特丹。不久,英国从荷兰手上取得这一良港,改名纽约。
若论农业部分,英属十三州的白人确实是有自己的农庄,基本上是仿照欧洲既有的农业模式,是耕、牧、采集三合一的农业。这些农庄的规模并不很大。相较而言,法国人并没有致力于自己开发农业。美国农业发展出自己的特色,必须要到美国建国前后。其第一次大发展是在十三州的内陆,而最重要的一次尝试,就在我居住的宾夕法尼亚州西部和俄亥俄河谷。
在美国建国前,有十五六年到二十年之久,英法两国的开拓者从北到南,沿着阿巴拉契亚山脉和密西西比河竞争开拓领土。新大陆的英法战争不止一次战役。当时,在俄亥俄河的三角地带,法国人建立了一个堡垒,称为杜肯堡,就在今日匹兹堡的城区尖端。这个堡垒控制着新法兰西的南北交通中点。英法双方都拉拢原居的印第安部落,这时后者已经学会骑马,也学会使用白人提供给他们的装备。白人还鼓动印第安部落不断彼此攻击。美国开国元勋华盛顿,从青年测量员成长为方面军司令,都在这一带活动。
长话短说。英国人借用游击战术,据有南岸高地的优势,终于攻占了杜肯堡,不过法国人撤退前已经将其毁坏,英国人后来将其改建为今天的匹兹堡。凭借匹兹堡这一起点,英国人建立的十三州殖民地,以及其继承者美利坚合众国,开始向西开发,进行了历史罕见的大规模开拓运动。也就在这开拓运动之中,逐渐形成美国农业的规模和特性。
英国人据有匹兹堡以后,切断了新法兰西的南北交通,十三州逐渐打开西向门户,最后终于把法国逐出今日美国地区,也就是北美大陆的主要部分。
在美国开国前两三个世代,英国殖民地的扩张,如上所说,主要是在北线。更具体地说,是沿着大湖区的南方,由宾夕法尼亚州向西扩展到俄亥俄河流域。他们迅速发展,不久就超越了这个地区,从此更往西延展,乃至今天称为“中西部”的广大平原。在今天,中西部及其周边丘陵地居住的人口约有全美人口的三分之一。美国发展为大国后,这一地带曾经是美国工业的主要基地,也是麦类和乳类产品的重要出产地带。
白人还没有进入时,这一大片土地的森林覆盖率很高,有一个比喻说,一只松鼠从匹兹堡开始,在树枝上跳跃,可以一路跳到芝加哥而不用落地。如果以芝加哥为中心划出中西部,新的开拓地区则不再是以森林为主。那是一大片平原,从湖区往北美腹地延伸,可能是世间罕有的富庶大平原。那里的气候比欧亚草原温暖湿润,也比黄河流域平原肥沃。大平原植被良好,林中麋鹿成群,溪流渔产丰富,平原野牛奔驰,尤其经历了无数土拨鼠挖洞,土质变得松弛而易于耕作。
从美国纽约北部经过宾夕法尼亚州,西至中西部的这片广大土地上,居住着易洛魁联盟族群,各族总人数估计由一万余人至五六万人不等。那里的森林一望无际,湖泊、河流接连不断,气候温和,土地肥沃。凭借渔猎、采集和牧养,他们可以轻易满足生活需求,种植的植物也不过是小片土地上的玉米而已,食物包括玉米、瓜、豆、浆果、火鸡、鹿类;他们的村落规模不大,居住在三角帐篷(Teepee)里。他们活动于田野,随时追逐猎物。这种社会经济方式使其被白人误称为印第安人。这个族群并没有明确的土地产权观念,广大的山林、田野都是属于大家的,大家都有使用的权利,没有“占有”的观念。天赐条件如此优良,原住民很容易维持温饱,也就安居乐业而不求上进。分布在如此广大地域,他们不需要争夺,所拥有的武器不过石刀、长弓、石英箭镞,很难造成致命伤害。联盟内有五个部落,部落选举代表出席联盟会议,每个部落又派出两位长老,构成联盟的长老会。美国立国后的政府体制里面,每州有两位参议员代表,又有按人口比例选出来的众议员代表,其实就是模仿易洛魁联盟的模式。
