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云:
春困葳蕤
拥绣衾
,
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
千古风流造业人。
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到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嬛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先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
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的房里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了人来。宝玉便愈觉得眼饧
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
,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
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
制的连珠帐。
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嬛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嬛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
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
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
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
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珮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
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吁!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上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
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到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
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道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橱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儿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馀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橱上,果然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
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
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
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
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
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下,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
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
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掛一香橼
。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
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
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
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
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画一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堪破三春景不长,
缁衣
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
独卧青灯古佛傍。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
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
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诗后又画一盆茂兰,傍有一位凤冠霞帔
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
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
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
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
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
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
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已而大家入座,小嬛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味异,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
。”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
,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嬛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
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
。”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
,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反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嬛取了《红楼梦》的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揭开,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都只为风月情浓。
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掛。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又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
因又听下面道: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
望家乡路远山遥,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
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
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
你道是啖
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
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
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
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
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情淡天和。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
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
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
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劝人生,济困扶穷,
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
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
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
积儿孙。
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
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
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画梁春尽落香尘。
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
皆从敬,
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岂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歌毕,还又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
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
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
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
,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
,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
。”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帐。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
,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忽尔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徬徨,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
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度之。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蹿出,直扑而来,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
正是:
一枕幽梦同谁诉,
千古情人独我痴。
【回前墨】
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此回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只写一人文字之笔。
题曰:
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遂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晚饭,过来这边。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嬛不在傍时,另取出一件中衣
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职。暂且别无话说。
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
,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到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
方才所说这小小一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做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识认。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
,认作侄子。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远族,馀者皆不识认。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做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衬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多大碗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时,托着你那老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也没中用的。”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到底大家想法儿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刘姥姥道:“这到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到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
,不肯去俯就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
会待人的,到不拿大
。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傍接口道:“你老虽说得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人也未必肯去通报。没的去打嘴现世
。”
谁知狗儿名利心甚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可是说的‘侯门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小板儿,先去找陪房
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去,到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几句。那板儿才亦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
[1]
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只得
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是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年老的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问就是了。”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
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烘烘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厮闹。刘姥姥便拉住了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跳蹿蹿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走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了!”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长的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再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你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意思。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体面。听如此说,便笑说:“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的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们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枝儿
——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比不得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也就推过去了,都是这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到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
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
刘姥姥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一个空子,咱们先等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
往贾琏的住宅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
,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忙出去领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香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斯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
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
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玉貌的
,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嫂”,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上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
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掛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恍。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煞用呢?”正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到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呢。”说着,都迎出去了。
箩柜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东边来等候。听见那边说了一声“摆饭”,渐渐的人才都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下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携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
到这边屋内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傍边有银唾沫盒。那凤姐儿家常戴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端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做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
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狠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有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儿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了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
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得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
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凤姐儿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下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如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门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方慢慢的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方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
,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做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
:“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刘姥姥不知可用过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
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
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舔唇抹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的。
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们不嫌少就暂且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凭的怎么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在傍听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听了,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
,都送至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间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周瑞家的出来。至外厢房,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你见了他怎么到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柔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二人说着,又至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
受恩深处胜亲朋。
【回后评】
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