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否存在一部关于受迫害者的社会史。伊塔洛·梅鲁 曾写过一本相当不错的著作,讲述迫害与排挤的历史,但我所指的却不是这类作品,而是那些描述从迫害者的鞭笞下死里逃生,走上流亡之路的受迫害者命运的书籍。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流亡者的历史是非常痛苦并且屈辱的。比如但丁,尽管他的命运最终还算不错,却也品尝到了“别人家的面包味道是多么咸” 的滋味。再比如焦尔丹诺·布鲁诺,在被敌人抓捕并迫害以前,他曾在国外受到相当的尊敬,但也常常遇到那些试图诋毁和陷害他的人。更不用说马志尼 了,本已郁郁寡欢的他在流亡途中变得愈发憔悴不堪。
本世纪以来,流亡者的命运似乎开始好转。一方面,流亡者身上似乎笼罩着一种忧郁且不羁的魅力,就像那些该死的诗人和可恶的美学家一般:直到上个世纪,这两类人的境遇都还极其悲惨——住在阁楼里,或身患肺结核;但在本世纪,他们却变成了抢手货,被众多大家族和文化基金会争相邀请到各类晚宴、游船航行以及一些带有反叛色彩的会议等场合中。另一方面,民主意识的发展让所有人都欢迎、支持甚至特别优待流亡者,因为他们是反对专制政权的活生生的象征。正因为如此,本世纪以来,宗教流亡者和政治流亡者的境遇从大体上说来即使算不上令人满意,至少也是可以让人接受了(除了因思乡而产生的烦闷之外)——甚至对于有的人来说,流亡反而是件好事。于是他们伪装成流亡者,因为这样至少能从某个特务组织那里获得一份津贴。
上述现象应该是从俄国革命时期开始的。那些俄国大公流亡国外之后,有人只是在巴黎的夜总会里跳舞,但他们的日子却过得不错,甚至还很受想攀高枝的贵妇们的欢迎。且不说那些流亡到迈阿密的古巴人过的是多么舒心的日子,只要想想近几十年来,人们是多么乐意向某个党派宣称自己是捷克、智利或阿根廷的政治流亡者,或者是所谓“地下文学”的作者。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对于流亡者的热情(或冷漠)便随着政变、革命或叛乱等事件而时起时落。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拉什迪事件的发生而终结了。该事件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可以通过某种权力,借助媒体在全球范围内宣布针对某个人的死刑裁决,那么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一片流亡之地都将不复存在。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情况。这并不是意味着流亡者的境遇将由本世纪典型的“金色流亡”倒退回前几个世纪的“残酷流亡”,而是说地球上将不再有任何流亡之所,无论逃到何处,始终逃不出敌人的领地。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就好比地球上再也没有一座被人遗忘的小岛,让你不受任何其他游客的干扰度过一个清静的假期了。如今,哪怕是在最遥远的角落,也会有一帮凡托齐 式的人物进行包车旅行——这样一来,我们就面临一个带有悲剧色彩的结果:你潜在的敌人渗入地球的每一个角落,等着你的到来;只要用手机打一通电话,或在电视智力问答节目中发送一条看似无奇的密码短信,就可以通过电波发出杀害你的指令。
“让世界停止转动,我要下车。” 时至今日,这句台词已变成了一句永远得不到满足的绝望的呼喊。这就是麦克卢汉 所说的“地球村”的真正含义。我们之所以称其为地球村,并不是因为我们可以使用电子手段与千里之外的爱人相恋,而是因为很多人能够从这种同一性中获得内心的满足和安宁。我们之所以把世界看做“地球村”,并不是因为我们幻想所有人都是我们的朋友,而是因为在这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可能出现你的敌人,他不与你亲近,与你爱好迥异,甚至不满足于你伸过去的另一侧脸,因为他正直直瞄准你的心脏。
然而你是无法中途下车的,这转动的地球没有中途停靠站。这个没有流亡之地的村子叫做“地球村”,因为你根本不可能把追杀你的人从脚踝边甩掉,而只能绝望地感觉到他正如影随形。一旦得到指令,马上就有某个人准备向你逼近了。
一九九二年