他们最初与白人开拓者接触时并没有防卫之心,认为你我一样,都有使用这块土地的权利。但是,白人的观念却不如此。白人到达后,圈划土地据为己有,而且不断扩张。于是,冲突就不可避免了。白人凭借枪械、火药,驱赶只有弓箭、标枪的原住民,反客为主掠夺了原住民生活的空间。
在不对等的竞争之下,原住民处于绝对的劣势。在不到两代人的时间里,新来的开拓者人口就超过了原住民。当然,原住民的死亡,并不完全是由于武力的冲突和白人的压迫。最大的原因在于原住民身体中没有旧大陆疾病的抗体——天花、疟疾、肺炎,甚至今天所谓的感冒,更不论霍乱、伤寒这一类的传染病——一旦感染,即成批地死亡。一般估计,只要有这些疾病出现,整个部落可能死亡逾半。
白人的压迫当然也造成了原住民很大的伤亡。他们在逃亡途中,道路劳顿、饮食不济,许多人必然失去生命。白人开拓者中有的是“民兵”,有的是英国殖民地的军队。他们凭借火器袭击原住民的村落,押送他们踏上“死亡征途”,将其驱赶到穷山恶水的“保留地”。他们还将原住民从一处保留地迁移到另一处保留地。从西北海岸延伸到中西部的不断的大规模移民,使得原住民的折损人口估计超过半数。美国建国之后一个世代,即19世纪初,印第安人各部落人口只有数十万人。经过百余年增殖,他们人口逐渐增加,可是依旧被圈在“保留地”之内,即号称自治的nations,领取美国政府提供的生活费苟且生存。一位台大的老同学,偶然申请到一处保留地部落经管单位的工作,处理美国政府津贴部落的款项。数十年来,他几乎全权经手分发家庭津贴、安排健康保险等一切收支出纳事务。由此一例,也可觇见这些原住民之无依无助。
自从白人侵入开拓土地,北美中西部广大的原始森林就逐渐消失了。今日宾夕法尼亚州西部所见的树林,都是新生的林地。代替大片林地和草原的是白人开辟的农场。当时,理论上讲,英国王室拥有全部新开拓的领土,也就是从原住民那里掠夺来的土地。殖民者以英王的名义,将大片未开垦土地低价开放售卖,大概是每亩一英镑的价格。这些拥有土地的统治阶层又可以转包给开发商。例如,伦敦的商人可以在伦敦成立公司申请开发。公司在欧洲招聘人员,由公司签约运送到美洲的新领土。这些新到的垦民,可以领有一定数目的土地。在最初若干年,垦民必须无偿工作,以偿付欧洲到美洲的旅费、购买开发工具的费用,以及耕种权的代价。偿清这些债务后,垦民才能拥有他们领取的土地,但还是得纳税。
1776年,北美十三州独立,成立美利坚合众国。美国不再有英国的开拓公司,然而整个国内经济的运作方式还是相当类似。美国政府号召更多的白人参与开辟新大陆,建立新国家。欧洲许多国家都有开拓公司或是移民公司一类的组织,吸收和运送新移民进入美国。当时正是法国大革命之后,紧接着是拿破仑的时代,欧洲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大改变。罗马教廷的教权萎缩,原来依附在所谓神圣罗马帝国结构上的封建制度也迅速地瓦解。
民族国家有待兴起,欧洲许多地方出现秩序混乱、生产萎缩的情形。大批失业农民,正是美国可以吸收的劳力。纽约港口的自由女神像手举火炬,欢迎新来的移民,号称迎接一切寻求自由、无处可去的人进入这个国家。因此,他们进入美国并不需要签证,也不需要护照——如此慷慨大方的姿态,与今日特朗普政权的排外相比,怎不令人感慨。
有些新到的欧洲移民,会带来一些基本的劳动工具,或者到了纽约口岸后从当地购买一些必要的工具。这些刚刚踏入美洲大陆的人,随着移民公司的指导,被送到可以开拓的地区。当地的大户带领他们往西开展。前者从新的联邦政府取得许可证,也可组织民兵或者武装这些移民,作为开拓的先锋。如前面所说,中西部的开拓在开国以后,开展得非常迅速,主要就是经由如此的机制。因此,新移民的来源不再限于英伦三岛,而是来自欧洲各个不同的地区。他们新开拓的殖民地,也就会重现原乡的习俗风味。
这种领取土地的方式,最适于集体开垦。于是,欧洲白人中的穷困者、负债者,都会参加垦民的队伍,由公司中的承包商作为垦首,这些垦首再率领垦民开拓农庄。1840年开始,爱尔兰连年灾荒,马铃薯歉收,南部百万饥民来美求生。这是百姓穷困流离失所,不得不移民到北美的典型案例。所以,美国爱尔兰裔人数众多,他们英语娴熟,进入美国政坛后俨然成为一股势力。至今,在美国许多族群中,他们仍然是相当突出的一族。
另有一些人是欧洲新兴教派(在宗教革命以后,从天主教脱出来的若干信仰团体)的信徒,他们各有自己的神学理论,也各有自己的民族背景。在欧洲,他们发展的空间有限,于是也组织队伍进入美国的新垦地,领取开垦许可,建立自己的家园。今天在匹兹堡附近,还有荷兰教派阿米什人(Amish)的社区,那是这一教派在美国开拓的基地。费城的贵格会,亦即威廉·佩恩领导的新教派,也在宾夕法尼亚州西部建立了若干社区。他们的地名,如“协和”“友谊”等充分显示这个教派的特色。又譬如,匹兹堡不远处的阿尔图纳(Altoona)附近也是如此。有一位俄国的格利金亲王,放弃了贵族身份,出家为天主教神父,带领了一批天主教移民,到宾夕法尼亚州西部来开拓一片天地。如今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灌溉湖,就被称为格利金湖。
以上种种集体型的开拓,所建的农庄规模必定不小。在他们领地上,一般是有一片城市广场,居住点的中心——教堂、学校、商店、货栈都集中于此,周边则是住宅区。农业的耕作方式是大田广种,与中国小田亩的精耕细作完全不同。也只有如此大规模的开垦,他们才能把不见边际的原始森林短期内就转化为农田。也只有如此大的规模,每个地区的开垦才会配合水利的发展,将湖泊、溪流闸为水库,再以渠道导水灌溉农田。这些渠道往往也就同时发挥基础设施的功能,成为运输物资的运河网络。
以上这种垦拓的方式,在美国的地形、地貌上留下了显著的痕迹。从宾夕法尼亚州西部往西直到落基山下,公路网是方格布局,州郡界线常是直线,社区市镇也是棋盘格的街道。这一大片美国的街区长度,因为初期开拓者的来源地不同,采取的度量衡制度并不一致,但基本上是二三十米之间。在广大的平原上,人工的刻痕完全代替了自然的景观。在人类历史上,如此大规模而长时期的开垦,留下了如此深远的影响,也是前所罕见。
美国建国以后大规模向西开拓已如上述。除此以外,新的移民也在别的方向进行垦拓运动。在密西西比河流域的西边,从俄亥俄河流域向南,有一条阿巴拉契亚山脉,其主峰就在今天的大雾山(Great Smoky Mt.)。我曾经有机缘在不同时期穿越过这条山脉。这些地区的自然景观和中西部迥然不同,山谷窄小,山地高耸,台地也狭窄地分散各处。如此的自然环境,不同于上面所说大田广种,而是以小块农田为基础,农耕和畜养牲口(尤其猪、羊)混合的方式为主。
有两条途径可以进入这个地区:一条是经过匹兹堡,向南进入今天的西弗吉尼亚州后再往南;另外一条则是从密西西比河中游的圣路易斯城往西。到今天,圣路易斯市的路标还是一个大拱门,号称是进入西部的门户——它已经代替了当年匹兹堡作为西路门户的地位。
最初在阿巴拉契亚山北麓落户的欧洲移民,有很多来自英伦三岛的苏格兰和爱尔兰。他们的原乡就是比较贫瘠的地区,在工业还没发展时生活也相当艰难。这两个地区的传统职业,也就是牧羊、养猪和种植田圃作物,尤其是马铃薯和瓜类。宗族组织是他们社会的基本单位。在阿巴拉契亚山区的移民,也就呈现相当强烈的宗族影响。今天我们如果在西弗吉尼亚州旅行,路上常常看见苏格兰、爱尔兰人族称的标志,以Mac为字头姓氏。(移民社会的早期,为了争夺土地,曾经发生过族与族之间的械斗。到今天,英文俗语中“Real McCoy”,就是在械斗时期留下来的字眼,表示这个人是McCoy家族真正的成员。)
西部电影片中,常出现那位头戴皮帽、手持长枪的David Crockett,即是此地民间传说的英雄人物。今天的“乡村音乐”,以简单弦琴伴奏为特点,曲调相当单调重复,也是山区文化留下来的纪念。进入19世纪中叶以后,这个地区储备的大量煤矿,为美国的工业发展提供了重要资源。于是,阿巴拉契亚山居民的生活几乎多多少少都和矿业有关。到今天,西弗吉尼亚州的煤矿业已经夕阳西下,石化能源取代了其主导的地位,阿巴拉契亚山区又陷入贫穷的困境。
第三个重要的开拓地区则是美国的南部,也就是密西西比河下游。这一地区原本是法国人开拓的所谓“新法兰西”的一部分。在英法争夺新大陆的殖民地中,法国失败,宾夕法尼亚州西部被英国殖民者占有。广大的“新法兰西”被切成两截,南部这一片和加拿大的那一片远远分隔,彼此间再也无法联系。在欧洲纷乱时,尤其是拿破仑在欧洲称霸时期,法国人顾不上新大陆的殖民地,将这一大片南方的土地以一千五百万镑的价格卖给美国。这里就变成美国新的疆土,被称为南方腹地(Deep South)。这里的移民有相当多是法国后裔和西班牙后裔,其中后者是从南美洲和加勒比海的西班牙殖民地转移到大陆的。
这片被称为“路易斯安那”的土地在出售给美国前,因为气候适宜种棉花和烟草,发展出了种植经济作物的农业形态。由于白人移民人数不够,这些经济作物的农田上的劳动者已经有相当数量是黑奴——他们被从非洲运来,投入美国的农业生产。英伦三岛的移民在购地交易成功后,在此地区逐渐取得了主导的地位,所以南方的大地主和大庄园主是英法后裔共存。这个地区有两个港口,一个是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敦,另外一个是密西西比河口的新奥尔良,都是欧洲和美国南方之间交通的主要港口。新奥尔良是十足的法国情调,包括饮食、舞蹈和音乐,到今天还是观光的好去处。
《西部牛仔》,约翰·格拉比尔(John Grabil)的代表作,1888年。现藏美国国会图书馆
《发现密西西比》,威廉·亨利·鲍威尔(William Henry Powell, 1823—1879)所绘,描绘西班牙探险家德·索托(de Soto)第一次看到密西西比河的景象
奴役黑人,是南方经济的特色。自从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发现新大陆开始,因为欧洲与美国之间的航行中间站是非洲西部,于是,葡萄牙人很早就掠夺黑人,运送到新大陆出售为奴。我在匹兹堡大学的老同事,有两位专注于研究黑奴贸易。据他们的研究,从16世纪开始到19世纪,有三千多万非洲人被掠夺为奴。远洋的辛苦和运送期间的虐待,剥夺了至少一半黑人囚虏的生命。
这些黑奴贸易的出资者是犹太人,执行者是葡萄牙人,购买者是英国和法国殖民地的白人农场主。黑奴无处不在,但绝大多数集中在南方的农场上。我们读过的美国名著小说《飘》,对南北战争前后南方的农庄生活描述得相当真实。这些非裔黑奴的生活和命运还不如印第安人,因为他们只是被当作会说话的牲口,没有被当作人看待。信仰上帝的白人,可以公然把同样是人类的黑人当作牲口看待和使用,在我们看来匪夷所思!
到今天,这些业债轮到美国白人赔偿了。非裔种族问题,即使有了民权运动的前仆后继,从南北战争前到今天已经一百五十年了,但其实并没有解决。今天,15%左右的美国人口是黑奴的后裔。美国的有识之士希望能够经过种种立法,提高非裔族群的社会地位。但是,积重难返,黑人受教育程度低、没有工作动力等现状,始终不能得到真正改变。这种种族之间的不平等和冲突,终究还是白人造下的罪孽,他们必须承担沉重的业债。
第四个移民大地区乃是美国的西南方,那里本是西班牙人建立的新西班牙的疆域。印第安人在美洲大陆的分布,最主要的集中地是中南美地区,也就是围绕着墨西哥湾的南方土地。最近十来年的考古研究逐渐证实,来自亚洲的古代移民,的确是经过亚洲、美洲北部的冰桥进入美洲。这些人就是后世印第安人的祖先。他们之中,有一部分留在美洲西北地区,不过那里气候太冷,不能有太多的发展。部分人可能逐渐沿着太平洋海岸向南移动,向东跨过寒冷的山地,但人数可能也不多。最大的一部分人,则是沿太平洋东岸的山边继续南移。这条沿海通道临近山地,可供开拓的空间有限。直到进入气候比较温暖、土地较平坦的墨西哥湾周边,他们才逐渐发展,终于建立几个较大的国家,如玛雅、阿兹特克。在这些地方,印第安人得以繁殖,逐渐发展出高度的文化和社会组织。
据估计,在白人进入新大陆时,美洲的人口可能是两千五百万到三千万之间,其中有三分之二左右生活在墨西哥湾周边。西班牙人进入这个广大地区后,基于单一神的信仰,将原住民视为异教徒和应该被摧毁的对象。白人的愚昧毁灭了这些新大陆原住民文化的遗存,也完全毁灭了他们的文字。剩下来真正的原住民为数非常稀少,大多数都与西班牙语系统的后裔混合,成为一种新的混血人种。
在美国的部分,是墨西哥湾西北边的一块以及太平洋沿岸若干伸展出去的据点。新西班牙曾经拥有比宗主国更多的人口、更大的疆域,但是西班牙人的统治并不是十分有效率。以美国部分而言,他们所建立的治理体系大致不外是贸易站和天主教的传教据点——今天加利福尼亚州和西南各州的地名,带“圣”字的名称很多,都是这些传教据点留下来的遗迹。
在西南各州,包括加利福尼亚州南部、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得克萨斯州等处,原住民的村落和据点众多。他们的总人口至少有中西部和湖区三倍。由考古遗存可以推断,这些地方的人类遗迹前后有将近两万年的演化时期。今天,印第安人的保留地,还是以这一带为数最多。最大的族群被称为普韦布洛(Pueblo),其原意是“村落”,也就是许多房屋结合的聚落。这些古老的据点,也往往就是美国西南地区城市的所在。
西班牙人的控制非常松弛,印第安人更没有自己管理的能力。于是,从欧洲进入美国南部的新移民很自然就跨过密西西比河向西开拓。既然西班牙人没有能力抵抗,美国就轻易控制了这一地区。于是,在1810年,前面所说的“路易斯安那购地”之后不久,美国也以金钱取得了这片广大的领土。
在美国政权到达这里之前,移民已经在当地建立了殖民地得克萨斯(Texas),从墨西哥合众国割出来一块土地,自称为独立国。其实这个“国家”和美国有密切的联系——他们所谓的独立运动,实质上是美国开拓者窃据人家领土的一种方式。到今天,得州的州旗还是一颗星,号称“孤星之州”——十三州之外的一颗星。如今的得州人,在美国人之中依然是作风最大咧咧、桀骜不驯的一群。
加利福尼亚州到华盛顿州的西部海岸,原来是西班牙控制的地区,后来也被美国人夺走了。这一狭长的海岸地带平原很小,大多是崎岖的山地,因此并没有很多印第安人聚落。西班牙人在这一地区的开拓,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找到太平洋沿岸的港口,以此为基地逐渐向内陆扩张。然而,他们的立足点分布稀疏,教士人数也不多。在美洲西岸发现金矿后,从东岸跨越落基山进入加州的移民如潮涌入,他们都希望在满地黄金的梦中得到天降的财富。
至于太平洋海岸,即加利福尼亚州以北的西岸各州,欧洲移民则是经由两条途径进入:一条是跨越上述广阔的西部,翻过落基山进入西岸;另一条则是沿着太平洋的南岸路线往北。对于这些欧洲移民而言,最主要的吸引力是19世纪加州发现的金矿。金矿的诱惑,使得全世界各处的野心家和劳动者纷纷进入这块崭新的梦想之地。西北各州还有一些印第安人,然而加州的印第安人聚落不多。
白人占有了加州,取得了主权。这里的劳动者大多是从墨西哥北面而来的混血人种,属于西语系族群,另外一部分则是包括中国人在内的亚洲人。中国的劳工大多来自广东,由招募者成批运来美国。我认为大批中国劳工的输出和当时中国国内混乱的战局很有关系。美国黄金热潮的时代,正是中国太平天国战争的时期,华南地区一片混乱。尤其在太平天国失败后,许多参加过太平天国的军人无处可去,纷纷渡海进入东南亚,最后前往美国寻找新的天地。
华人在西岸的遭遇,与美国其他移民族群相比前所未有的残酷和不公。除了挖掘金矿和淘洗金沙的工作以外,更多的劳苦任务是开拓山后谷地,包括开拓水源、清理丛莽等等。“山后地区”(所谓“山后”,乃是加州沿海各处平原、其山脉后面的谷地与台地)的开发影响深远,那里一直到今天还是水果尤其是葡萄的重要产地,因为它几乎是天造的暖房——谷地没有风暴,气候相当稳定。人们还可以将落基山积雪融化而来的水源,导入谷地灌溉果园。淘金的梦想终于破灭,白人劳工才发现,开发这些农业地区有更大的吸引力。同时在新兴的城市之中,华人开设各种小店,最大的一支是洗衣店和手工业。他们群居在所谓“华埠”的地区,其勤劳节俭不是白人劳工可以比拟的。
美国内战以后,西部也开发得相当好了。这时候,美国铁路业将东岸和中西部连接为一,接通了跨越北美洲的铁路系统。在西岸的华人劳工大批地投入筑路工作,巅峰时期大约有上万人。最艰难的一段是跨越内华达山脉地势最险的塞拉岭。修筑这段路需要在峭壁陡坡上用炸药炸出可以铺设路基的地基,执行任务的华工伤亡累累。1869年,东岸经过中西部的铁路,和西岸往东延伸的铁路在犹他州接轨。贯通美国东西的铁路网终于完成,在接轨典礼上,如此劳累的华工却并没有被邀请。直到最后两截铁轨相接、金钉钉轨时,白人的政商权贵和工人才发现,没有人知道该如何进行接轨。这时候,一班华工抬进四截铁轨,用十六根大钉将接轨的工作顺利完成。白人的铁道主人和贵宾们不得不承认:东西两岸铁道的贯通,华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一百五十年以后的今天,犹他州的接轨纪念处才有华工接轨的纪念碑,庆祝这一个美国建国史上重要的事件。
当时,华人聚集在被称为“唐人街”的华埠,生活习惯与四周白人不同。一般的华人,男人依旧留辫,妇女仍然裹脚;华人的语言,在白人听来也觉得奇怪。当时,华人帮会势力极大,帮派冲突时所展示出来的拳脚、刀、剑也不能被白人理解;大多数华人不懂英语,华洋之间无法沟通。于是,白人不仅觉得这些语言不通、服装怪异的外来族群格格不入,而且常存戒心。那时,白人有如此谚语:“怪异莫测的华人”(Inscrutable Chinese)。公共媒体呈现的华人形象,通常是漫画人物,要么是斜眼、龅牙、留辫、抽鸦片的“傅满洲”,要么是行踪莫测、灵巧精明的“陈查理”。
华人遭遇的集体迫害,则是劳工界的“排华运动”。华人工资要求低,工作勤快,让白人劳工感到竞争压力。于是,劳工团体开始抵制华人,许多小冲突累积升级为大事件。终于,在旧金山的“沙岸”,即待雇工人聚集等候雇主挑选的地方,白人集体攻击华人。另有一次,白人流氓和华人冲突,有白人在斗殴中死亡;白人群起报复,聚集五百多暴民,冲进华埠进行大屠杀。还有一次是在山后的谷地,怀俄明州的石溪,拓殖公司雇用华工和白人一起开拓农地,工程结束后,却由武装职业打手夜半袭击华工居住宿舍,驱赶、强制押送华工登船离开美国——这批华工被送往了墨西哥,不再允许回到美国。
派拉蒙公司的有声电影《神秘的傅满洲》海报,1929年。电影讲述了傅满洲以收养的白人女孩莉亚·艾尔瑟姆为工具,杀掉在义和团运动中杀害自己妻儿的英国军人后代
这许多的冲突,最后导致了1882年《排华法案》的出台:联邦法律规定,华人离开后,就不能再入美国;分配给华人的移民名额极少,不论原来居住何处,每年华人移民的总配额只有大约一百人而已。华人进入美国的时间并不晚于许多欧洲来的移民,但是在美国一直居于微小的少数就是因为《排华法案》的限制。1943年,二战期间,列强同意取消了针对中国的不平等条约,美国的《排华法案》也终于取消。然而,直到我从台湾到美国的时期,华人进入美国的移民配额相对于欧洲国家还是远远不如。
百余年来,华人在美国的遭遇,还是居于移民群中最无保障也最没有上升机会的境地。上述从加州被驱赶出境的华工,大多数进入墨西哥。墨西哥人本来就是印第安人、白人和黑人的混杂,而印第安人原本就是亚洲人种。因此,这些华人在墨西哥逐渐融入当地人中。今天在墨西哥的姓氏之中,作为父姓的中间姓,常有“张”“王”这类名字出现。而且,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中南美争取独立的革命运动中,许多华人后裔投入军旅。秘鲁和古巴的独立运动,就有不少华裔组成的战斗单位,这些国家的军队之中到今天也有不少华裔人士。
修筑铁路的华工,在接通东西两岸的大系统以后,也有被雇用于修筑各处的连接道路。于是,南方沿着密西西比河下游的那些小镇上,常常有华人的小商店。我曾经在阿肯色州的小城约翰波普,偶尔进入一家小店,发现店主是华裔。他们在黑白分明的南方,既不黑又不白,经营着小本买卖,两边主顾都会照顾。小店的主人告诉我,沿着密西西比河,每逢佳节,华人亲友会搭乘当时还在行驶的运货驳船,在预约地点集合,借用农家谷仓聚会。他们的子女也常在这种谷仓的舞会上彼此认识,进而结为夫妇。五十年来,我没有再深入南方访问。既然河上的驳船已经不见了,我也在纳闷这沿河上下的华人同胞会以什么方式聚会。
还有两片美国的领土是最后正式并入美国的:一片是阿拉斯加,另一片是夏威夷。阿拉斯加本是沙俄占领的一块无人地带,俄国的哥萨克武装开拓部队沿着西伯利亚往东,占领当地部落原有的居住地,最后跨过了堪察加半岛,渡过冰桥,就到达阿拉斯加了。那里的居民,是最后一批进入美洲的亚洲人,一般人称他们为爱斯基摩人,但他们自称为因纽特。他们人数不多,生活艰难,在冰天雪地之中,住在圆形冰屋,猎取鱼类和小动物度日。
在19世纪末期,英国和俄国争夺霸权,互相敌对。俄国政府以为,阿拉斯加离俄国本部非常遥远,鞭长莫及;与其让占领加拿大的英国人占领这一块两洲交界处,不如卖给美国作为缓冲地带。1867年,这一交易以美金七百二十万成交。这块阿拉斯加冰原,面积是美国五十州最大的一块,计算单价大概合两美分一亩。成交时,有人讽刺美国政府“买了一个大冰箱”。但是,20世纪初期此地发现黄金,到20世纪中叶又发现石油。将来地球暖化,北冰洋可以通航时,阿拉斯加的地位将另有一番重要性。1959年,阿拉斯加成为美国的第四十九州,疆域最大,人口极少。
夏威夷群岛是大洋洲岛屿群中最靠北的一片陆地,纬度很低。在过去帆船航行的时代,很少有船只经过此地。在白人寻找海道的时代,库克船长到达夏威夷,死于原住民的标枪之下。这一片群岛包括一个大岛和五六个较小的岛屿,彼此之间的距离也有百里之遥。原住民的长船,像龙舟一般划行,因此岛与岛之间的交通并不方便;群岛的居民,不过是许多小小的部落群,在每个岛上自求生活。19世纪晚期,他们学到比较进步的航行技术,各岛之间有了接触,才终于统一为夏威夷王国。
那时的夏威夷群岛,被白人开拓者用来种植凤梨、甘蔗、芒果等等;也有一些白人在当地放牧牛群,形成赤道地带的牧场。夏威夷王国其实是在白人的控制之下,徒然号称“独立王国”而已。在20世纪初期,白人垦拓者以杜尔(Sanford B. Dole)为首,鼓动美国政府将夏威夷并入疆土。当时的克利夫兰总统却认为这是不公不义之事,坚持当地保持名义上的自主——实际上,夏威夷只是美国的领地。1959年,夏威夷终于成为美国的第五十州。
到这个时候,美国将拥有的领土整合为五十个州。它还占有波多黎各、萨摩亚、中途岛,以及巴拿马运河两侧地区等领地,只是还没有完全整合于美国体系之内。整体言之,美国是一个由移民创造的国家,它的领土一片一片由白人移民开拓,也由白人移民占领。回顾15世纪末,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及白人航海家各处寻找新领土以来,白人在北美大陆和中南美成立了许多国家——凡此都是窃据原住民的土地反客为主,反而将原住民压在底层。
在美国境内的印第安人原来人口有多少,并无确实数目。估计整个北美洲在白人到达前,印第安的总人口可能以千万计,其中百分之二三十在今天美国境内。经过美国一波一波从沿海向内陆的开拓,印第安人被驱赶到最贫瘠的中部地区。有的部落经过四五次搬迁,人数愈来愈少。19世纪下半叶,据估计全美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口也不过三十万上下;今天,经过一百多年的自然生殖,总人口大概回升到五十万左右。1950年以后,原住民人口回升,据估计是由于婴儿存活率提高,而这又是美国一般医药卫生条件进步所致。
表面上,美国政府称这些印第安族群为“nation”(国族),而且与他们订有相当于国与国之间的条约。因此,在理论上,印第安人保留地是自治的单位。但实际上,他们完全听任美国政府的摆布。保留地内如果发现新的资源,例如石油或煤矿,他们还得搬家。最近的个例是这样的:科罗拉多州的熊耳山是印第安人的圣山,山区有一处保留地,居住族群乃是百年前被数度辗转押送到此落脚,现在因为开采页岩油又被逼得迁移他处。
今天大多数的保留地在犹他州、怀俄明州等处,以及西南部的一些山区。纽约州北面也还有零零碎碎的若干小面积保留地。美国政府支付给印第安部落定额补助费,然而并没有给他们提供教育、医护和提高生活水平的设施。我曾经在美国西南部的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发现,当地印第安人甚至不能管理自己应得的补助费,还得委托外面人替他们经管。目睹那些印第安人后裔懒懒散散地睡在屋檐底下,酗酒、吸毒,无所事事,不觉替他们悲伤。
最近一二十年来,一方面,白人在邻近人口众多地区的保留地(例如纽约州)内开设赌场,因为那里是在美国法律以外的地区;同时,又有法令鼓励印第安人离开保留地,加入外面的主流社会。这些印第安后裔没有经受足够的训练和教育,如何能在主流社会与人竞争?白人在保留区内设立的观光和娱乐设施又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环境,这些原住民将来又如何自存?
言念至此,不能不感慨:美国的建国理念,何等高尚!在我初到时,对于这个国家保持何许理性。经过半世纪的体验方才明白,建立这一国家,有多少弱势人群遭受不公不义的待遇。难道人类的历史,就不能逃离如此残酷的矛盾?搔首问天,天也无言。
附录:1970—1990年美国印第安人和阿拉斯加原住民的区域分布
资料来源:美国普查局(1992);斯奈普(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